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鹊桥仙   作者: 阮郎不归   简介:   长乐宫掌教的亲传弟子吕明湖,天资出众,飘然若仙。   他养了一只小喜鹊,取名吕黛。小喜鹊长大了,想和他双修,被他严词拒绝。   杭州古董商江屏年轻多金,丰采韶秀,一心想娶个与自己般配的美人为妻。   这一年清明,江屏与鲁知府家的千金在清波门外偶遇,美人倾国绝色,江屏一见钟情,然门第悬殊,求娶无望,怎生是好?   正苦恼间,一老媪夤夜叩门,传来鲁小姐的口信,竟是郎有情,妾有意。江屏欣喜若狂,这日打选衣帽,出门赴约,孰料美人是妖怪所变,从此走上一条邪路。   与此同时,吕明湖回到长乐宫,发现小喜鹊不见了。   眼见是色,心动是情,情色相生,方是好姻缘   标签: 言情小说 古代言情 古代 市井生活 先婚后爱 第一章 刘海戏蟾   正是早春时节,天气不寒不暖,才刚下过雨的路面有些泥泞,被来来往往的车马碾出杂乱无章的痕迹。路边梅腮还红,柳树抽出点点新绿,千丝万缕在柔风中漾开江南的春色。   江屏带着一名小厮,骑马来到杭州城外的顾家村,在村东头的一户人家门前下了马。   小厮抬手敲门,喊道:“敢问顾妈妈在家么?我们是映月斋的。”   不多时,一名头发花白,衣着朴素的老妪开了门,浑浊双目打量着门外的少年郎,只见他生得粉雕玉琢,眉眼张扬艳丽,比画上的金童还俊俏。   老妪好似雾里看花,半晌才出声问道:“阁下便是江公子?”   江屏点头笑道:“正是。”   老妪让他在明间坐下,自己进屋捧出一个蓝布包裹,放在桌上,一层层打开,露出一只镂刻精美的紫檀木匣子。匣子上挂着一把鱼形铜锁,老妪从衣领里扯出一根红线,红线上系着一枚钥匙。   她打开锁,匣子里还盖着一方蛇绿绢帕,揭起帕子,江屏才看见那珍藏的宝贝。   眼皮层皱,鼓目望天,两条前腿抱腹,一条后腿踞地,乃是一只羊脂玉蟾。   老妪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玉蟾,眼中流露出感伤之色,道:“这玉蟾是祖父给我的嫁妆,听他说,是汉代的东西。我祖父是前朝进士,昔日做太守时,我家住着七进七出的大宅子,赤金白银,斑点玳瑁,多得没处堆放。我小时候冬眠红锦帐,夏卧碧纱橱,只因嫁了个不争气的丈夫,落魄至此。”   江屏做了几年古董生意,听多了这样的故事,说故事的人不是落魄的王孙公子,便是潦倒的宦家小姐,真真假假,无从分辨,也不重要。他是买古董的,又不是买故事的。   他接过玉蟾,细细端详,确实是有年头的东西,翻过来看底部,不由怔住。   老妪其实并不清楚这玉蟾值不值钱,见他一双浓眉微蹙,神情若有所思,紧张道:“江公子,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江屏叹息一声,道:“世事难料,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,妈妈莫太伤心。这玉蟾我甚喜欢,出八十两如何?”   老妪先前听掮客说这位江公子家道殷实,做生意不过是打发光阴,出价一向公道,八十两已然超出了她的预计,便爽快地答应了。   江屏道:“妈妈,你这檀木匣子做工不错,我再添十两,一并卖给我罢。”   老妪摩挲着木匣面上的一双并蒂莲,犹豫片刻,道:“这是我最后一件嫁妆,不卖啦。”   江屏笑了笑,拿出秤,称足了银子,叮嘱她收好,吃了一盏茶,起身告辞。   老妪道:“寒家简陋,便不留公子多坐了。”   出了顾家村,闲云忍不住道:“少爷,我看那玉蟾顶多值六十两,您怎么给她那么多?”   这小厮帮着江屏打理映月斋的生意,见过不少好东西,是知道行情的。   江屏骑在马上,笑道:“你听过刘海戏蟾的故事么?”   刘海少年时上山打柴,看见一只受伤的三足金蟾,好心替它包扎伤口。金蟾变成一名美女,与刘海成亲生子不说,还能口吐金钱。小小的善举换来如花美眷,泼天富贵,这故事谁不爱听?因此家喻户晓,经久不衰。   闲云当然也听过,想了想,笑道:“这玉蟾难道也能变成美女,口吐金钱?”   江屏道:“你倒是想得美,还记得去年在苏州收来的玉盘么?那盘子中央有个樵夫打扮的玉雕少年,旁边有一个凹槽,我当时便想一定是少了什么东西。适才看玉蟾的材质,雕工,还有足底的纹路,分明就是一套。”   闲云恍然道:“原来如此,我记得那玉盘当时只花了五十两,配成一套少说得卖三百两,不亏,不亏!”又拍马屁道:“还是少爷心思细,记性好。似少爷这般聪明,倘若去考功名,必定高中!”   江屏瞥他一眼,道:“休要再来劝我,考功名无非是为了做官,做官又有什么意思?每日早起点卯我便受不了,何况官场无常,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。”   江家世代经商,鼎盛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,贼扛不动的金山,在富贾遍地的杭州也是有名的财主。如今虽然败落了,还够子孙数代不愁衣食。   江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,生性懒散,不愿去考功名。江父江母在世时都拿他无法,二老去世后,他益发无拘无束。   闲云叹了口气,不再说什么。   回到家里,江屏找出那只玉盘,将玉蟾放上去,果然契合。正高兴,只听咔嚓一声,玉蟾张开口,吐出一粒金丸,在盘子里滴溜溜地转。   江屏诧异极了,拿起那金丸闻了闻,异香扑鼻,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,便当作香丸放在银盒里,随身带着。   次日徽州府的曾家派人送来一封大红请帖,原来江屏有个姑母嫁给了徽州府的曾举人,徽州府离杭州并不远,两家常有来往。姑母膝下有两男,长子比他大一岁,二月十五娶亲,请他去吃喜酒。   江屏写了回帖,拿一两银子打发曾家送帖子的人去了。数日后,带着闲云和一名老苍头,坐船前往徽州府。   夕阳透过窗纱,将衣架上的大红妆花吉服浸染得愈发艳丽,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。这身衣裳的主人名叫银娘,是南直隶徽州府吴秀才家的小女儿,年方十五,明日便要出嫁。   她母亲朱氏叮嘱道:“儿啊,你公公曾举人心地慈善,婆婆也是好相与的,他们膝下只有两男,二公子尚未定亲,没有七大八小的闲人杂事,你嫁过去务必要孝顺公婆,不可出言顶撞,背后咕哝也使不得。丈夫是你终身的依靠,无论如何,勿要与他合气……”   银娘低头绞着汗巾子,听母亲说完,抿了抿唇,小声问道:“娘,这附近可有人家刚死了女儿?”   朱氏蹙起眉头,奇怪地看着女儿,道:“大喜的日子,你怎么问起这话来?”   银娘目光闪烁,道:“我昨日在房中,隐隐约约听见丧乐,怕是哪家女儿死了,与我犯冲便不好了。”   朱氏道:“没有这回事,你别胡思乱想,早点歇息罢,明日有的忙呢。”   是我胡思乱想的错觉么?银娘心中疑惑,没再多说什么。   夜里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,那素未蒙面的夫君是何模样?性子好不好?明晚便要和他同床共枕,肌肤相亲,一想到这里,新嫁娘的心便砰砰直跳。   窗上摇晃的树影忽然变成一颗长发飘飘的脑袋,下面纤细的脖颈连着削肩膀,是个人上半身的形状,她又来了。   银娘揉了揉眼睛,在大腿上掐了一把,分明不是错觉,吓得用被子蒙住头,浑身发抖,口中喃喃念佛。   她开始唱歌,和昨晚一样,唱的是撒帐歌:“撒帐东,天官今日来赐福。百寿图中富贵家,一家老小享荣光。撒帐西,锦带流苏四角垂。揭开便见嫦娥面,输却仙郎捉带枝。撒帐北……”   她声音清冷,似有无限愁怨,唱的却是喜气洋洋的词,听起来十分古怪。   银娘猜她是鬼,听说有些出嫁前横死的女子会阴魂不散,化作厉鬼拉别的新嫁娘陪葬。银娘越想越怕,冷汗浸透了衣衫,终于听见一声鸡鸣,女鬼阴森可怖的歌声戛然而止,那片影子也从窗上消失了。 第二章 血色洞房   “表哥,醒醒,大哥要去吴家迎亲了!”   江屏昨晚才到徽州,睡在曾二公子房里,五更天被他叫醒,困得睁不开眼,道:“那你去忙罢,让我再睡一会儿。”   “新人进门,你怎么能在房里睡觉呢?快跟我去看看罢,听说新嫂子是个大美人呢!”曾酌不由分说将他拉了起来。   丫鬟进来伺候两人梳洗,江屏蓬着头坐在床沿上打哈欠,比起他精致得近乎阴柔的五官,曾酌的脸则显得扁平黯淡,像一幅潦草完工的画。   丫鬟觑着丰姿韶秀的表少爷,都不觉脸红微笑。   两人收拾好了出来,曾酌陪他大哥去迎亲,江屏和曾举人夫妇坐在厅上说话。曾家请来的宾相坐在他对面,是个五十开外的黑瘦男子,头戴老人巾,身穿外郎袍,獐头鼠目,满口黄牙。   看得江屏心下嫌弃,想曾家怎么请这样不体面的人来做宾相,等会儿才子佳人入洞房,边上站着这厮,岂不大煞风景。   那宾相还向他笑道:“江少爷真是一表人才,不知哪家小姐好福气,做得府上的少奶奶。”   江夫人笑道:“屏儿眼界高得很,杭州多少人家说亲,他都看不上呢。”   江屏道:“姑母,并不是侄儿眼界高,实在是终身大事,马虎不得。”   江夫人斜他一眼,道:“我看你是风流潇洒惯了,怕娶了媳妇受拘束。”   江屏因做古董生意,常和主顾掮客在酒楼行院里交际,人都以为他风流浪荡,殊不知这小郎有个痴念。   他想自己这般样貌,只有绝色佳人才配得上,若与那些烟花女子睡觉,也不知是谁嫖了谁。因此姑娘的床其实不曾上过,却落得个花花公子的名声,别人说他,他也懒得解释,付之一笑。   说话间,花轿到了门前,新嫁娘盖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,穿着大红妆花吉服,官绿妆花绣裙,环佩七事,和簪花挂红的曾大公子走到案前。江夫人挑起盖头,众人都来看,只见新嫁娘艳妆夺目,果真有沉鱼落雁之姿,闭月羞花之貌。   曾酌用手肘捣了捣江屏,挑眉道:“表哥,你看我大嫂美不美?”   江屏走南闯北,见过的美人不胜其数,这位表嫂在他看来仅仅是中上之姿,嘴上夸道:“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,你大哥有福了。”   那宾相高声请茶赞着礼,一双贼眼把新娘子上下看个不住。曾大公子和银娘拜了天地,牵红引进洞房,众人都跟着。   宾相偏爱捉弄新娘子,见银娘生得娇美,益发生出几分龌龊心思。叫新人吃了合卺酒,他拿着果盒站在床边,往东撒了一把果子五谷,唱道:“撒帐东,津津一点眉间色。今宵且把嫁衣解,巫山顶上花苞开。”   又往西撒了一把,唱道:“撒帐西,交颈鸳鸯成双双。新郎紧把柳腰抱,管叫新妇脚朝空。”   又往北撒了一把,唱道:“撒帐北,夫妻恩爱笑嘻嘻。云收雨散整鲛帕,端看武陵落桃红。”   这些不正经的诗听得众人哈哈大笑,曾大公子也笑,银娘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,想必是害臊极了。江屏觉得当众羞辱一名女子很没意思,因是习俗,新郎都不介意,他也不好说什么,听到撒帐中,益发不像样了,转身便要走。   银娘抬起头来,怨毒的目光射向宾相,声音冰冷道:“畜生,还我命来!”说罢,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一把剪刀,抓住躲闪不及的宾相,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。   宾相双目圆瞪,胸口鲜血喷涌,溅了银娘满脸,顺着小巧的下颌滴落,真应了那句端看武陵落桃红,却不想这落红并非新妇的处子血,而是他自己的心头血。   旁边的丫鬟婆子吓得魂飞魄散,一面往外跑,一面大声尖叫道:“杀人啦!”   曾大公子望着妻子,惊骇得说不出话。江屏站在门口,也呆住了。屋里忽然刮起一阵阴风,吹灭了灯枝上的花烛,大红帐幔翻飞,血腥味弥漫。众人遍体生寒,忍不住打颤。银娘身子一倾,倒在地上,不省人事。   喜事变惨事,曾举人和江夫人两张脸上皆是愁云笼罩。吴秀才和朱氏听说女儿杀了人,难以置信,然而在场的亲眷作证,众口一词,言之凿凿,由不得他们不信。   吴秀才又急又怕,对曾举人道:“亲家,小女连只鸡都不曾杀过,怎么会杀人呢?且她与你家请来的宾相素不相识,为何要杀他?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,还望你和太爷好生商榷,莫让小女到官。她如今已是你家的媳妇,纵然我们不要这张脸,你家也要体面不是?”   曾举人道:“我也不明白令爱为何要杀宾相,且等她醒了,再做理论罢。”   将近三更天,银娘才苏醒,见母亲坐在床边垂泪,诧异道:“娘,您哭什么?”   朱氏道:“儿啊,你不记得你做的事了?”   “我做了什么?”银娘环顾四周,茫然道:“这是哪里?”   朱氏见了这个光景,沉吟片刻,道:“这是曾家,你和曾大公子已经拜过堂了,你用剪刀刺死宾相便昏倒了。”   银娘骇然道:“我刺死了宾相?我怎么会做这等事!”   朱氏道:“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等事,你老实告诉我,近日可有遇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?”  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,银娘也不敢再隐瞒,便将夜里有女鬼在门外唱撒帐歌的事和盘托出。   朱氏忙将此事告诉众人,并对曾举人道:“亲家,一定是宾相曾经害死的女子化成鬼,附在我儿身上杀了他。要不然,那女鬼为何在我儿房门外唱撒帐歌?”   曾举人半信半疑,道:“令爱杀人,在场众人都看见了,如今推到鬼神头上,只怕太爷那里过不去。”   朱氏跪在地上,苦苦哀求道:“亲家,我就这一个女儿,千疼百爱养了十几年,送进了你家,你不能看着她死啊!你和太爷说说情,让我顶罪可好?”   江夫人于心不忍,伸手扶她道:“亲家,你先别急,起来,我们从长计议。”   江屏坐在一旁听着众人说话,这时道:“姑母,我有一个主意。”   “什么主意?”   “去年我在乡下收古董,有一农户家的孩子被鬼附了身,拿着刀要杀他爹。我看表嫂的症状和那孩子有些相似,若果真是女鬼行凶,只有捉住女鬼,弄清来龙去脉,才能让太爷相信表嫂并非凶手。”   江夫人想了想,对丈夫道:“老爷,屏儿说得不错,何妨请几个道士和尚来看看?此事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冤枉了好人。”   曾举人皱着眉头,道:“那些道士和尚多是骗钱的,真正有道行的,可遇不可求。对了,贤侄,你说那个被鬼附身的孩子后来怎样了?”   江屏道:“碰巧重阳观的沈道长经过,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孩子身上的鬼驱出来超度了。”   曾举人道:“这沈道长倒是个有道行的。”   江屏道:“我与沈道长有些交情,姑父若是信得过,我让闲云回杭州,请他过来。”   曾举人点头道:“如此也好。”   事情有了转机,朱氏自是欢喜,向江屏深深道个万福,道:“江少爷,小女若能洗脱冤屈,必有重报。”   江屏忙还礼道:“都是一家人,伯母说这话便生分了。”   朱氏看这小郎不仅模样俊俏,更难得有主意,有见识,又会说话,比那不肯露面的曾大公子强多了,恨不能让女儿改嫁才好。   江屏援笔写了一封信,将此间的情况略作说明,次日天亮,便让闲云带着信和盘缠返回杭州。曾家也派了一名小厮同去。两人坐船,不多几日便到了杭州码头,上岸骑马往清波门外的重阳观去。 第三章 明湖黛光(上)   沈道士不在重阳观,也不在杭州。他本是庐山长乐宫掌教汝玉真人的弟子,汝玉真人五十多年前飞升了,现任掌教是他的师兄子元真人。沈道士与师兄多年不见,日前带着徒弟遐龄去看望他了。   庐山嵯峨雄壮,湖水还东,紫云盖顶,昔日吕洞宾在此成仙,乃是世间第一等的洞天福地。长乐宫坐落在人迹罕至的峰顶,当空看去,但见一层层桂殿兰宫,深阁贝阕,碧瓦鳞鳞,朱门赫赫,花木繁荣,烟云鲜媚,时有仙鹤飞过,声振九皋。   遐龄之前并未来过,子元真人让小徒弟淡山领着他四处逛逛,两个小道士年纪相仿,很快便混熟了。   这日吃过早饭,淡山对遐龄道:“你见过瑶池玉树不曾?”   遐龄摇头道:“我听说这种树除了瑶池和昆仑山,别处都没有。”   淡山得意道:“谁说的,我们庐山便有一株,在明湖师兄的院子里,我带你去看看。”   子元真人弟子众多,吕明湖排行十二,修为第一,是道门公认的奇才。   遐龄眼睛一亮,想起这位奇才的种种传闻,又迟疑道:“只怕会打扰明湖师兄修炼,还是算了罢。”   淡山笑道:“明湖师兄半个月前去蜀山参加玉箓大醮了,他要是在,我哪敢带你去?”   遐龄放下心,一壁跟着他走,一壁好奇道:“明湖师兄当真如传闻那般心如铁石,无情无绪?”   淡山道:“我不知道,他天资极高,从不和大家一起修炼。我和师兄们其实都不了解他,心如铁石,无情无绪,只是表象罢了。师父说,天才都是难以捉摸的,他们看似单纯,又极其复杂。”   这话对十几岁的少年而言,太过深奥了,淡山自己也不甚明白,却在遐龄面前故作高深。遐龄挠了挠头,没有说话。   两人走到吕明湖住的霜飞院,果然看见一株两人合抱的玉树,枝若琉璃,叶似翡翠,开满了碗口大的花。花瓣色泽鲜艳,莹莹有光,仿佛赤玉雕琢的。   遐龄赞叹不已,忽咦了一声,道:“这树上怎么还有鸟窝?”   那鸟窝黑乎乎的一团卡在枝桠间,好像美人脸上一颗看着有些别扭的痣。   淡山道:“那是明湖师兄养的小喜鹊。”   “原来他老人家喜欢养鸟!”遐龄似乎有了重大发现,喜孜孜的,目光四下一扫,低声道:“我也给你看个稀罕物。”   他从袖中拿出一面巴掌大小,金光闪闪的镜子,念动咒语,镜面上显出一间布置考究的闺房。罗汉榻上,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宽衣解带,欲行云雨之事。   淡山吃吃笑道:“这东西哪来的?”   遐龄道:“我背着师父在海市上买的。”   镜中衣衫散落满地,女子脱得一丝不挂,露出雪白的皮肉,被男子压在身下,发出一声声销魂的呻吟。两个小道士面红耳赤,目不转睛,浑然不觉身后多了一名白衣少女。   看到春宫戏散,镜面恢复如常,照出三张脸,两人才悚然一惊,齐转头看向那少女。   她个子不高,十五六岁的模样,头顶一个乌黑油亮的髻,插着根青玉簪,脸庞通透白净,眉眼间灵气逼人,与他们目光相对,眼珠子骨碌碌一转,双手背后,道:“你们两个小道士不守清规,私下看这种东西,我要告诉你们师父去!”   淡山又羞又恼,瞪着她道:“师父才不会相信一个窃贼的话!”   少女抬起一只纤纤玉手,指着遐龄,道:“证据就在他身上,搜一搜不就知道了!”   遐龄揣着那面春宫镜,浑似揣着个烫手山芋,手足无措地看向淡山,道:“她是何人?”   淡山恨恨道:“她不是人,她是明湖师兄养的小喜鹊,时常偷我们的法宝,明湖师兄也不管。”   少女理直气壮道:“你们自己看不住法宝,还好意思怪我?”   淡山捏着拳头,气得说不出话。   遐龄知道喜鹊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,便拿出一个五光十色的锦囊,作揖道:“仙姑,你替我们保密,我把这个鲛丝囊送与你,可好?”   少女看着他手中的鲛丝囊,似有些心动,咬了咬嘴唇,道:“我不要这个,我知道你和你师父是从杭州来的,你若答应带我去杭州玩玩,我便替你们保密。”   晚上遐龄倒了一盆热水,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,替沈道士脱去鞋袜,道:“师父,我今日交了一位新朋友,她叫吕黛,是明湖师兄养的喜鹊,她想跟咱们去杭州玩。”   沈道士道:“明湖不在,我们擅自带他的灵宠离开,不太妥当。”   “您跟师伯说一声就是了,灵宠又不是囚犯,只要她平安无事,想来明湖师兄也不会见怪。”遐龄被吕黛捏着把柄,少不得再三劝说,沈道士才答应了。   次日见到吕黛,沈道士不禁笑道:“这模样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明湖的亲妹子。”   吕黛活了两百多年,吕明湖是她最亲近的人,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。当初化成人形,便参照了他的模样。   子元真人道:“明湖待她可不比亲妹子差,喂她灵丹仙草,教她道门秘术。我那几个小徒弟都不是她的对手,日常受她戏弄。明湖一味护短,我也无可奈何。”   淡山在旁气咻咻道:“师父就是偏心明湖师兄,他护着什么,您也护着什么!”   子元真人一脸正色道:“为师向来一视同仁,并不曾偏袒谁。吕黛虽然顽皮,但人是万物之灵长,怎么好和一只小喜鹊计较?”   淡山无话可说,咬牙瞪着吕黛。   子元真人转头又叮嘱吕黛出去要低调行事,不可闯祸云云。吕黛点着头,十分乖巧的样子,看得子元真人满心慈爱,拿出一个青布荷包,递给她道:“世道险恶,人心不古,这里面有三道符,你带着防身。”   吕黛道谢收下,淡山撇了撇嘴,心道还说不偏心。   没法子,长乐宫从来不收女弟子,子元真人整日对着一帮男弟子,几百年过去,多少有些烦了,忽然冒出个与爱徒模样相似的小姑娘,即便是妖,那颗心也不由自主地偏移则个。   沈道士辞别子元真人,带着遐龄和吕黛御剑而起,直上碧霄。剑气呼啸,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裁开云海,须臾便离了庐山,地上的村庄城郭微不可见,连绵起伏的山川河流好似一幅妙手绘就的大画。   吕黛坐在遐龄身后,听他滔滔不绝道:“有道是三吴之州,莫大于杭,我们杭州自古人杰地灵,湖山信美,百姓安居乐业……放眼整个江南,只有苏州能与杭州一较高下,你去过苏州不曾?”   吕黛点点头,道:“明湖带我去过。”   那是十多年前的夏月,她刚化成人形,跟着吕明湖去拜访寒山寺的一名高僧。他们并未御剑,而是像凡人一样自九江乘船。身穿洁白湖纱道袍的吕明湖头戴纯阳巾,足蹬青云履,飘飘有出尘之表,宛如二十许人。   同船的人都说他们兄妹长得像,吕黛眨了眨眼,转头对吕明湖道:“哥哥,我好热。”   吕明湖看她片刻,拿出折扇替她扇着。这是子元真人都不曾有的待遇,小喜鹊唇角上扬,满脸得意,枕着他的肩头洋洋入梦。   到了寒山寺,吕明湖与那长眉长须的老和尚谈经论道,没完没了。她独自进城玩耍,看街上店铺林立,人来人往,好不热闹。   逛到天黑,她在街边吃了一碗馄饨,向着灯火辉煌处走。夜风送来阵阵脂粉香,两旁绣阁朱楼,招牌多带花柳字眼,门前帘下有浓妆艳抹的女子并肩联袂,迎欢献笑,叫人目眩神迷。   吕黛正要进去看看,衣袖被人拉住,转头诧异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吕明湖道:“怕你闯祸,我一直让纸人跟着你。”   吕黛握住他的手腕,以灵力试探,才发现这不是他本尊,而是附着他一缕神识的纸人。   “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我带你去阊门逛逛。”纸人要拉她走,她站着不动,好奇地看着他,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,我为何不该来?”   纸人抿了抿唇,道:“这是男子追欢买笑的地方,你是女子,当然不该来。”   吕黛益发糊涂,道:“怎么追欢买笑?你让我看看再走。”   纸人蹙起眉头,似乎难以启齿,半晌才低声道:“就是男女双修的意思,你不是看过了?” 第四章 明湖黛光(下)   吕黛时常光顾道士们的房间,寻摸有趣的玩意儿。   许多年前,她还不会变成人形,在五弟子孙颍房中发现一块水晶,衔回来的途中,不慎坠入池塘,正想法子打捞,却见水面上浮现出一男一女,女子伏在大青石上,衣衫裙裤被男子一件件解下,随手抛在地上。   女子脸红得赛过霜后枫叶,男子笑吟吟地低头啄她的唇,一面掀开衣摆,拉下裤子。吕黛才知道男身与女身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此。   两人身体紧贴,那处似药杵和药臼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女子蛾眉紧蹙,纤纤玉手抵在男子胸前,似乎十分痛苦,呻吟声却又有些古怪。   她在枝头看得入神,吕明湖不知何时走到树下,手里拿着一个尘尾拂子,道:“这水晶你从何处得来?”   “孙道长房中。”   刚说完,水面上的女子啊的一声,紧紧搂住男子的脖颈,浑身抖个不住。   小喜鹊深以为奇,道:“明湖,他们在做什么?”   吕明湖唇角微弯,冰雪般的脸上绽开一丝罕见的笑意,道:“他们在阴阳配合,行双修之术。五师兄丢了如此要紧的物什,想必很着急,我替你还给他罢。”说着尘拂一挥,池水分立,沉在池底的水晶径自飞入他手中。   孙颍还不知道水晶失窃,正在竹林里气喘吁吁地砍着一根手腕粗细的紫竹,这是子元真人留给他的功课。他握着斧子,用尽全力砍下去,按理说就是铁板也砍断了,但这根竹子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,须臾便消失了。   他砍了三日,毫无进展,泄气地丢下斧子,坐在地上休息。看见吕明湖来了,灵机一动,扬声道:“师弟,我们切磋切磋!”说罢,找准角度将斧子掷向吕明湖。   也不见吕明湖有何动作,斧子便好像碰上一层无形壁垒,反弹了回去,不偏不倚砍在那根紫竹上。孙颍伸手一推,紫竹应声折断,自己幸苦三日无法完成的功课就这样完成了,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哀。   吕明湖走到他面前,摊开手,道:“师兄,这个还给你。”   孙颍看着他手里的水晶,老脸一红,接过来道:“一定又是小喜鹊干的好事,师弟,你该管管它!”   吕明湖道:“人生在世,处处是规矩,何必拿这些规矩去约束一只小喜鹊?”   孙颍道:“那日后它修炼出人身,还像这般肆无忌惮,你管不管?”   吕明湖道:“即便它有人的外表,还是一只小喜鹊。”   话虽如此,事到临头,看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吕黛,听她宛啭娇声叫哥哥,仿佛真多了个妹妹,哪能不管?   吕黛想原来追欢买笑就是双修的意思,又觉得奇怪,既然是同一件事,为何他过去说得坦然,如今却难以启齿?   “那我再看一次。”   “这是别人的私事,非礼勿视。”   她还欲争辩,身子一麻,没了力气,被纸人攥着手腕带离了这条花花绿绿的街。她撅着嘴,不大高兴,纸人看看她,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珠宝铺子。   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霎时吸引了她的注意,左看右看,指着一支王母捧寿嵌宝石的金步摇,道:“掌柜的,这个多少钱?”   掌柜的头戴瓦楞帽,坐在柜台后看着账本,闻言抬头一看,歉然道:“姑娘好眼光,那是周大官人家的如夫人定下的,我忘了收起来了。姑娘再看看别的罢,这支寿星骑鹤金步摇做工也是极好的,姑娘喜欢么?”   吕黛摇了摇头,怏怏不乐地走出了铺子。   纸人与她一路无话,回到寒山寺,纸人便消失了。吕明湖房中亮着灯,吕黛没有找他,兀自回房歇息。次日醒来,也不起床,蓬着头窝在被子里看昨日买的绣像本。   将近中午,吕明湖走进来,递给她一只锦盒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她打开锦盒,竟是昨晚看中的王母捧寿金步摇,道:“那掌柜的不是说别人定下了么?”   吕明湖道:“周家闹狐患,我帮他们除了狐妖,这是周老爷给的谢礼。”   吕黛高兴极了,抓起发胡乱挽成一个髻,插上金步摇,仰起脸道:“好看么?”   潦草的发髻配上华丽的步摇,不伦不类,好像小孩偷戴了大人的首饰。   吕明湖眼中碎光闪动,似乎在笑,摸了摸她的脑袋,道:“过来,我替你梳头。”   吕黛坐在镜前,看着自己的发在他指间分成几绺,盘结于顶成随云髻,再插上金步摇,果真相得益彰,光彩照人。   她眉欢眼笑地转过身,依恋地蹭着他的胸膛,她本就是依人的小鸟,何况他待她这样好。她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,还想与他更亲近,最好肌肤相贴,就像双修的男女。   “明湖,双修滋味如何?你让我尝尝可好?”她脸上一派天真,撒娇的语气像在讨零嘴吃。   吕明湖一惊,推开她,肃容道:“你记住了,夫妻双修才是正道,其余都是苟合,有伤风化,不可为之。”   吕黛知道做人规矩多,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,比如吕明湖是长乐宫掌教的高徒,只有蜀山掌门的女儿,抑或蓬莱岛主的女儿才配得上他。自己区区一只小喜鹊,做他的灵宠已是三生有幸,岂敢奢望做他的夫人?   既然他不屑苟合,双修是没指望了,她失落地垂下头,绞着手指,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本来也没放在心上,不想回到庐山,他便说什么男女有别,立下诸多规矩。不许衣衫不整,不许拉扯搂抱,入夜不许进他房中,不许……   吕黛自觉被他嫌弃,思来想去必是双修的话冒犯了他,心中懊恼又委屈。她不过是想和他亲近,何错之有?   她不守规矩,吕明湖便罚她抄经书,她最不耐烦写字,耍赖不抄,他便施法逼着她抄。他从来不会打骂她,却有的是法子制服她。   经书抄怕了,她不得不守规矩,每日对着他只可远观不可近玩,惆怅得羽毛脱落,尾巴都有些秃了。   一日,他帮子元真人修补山中的法阵,十分耗费心力,夜里睡得沉。她寻思着机不可失,等到子牌时分,潜入他房中。   月色朦胧,吕明湖躺在床上,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。他这副皮囊,在美人众多的道门也是数一数二的,正应了那句常羡人间琢玉郎,天应乞与点酥娘。   吕黛伏在床边贪看他的睡颜,吸他呼出的气,不胜欢跃。他鬓边有一缕碎发,随着彼此呼吸轻颤,挠得她心痒痒,伸手归至耳后,手指滑过他的脸颊,停在唇边。   这双色若丹砂的薄唇,比太上老君的金丹更具惑力,她待要尝一尝,吕明湖睁开眼,清醒无比地看着她,唇间吐出两个字:“出去。”   明知他不喜欢,吕黛还是被这冷冰冰的两个字伤透了心,眼圈一红,泪水夺眶而出,转身变成喜鹊,飞回窝里,自此不再黏着他。 第五章 是劫是缘   莲花峰上有一眼温泉,周围几株合欢树,葱茏如盖,一年四季花开不断,香气霏霏成烟。她时常脱了衣服,赤条条地浸在泉水里,望着天上的浮云,想些有的没的。   变成人形,她也有了人的烦恼,有时觉得做人还不如做鸟快活。   那日多吃了几枚酒香果,便在水里睡着了,隐隐听见吕明湖的声音,吕黛,吕黛。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,不像他师兄孙颖,养了一只穿山甲,取名铁宝,整日阿宝阿宝叫得亲热。   倘若他也叫自己阿黛,该有多好啊。吕黛睁开眼,夜色已深,一轮皓月当空,月色水光上下映照,吕明湖背对着她立在树下。   他不愿看她,她的身子就这样不堪入目么?   吕黛撇了撇嘴,道:“有事么?”   “明日我要去蜀山,你当真不去?”玉箓大醮是道门三十年一度的盛会,今年在蜀山举行,前些日子他便说起这事,问她可要同去?   吕黛随他去过蓬莱的玉箓大醮,想来差不多,没什么意思,便说不去。   见他又来问,很有诚意的样子,眼珠一转,依然道:“不去。”   吕明湖沉默半晌,拂了拂肩头的落花,转身走过来。月光忽暗,她看不清他的神情,只见他蹲下身,哗啦一声,从水中拽出她的胳膊。   “你做什么?”小喜鹊心若擂鼓,感觉泉水热得出奇,几乎将自己融化。   他不作声,明月钻出乌云,粼粼水光照着他清冷无暇的脸庞,她洁白玲珑的酮体,中间隔了一层轻纱般的雾气。吕明湖目不斜视,食指在她湿滑温热,新藕似的臂上写下一道符咒。   他指腹摩擦肌肤,酥麻的痒意爬遍全身,吕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,脸庞通红,发梢滴水。   银光一闪,符咒隐入肌肤,吕明湖松开手,又转过身去,道:“我回来之前,不要离开庐山。”   吕黛握着滚烫的小臂,怔怔地看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,心从高空坠落,摔在冰面上,激起一股怨气。   他不让她离开,她偏要离开,以为一道符咒便能拦住她?未免太小看她了。   飞剑上与遐龄闲谈的吕黛暗自得意,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山三清殿内,几位长老正说到劫数有大有小,六十载为微尘劫,五百载为羡数劫,三千年为闰置劫……   吕明湖端坐下首,望着轻轻晃动的经幡,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。   “小喜鹊,坐稳了,杭州到了。”沈道士按落飞剑,停在重阳观的庭院中。小道童看见三人从天而降,淡定地上前行礼。   “师父,师兄,你们回来了。咦,怎么还多了位姑娘?”小道童好奇地打量着吕黛,沈道士只说她是子元真人的侄女,来杭州游玩。   小道童也看不出吕黛是妖,客客气气地行了礼,道:“师父,昨日江公子的小厮来观里送信,说徽州府的曾举人家里闹鬼,请您过去瞧瞧。”   沈道士看了江屏的信,觉得情况并不复杂,便让遐龄处置。吕黛听说有新娘子杀人,也要去看热闹。   沈道士道:“既如此,你们俩结伴前去也好。吕姑娘久居方外之地,对俗世人情想必不大了解,遐龄你多看顾她些。”   遐龄乐呵呵地点头,胸有成竹道:“师父放心,我一定护吕姑娘周全,还曾家安宁。”   吕黛看他一眼,满脸不以为然。她知道女子身份在俗世多有不便,遂换了男装,遐龄御剑带着她前往徽州府。他比沈道士飞得慢,进城已是日暮时分。   曾府的门人通报过后,领着他们走到正厅,刚坐下便见一名年轻公子疾步而来。他穿着玉色云缎长袍,腰系丝绦,下着水绿底衣,足蹬云履,手里拿着一把洒金扇,整个人光鲜亮丽,好像傅粉登场的俊俏小生。   遐龄起身见礼,吕黛只顾看他,动也不动。她见过的男子不少,这位江公子是唯一能在皮相上与吕明湖一较高下的。只是两人的美截然不同,吕明湖仙风道骨,像瑶池玉芝,江屏秾艳可亲,似凡尘春花。   “江公子,这位是……”遐龄一回头,见她还坐着,叫了两声吕师弟,她才回过神,起身作揖道:“贫道吕黛,江公子有礼了。”   遐龄道:“吕师弟是庐山长乐宫掌教的弟子,此番有她相助,必能事半功倍。”   江屏还礼道:“有劳二位远道而来,死者遗体见在府衙,太爷看在我姑父的份上,尚未审理此案。我们如今要怎么做?”   遐龄道:“需要令表嫂当日穿的鞋。”   两名公差守在银娘房门外,丫鬟进去拿出来一双大红绣鞋,鞋帮上还沾着褐色血迹。   遐龄又叫人生炭盆,将绣鞋丢进盆里,念动口诀。曾举人夫妇和两位公子都出来看,只见盆中青烟袅袅,凝成一线,风吹不散,宛如蛇吐信子,飞出了院墙。   遐龄道:“这青烟指向女鬼尸骨所在之地,请派两个人跟我们去看看。”   曾举人对长子道:“恭儿,你带两个人跟两位道长去罢。”   曾大公子苦着脸,双手抄袖道:“爹,天都黑了,怪吓人的,我就不必去了罢。”   曾举人皱眉道:“有两位道长在,你怕什么!”   曾大公子畏畏缩缩,不肯动身,江屏看不下去,道:“表哥和小沈道长不熟悉,还是我去罢。”   曾举人无奈道:“辛苦贤侄了。”   曾家的两个小厮扛着铁锹锄头,提着灯走在前面,江屏,遐龄和吕黛走在后面,一行人出了门,跟着那道青烟往东走。   江屏身上有股异香,吕黛先前便闻到了,以为是什么稀罕的香料,这会儿感觉更像是丹香,越闻越饿,腹中咕噜噜响。   江屏听见,道:“吕道长还未用饭么?”   吕黛点点头,江屏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,歉然道:“是我疏忽了,这附近也没有吃饭的地方,你先吃点云片糕垫垫肚子,回去我再叫人做饭。”   吕黛接过纸包,打开吃了几片糕,道:“江公子,你和你表嫂可是旧相识?”   江屏一愣,道:“我和表嫂在此之前,素不相识。”   吕黛道:“那你为何对她的事如此上心?”   江屏道:“一来此事古怪非常,我也想弄个清楚,二来她一名弱女子,就算不是我表嫂,我也会帮忙的。”   吕黛心想若是明湖遇上这事,多半不会管的,他说过人各有命,不便干预。   遐龄感慨道:“江公子古道热肠,曾大公子却袖手旁观,令表嫂若知情,心里怕不是滋味。”   这话提醒了江屏,他为表嫂的事出力,自己问心无愧,别人却不知怎么想,事情了结,还是作速离开的好。 第六章 秀色可餐   青烟在一片空地上方盘桓不去,遐龄踩了踩地面,道:“就这里,挖罢。”   两个小厮身强力壮,不到一炷香的功夫,挖出一个五尺见方的浅坑。   “有东西!”一个小厮停下手中的锄头,看着泥土下露出的一小块红色,浑身起鸡皮疙瘩,咽了口唾沫,道:“好像是女人的鞋。”   话音刚落,一阵阴风袭来,长发飞扬的女子立在不远处,青衣白裙,脚上赫然穿着一双大红绣鞋。   “鬼,鬼来了!”两个小厮吓得蹦跳起来,躲到遐龄身后抖作一块。   江屏却很镇定,古董行当怪事频出,他早就见怪不怪了。何况这个女鬼肢体健全,模样标致还在表嫂之上,有什么可怕的。   吕黛看他一眼,心想这人倒是胆大。   遐龄清了清嗓子,问那女鬼:“你叫甚名字?为何要假吴氏之手杀人?”   女鬼道:“我姓严,名素芬,是杭州府人。去年三月初五,与陈家公子成亲,宾相荀兰见色起意,趁家人不备,将我迷晕带走。我被这畜生囚禁在家中,整整半年不见天日!风声过去,他带我来到徽州做买卖。我身染重病,他舍不得花钱延医调治,死后埋在此处。”   “我愤恨难平,一心想寻他报仇,他却不知所踪。这天底下的宾相都不是什么好货色,一个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找不到他,我便杀别的宾相,一直杀到他出现为止!”女鬼越说越激动,美丽的脸庞扭曲,长发像无数条小蛇迎风乱舞。   遐龄悄声道:“江公子,你看她说的是真是假?”   江屏道:“陈严氏失踪一事,我也有所耳闻,应该不假。你问她能否到官说明,先洗脱表嫂的嫌疑,再让官府追查荀兰的下落,替她报仇。”   遐龄点点头,与女鬼交涉道:“荀兰害你至此,你要报仇,也情有可原。但此事与他人无干,眼下惊动了官府,你何不向太爷说明,请他发牌帮你追捕荀兰?”   女鬼道:“府衙有两位神将把门,我进不去。”   遐龄道:“这个容易,我给你一道符,你明日附在官差身上便能进去了。了结这段恩怨,你当回归地府,受阎王审判。”   女鬼接过符纸,寂然不见。   遐龄让小厮把坑填上,一行人往回走,江屏道:“小沈道长,我一直不明白,既然人死后都要魂归地府,为何还有这么多孤魂野鬼呢?”   遐龄道:“原因很多,有的是眷念阳世,想方设法避开鬼差,有的是意外横死,地府并不知道,因此没有鬼差来勾魂。再者,遇上天灾人祸,尸横遍野,鬼差忙不过来,漏掉一些也是有的。”   江屏点点头,道:“那么鬼魂还能复生么?”   遐龄道:“倘若肉身完好,再有返魂丹,是可以复生的。但这种事违背天地法则,被地府发现了,后果很严重。”   返魂丹?吕黛忽然想起来,江屏身上的香味就是返魂丹的味道。   返魂丹,不仅能起死回生,还能增长修为,驻颜美容,深受修行者,尤其是女修行者的喜爱。但返魂丹原料稀缺,炼制困难,一向是有市无价。像遐龄这样的小道士见都没见过,吕黛却是吃过的。   几年前,她在二弟子庞义房中发现一只螺钿盒子,亮闪闪的,十分精致,里面只有一粒金丸,异香浓烈。她没忍住,放进嘴里吃了。   晚上庞义来到飞霜院,见她坐在树下把玩那只螺钿盒子,气道:“天杀的小贼,把东西还给我!”说着上前揪她。   房中飞出一道剑气,直逼庞义面门。他疾退几步避开,吕明湖施施然地走出来,道:“二师兄,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,非要动手?”   庞义指着吕黛,满脸怒容,道:“她偷了我的返魂丹,你管不管?”   吕明湖看向吕黛,道:“你当真拿了二师兄的返魂丹?”   吕黛见庞义如此生气,料想那返魂丹颇为贵重,心虚地低头道: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,闻着香香的,已经吃了。”   “吃了?”庞义呆了片刻,捶胸顿足道:“那是我给苏师妹的生辰礼啊!”   苏师妹是蓬莱弟子,人美修为高,追求者甚多,庞义正是其中之一。   吕明湖拧着眉头,训斥吕黛:“不明不白的东西,怎么能乱吃?万一有毒,如何是好?”   吕黛不吭声,吕明湖拿走她手中的盒子,还给庞义,道:“二师兄不必痛心,过几日我再还你一颗返魂丹就是了。”   打发走庞义,吕黛道:“你要去哪里找返魂丹?”   吕明湖道:“鬼市。”   鬼市位于阴阳交界之处,比起正大光明的海市,鬼市更鱼龙混杂,阴森诡谲,有贩卖活人阳寿的,有出手赃物的,不问货的来路是这里不成文的规定。   吕黛跟着吕明湖走进一家药铺,一名黑衣老者坐在柜台后,干枯褶皱的脸上嵌着一双秃鹫似的眼。   吕明湖道:“掌柜的,可有返魂丹?”   老者不答,目不转睛地盯着吕黛,兴奋的神情好像发现了千年灵芝,站起身走过来,抚须啧啧道:“没有一丝妖气的喜鹊精,难得难得,想必是先天真气养大的,做药引,做炉鼎都是极好的。”   吕黛道:“什么是炉鼎?”   老者嘿嘿笑起来,道:“炉鼎就是……”话未说完,心脏被一股冰冷的气息摄住,登时浑身僵硬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。   吕明湖面无表情,又问一遍:“掌柜的,可有返魂丹?”  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,不揽瓷器活,敢在鬼市开药铺的都不简单。老者自诩眼力过人,适才看这年轻道士顶门无光,分明修为平平,这时才知道自己看走眼了,此人是神光内敛,境界超然的大修士,弹指间便能取自己性命。   “有,有!”老者忙不迭地走到柜台里面,拿出一个匣子,道:“五千夜明珠。”   吕明湖打开看了看,付账离开。   吕黛知道五千夜明珠不是小数目,自责道:“我再也不偷吃别人的东西了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要说到做到。”   吕黛使劲点头,又问:“什么是炉鼎?”   吕明湖目光一闪,看向别处道:“就是炼丹房里烧火的丫头。”   吕黛道:“烧火又热又累,我不要做炉鼎。”   吕明湖伸手抚她发顶,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柔色,道:“放心,我不会让你做任何人的炉鼎。”   人真是奇怪,一面对你慷慨解囊,呵护有加,一面又冷言相向,连一个吻都吝啬给予。   吕黛想着心事,回到曾宅,坐在桌旁出神。   丫鬟端上来一碟金乳酥,一碟熏面筋,一大碗青菜豆腐汤,四色点心,还有素面和粳米饭。   遐龄拨了半碗米饭,用豆腐汤泡着吃,见吕黛不动箸,道:“你不是饿么?怎么不吃?”   吕黛不作声,江屏将女鬼的事对家人说了,走过来道:“吕道长,可是饭菜不合口味?”   吕黛转眸看他,忽然觉得这美色不逊于吕明湖的少年郎比桌上的佳肴可口多了。   她摇了摇头,夹起一块金乳酥,咬了一口,道:“江公子,你打算几时回杭州?”   江屏道:“此间事了,我便回去。”   吕黛道:“那我们一道走罢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 第七章 卿本财迷   次日陈严氏果真附在一名公差身上,进了府衙,对知府说了事情经过。公差开口一把女子嗓音,神情举止也宛如女子,知府惊奇非常,派人跟他去挖尸体。到了地方,公差便昏迷倒地。   众人挖出尸体,只见颜色栩栩如生,用一口薄棺装了,抬回府衙。那公差醒来,之前的事丝毫不知。知府这才相信此事系鬼魂作祟,写信给杭州知府鲁齐东,请他重新调查一年前陈严氏失踪一案。   鲁知府派人前往荀兰家中,将他逮个正着。他拒不承认拐走陈严氏之事,还是他浑家出来作证,说去年他把个女子囚禁在地窖里,之后带去了徽州,没再带回来。   荀兰这才承认严素芬与陈家公子成亲当日,自己作为宾相,见色起意,拐走了严素芬。   “太爷,她自家生病,小民给她请大夫吃药,花了上百两银子,人还是没了。小民也算尽心尽力,她的死着实不怪小民啊!”   堂上鲁知府震怒,狠狠一拍惊堂木,呵斥道:“事到如今,你还敢扯谎!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,能舍得给她花钱治病?她分明是你害死的!”   荀兰喊冤道:“太爷,恁般娇滴滴的美人,小民也舍不得她死,真个给她治病了。”   鲁知府是个嫉恶如仇的人,见他嘴硬,冷冷看他片刻,道:“既如此,你和严家的人一道去徽州认尸罢。”   公差押着荀兰和严老汉在徽州码头登岸,走在街上,一只花盆从旁边的店铺楼上掉下来,砸得荀兰头破血流,当场毙命。   店主人见自家花盆砸死了人,惊慌失措道:“这花盆好好地放着,怎么会掉下来呢?”   公差带着他和荀兰的尸体去见本地知府,知府心知是鬼魂所为,并未追究店主人的责任。   严老汉见了女儿的尸体,嚎啕大哭,道:“儿啊,你大仇已报,安心去罢!”   顷刻间,尸体发绿腐烂,恶臭熏天,好像死了两三个月。严老汉盖上棺盖,隐隐听见一声阿爹保重,益发泪如泉涌。   被杀的宾相只有一个儿子,已经成亲,知府出面与他们夫妇商量,严家出二百两,吴家出一百两,共计三百两作为赔偿。那宾相本是个扒灰的色鬼,儿子儿媳恨他入骨,见他死了还有钱拿,满心欢喜,岂有不答应的道理?   银娘脱罪,一家人欢喜不尽,银娘出来再三谢过江屏等人,她父母也感恩戴德,拿出一百两银子请他们收下。   江屏道:“表嫂化险为夷,全是小沈道长的功劳,这钱我不能收,都给小沈道长罢。”   遐龄知道吴家并不富裕,推辞半日,只收下一半。朱氏又送了他们每人一套衣服,一双鞋。三人辞别曾吴两家人,乘船回杭州。   码头上,江屏正和船家说话,一名女子走过来,怯生生道:“敢问公子可是要去杭州?”   江屏看她二十出头的年纪,生得颇有几分姿色,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衣布裙,手里拎着个包裹,料想是要搭船,点头道:“姑娘有何贵干?”   女子道:“我想搭公子的船回杭州娘家,不知方便否?”   江屏道:“我们一行五人皆是男子,姑娘若不介意,请上船罢。”   女子道谢上了船,遐龄悄声对吕黛道:“这姑娘胆子真大,船上这么多男子,也不怕出事。”   吕黛道:“焉知她不是冲着江公子上的船呢?”   女子坐在江屏对面,自言姓黄,家在武林门外,又问江屏家在哪里,做什么营生。江屏告诉她,说了两句话,便走出去了。女子目光跟着他,半晌收不回来。   遐龄看在眼里,暗对吕黛笑道:“还是你了解女人。”   吕黛微微一笑,有点意味深长。   春江水暖,船行如飞,渐渐红日西坠,两岸青山没入暮色中。黄氏帮船家做了饭,众人吃过,吕黛坐在船头看闲云和老苍头下棋,江屏与遐龄坐在后舱说话,不多时便觉得困倦非常。   黄氏见船上的人都睡着了,走到江屏身边,从他腰间的锦囊里摸出一个小银盒,打开看了看,面露笑意,又看了看江屏,一把抱起他,化阵清风而去。   江屏醒来,却是躺在一张挂着大红锦帐的架子床上,黄氏坐在床边,笑吟吟地看着他。   江屏且惊且疑,坐起身,道:“姑娘,这是哪里?”   黄氏抬手搭上他的肩,柔声道:“公子莫慌,这是七里山霞梯洞,我是洞中修炼千年的狐妖,见公子生得丰神毓秀,想与你交欢配鸾俦,你意下如何?”   江屏定了定神,拱手道:“承蒙仙姑错爱,人妖殊途,还望仙姑高抬贵手,放在下回去。”   黄氏从袖中拿出装着返魂丹的银盒,道:“我已收了你的聘礼,断没有放你走的道理。你稍安勿躁,我去准备一番,便来与你成亲。”说着,起身去了。   江屏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,难道就要困在这里做一个妖怪的禁脔?急得来回踱步,满头是汗。  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外面环佩清响,房门打开,黄氏头戴凤冠,耳坠明铛,身穿大红对襟羽纱衫,葱绿抹胸,露出一痕雪脯,娉婷走来,宛如神仙下凡。   江屏作揖打拱,再三求她放过自己。   黄氏看着他,眼波潋滟,一脸媚态堪称狐狸精中的翘楚,娇声道:“好哥哥,待你尝过滋味,便舍不得走了。”   江屏见她伸手来抱自己,吓得闪身躲开。两个你追我逃,猫捉耗子似地在房中闹腾。忽然江屏脚下一绊,摔了个跟头,黄氏扑过来,软绵绵的身子压着他,咯咯笑道:“哥哥,你疼不疼?”   江屏使劲推她,怎么都推不动,被她扯得衣襟松散,满脸通红。黄氏益发动火,一双涂满胭脂的朱唇正要与他做个吕字,身后一把清脆嗓音道:“人家不愿意,你又何必勉强?”   黄氏一惊,想回头看是谁,却动不了了。   江屏目光越过黄氏肩头,看见蓦然出现的吕黛,浑似天上掉下来的救兵,欣喜道:“吕道长,你怎么来了?”   吕黛道:“先前我闻见你身上有返魂丹的香味,担心邪魔歪道因此找上你,便在你身上下了追踪咒。这位黄姑娘一上船,我便知道她是妖,她做的饭菜我一口都没吃。我见你被她带走,便追了过来。”   江屏始知玉蟾口中吐出来的金丸就是返魂丹,站起身,见黄氏背上贴着一张符。   黄氏道:“小道士,你既知道我是妖,为何不在船上动手?”   吕黛走过来,摸了摸她头上珠光宝气的凤冠,笑眯眯道:“我想你活了这么多年,一定积攒了不少宝贝,不先放你走,我怎么找得到这里?”   黄氏冷哼一声,江屏理着衣衫,暗道这小道士看着清秀脱俗,没想到是个财迷,笑道:“吕道长真是聪明透顶。” 第八章 孺子可教   吕黛丢下被定住身的狐妖,在洞府里搜寻宝贝。这洞府有十几间屋子,她一间间搜过去,兴冲冲的样子仿若在做游戏,透着一股孩子气。江屏跟着她,不觉发笑。   推开第六间屋子的门,里面光线昏暗,人影幢幢,吕黛以为是狐妖的手下,手中寒光一闪,多出一把剑,指着他们道:“都别动!”   那些人果真一动不动,静悄悄的,一丝呼吸声都没有。细看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,穿着华丽,容貌俊美,表情呆滞,好像做工精湛的人偶。   吕黛走到最近的一人面前,伸手摸了摸他的脸,冰冷柔滑,感觉不到阳气,肯定道:“是个死人。”   “难道他们都是死人?”江屏环视其他人,一股寒流窜上脊背。   吕黛点点头,道:“我猜他们都是狐妖掳来的,死后狐妖舍不得,施法令尸身不腐,留作纪念。”   江屏数了数,共有十六个,道:“这狐妖倒是多情,她要返魂丹,或许是想复活他们当中的谁。幸亏吕道长你救了我,不然我也要变成她的藏品。”   吕黛侧首看他,微笑道:“举手之劳罢了,不过我想问问江公子,狐妖如此美貌,你为何不喜欢?”   江屏道:“再美她也是妖,法力无边,长生不老,她怎么能明白凡人的感情?男女之间,情投意合才能恩爱长久。”   吕黛觉得他对妖有些偏见,妖是不如人感情复杂多变,但人的感情,妖也并非全然不明白。比如她现在知道男人大多好色,喜欢美貌柔弱,需要自己保护的女子。江屏不喜欢狐妖,或许只是因为她比他强,他羞于承认这一点才编出这些理由。   江屏道:“死者为大,这些尸体放在这里忒不像意,待会儿下山,我们找几个村民上来把他们埋了罢。”   吕黛嗯了一声,见碧纱橱里放着几只箱子,穿过这些尸体,打开箱子,箱中金珠首饰堆得满满当当,光彩夺目。小喜鹊欢喜极了,拿出一只口袋,将这些珠宝往里装。她那口袋好似无底洞,怎么装都不见满。   江屏忽然眉头一蹙,道:“不好,吕道长,我想起一件事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江屏看着那些尸体,道:“我听说经年不腐的尸体一遇阳气便会尸变,我们还是……”速速离开这里未及说出口,尸体们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,指甲变得又黑又长,一跳一跳地向他们扑过来。   吕黛将江屏拉到身后,自己挡在前面,挥剑一扫,两颗人头横飞出去,身体站立不动,被后面的尸体撞倒,踩在脚下。吕黛左劈右斩,切菜剁瓜一般咔咔作响,不大功夫,满地断肢残臂,人头滚动。   饶是江屏胆大非常,也觉得触目惊心,好似在做噩梦。   狐妖修为本在吕黛之上,不小心着了她的道,这时冲破符咒,赶过来只见自己心爱的藏品悉数被毁,痛心疾首,怒发冲冠,厉声道:“臭道士,抢我钱财,还杀我郎君,纳命来!”   她袖中飞出一条金鞭,眨眼变成金龙,长吟一声,张牙舞爪扑向吕黛。吕黛自知不敌,丢出子元真人的剑符,霎时化作一道凌厉无比的剑气,将金龙斩成两段,去势不减,照着狐妖面门直逼而来。   狐妖大骇,疾退数丈犹被击成重伤,倒在地上变回原形,乃是一只毛色褐黄的狐狸,口角流血,恨恨地看了吕黛一眼,一溜烟跑远了。   这番斗法看得江屏惊叹道:“吕道长法力高强,真叫我大开眼界!”   吕黛扬起眉毛,得意道:“这算什么,我还会三十六般变化,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。”   江屏好奇道:“真的么?那你变个模样我瞧瞧。”   吕黛摇身一变,只见她眉分两道雪,髻挽一窝丝,双目浑浊,满脸褶皱,俨然是个耳顺之年的老婆婆。   江屏目瞪口呆,婆婆将手中剑变成一根龙头拐杖,敲着地面,声音沧桑道:“小子,扶老身去别处看看。”   江屏见她煞有介事的样子,忍俊不禁,哈哈大笑。他笑起来宛若春花绽放,容光四映,连箱子里的珠宝都黯然失色。   吕黛想美人就该多笑笑,才不辜负上天给他的好皮囊,可惜吕明湖从来不怎么笑。他心如止水,再大的风也掀不起波浪。   江屏笑过了,真个扶着她走出门,道:“这台阶滑,婆婆留神脚下。”   吕黛点头道:“孺子可教也。”   遐龄醒来,天还未明,自觉有些不对劲,又见江屏,吕黛,黄氏不在船上,心知出事了,正要施法找他们,吕黛带着江屏驾云而至。   “你们去哪儿了?黄姑娘呢?”   “什么黄姑娘,那分明是一只狐狸精,你还被蒙在鼓里。”吕黛鄙夷地看他一眼,道:“她在饭菜里下药,趁大家昏睡之际带走了江公子。幸亏我暗中提防,没吃她做的饭,追过去打跑了她。否则江公子纵然性命无虞,清白也不保了。”   遐龄被一只小喜鹊比下去,很不好意思,讪讪道:“你既知道她是狐妖,为何不在船上提醒我?”   吕黛道:“我怕她洞府里还有其他被掳的人,便想跟过去看看。狐狸最是狡猾,提醒你被她发觉就不好了。”   遐龄佩服道:“还是你思虑周全。”又问她洞府里的情形。   吕黛只字不提那些财宝的事,显然是要独吞,江屏也不多话,且是知趣。   到了杭州,不日便是清明,家家户户,男女老少咸出门踏青玩景,有词云:清明上巳西湖好,满目繁华。争道谁家,绿柳朱轮走钿车。   游人日暮相将去,醒醉喧哗。路转堤斜,直到城头总是花。   这日午后,江屏骑马出了清波门,走到重阳观,见吕黛独自在门前踢毽子,笑道:“吕道长,小沈道长怎么不和你一起玩?”   吕黛道:“他在闭关修炼。”   一直以吕明湖为榜样的遐龄发现自己修为还不如他养的一只鸟,深受打击,回来便闭关了。这番缘由,江屏多少猜到一点,笑道:“既如此,我陪你走走罢。”   吕黛正觉得无聊,闻言欣然答应,进去牵出一匹青马,骑上去和江屏并辔而行。   春风骀荡,两人走到玉蕤楼前,这楼中常有戏班子唱戏,江屏想带吕黛进去听戏,却被阍人拦住,说知府家眷在内,外人回避。   吕黛不快道:“尊卑有别,男女有别,你们凡人规矩真多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我也不耐烦呢,他日看破红尘,我也弃俗做道士去。”正说着,一道金光滑过眼前,掉在地上,却是一支金凤簪。 第九章 同病相怜   江屏抬头,楼上的少女探身出窗,只见她脸衬桃花,眉分柳叶,生得倾国绝色,一只玉手按着云鬓,神色慌张又窘迫,与他视线相对,眼波微动,离开了窗边。   这惊鸿一瞥,真叫江屏三魂飘荡,七魄飞扬,恨不能再多看两眼。   吕黛捡起那支金凤簪,看着被美女勾去魂魄的江屏,唇角吊起一抹玩味的笑。   一名绿衣婢女走出来,看了看江屏,含笑道个万福,对吕黛道:“道长,那是我家小姐的簪子,还给我罢。”   吕黛将簪子递给她,她说了声多谢,进门去了。江屏脚下生根似的呆在原地,一步挪不动。吕黛叫他几声,他才回过神,默默地往前走。   “江公子,你可是看上那位鲁小姐了?”   江屏也不否认,道:“鲁小姐国色天香,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?只可惜她是知府千金,我一介平民高攀不上。”叹了口气,想鲁小姐看样子已有十五六岁,就算自己现在去考功名也来不及了,早知道……   唉,人生哪有早知道,总是事到临头才后悔。   吕黛十分理解他此时的心情,就像她喜欢吕明湖,争奈他是道门英才,她也高攀不起。   同是天涯沦落人,她拍了拍江屏的肩头,道:“江公子,勿要绝望,我看你与鲁小姐颇有夫妻相,真能凑成一对也未可知。”   江屏心知无望,却也觉得自己和鲁小姐颇有缘分,似乎她就是命中注定的另一半。不知她怎么想?也许她亦有意。   江屏对自家样貌不无信心,何况良辰美景,正是闺中少女怀春的时节。他反复回想适才那一瞥间鲁小姐的神色,试图从中发掘出一点动心的线索。时而觉得有,时而又觉得自作多情,翻来覆去,一夜不得好睡。   这日冯媒婆来到映月斋,见江屏在里间一把交椅上坐着看书,满脸堆笑地走过去,道:“江公子,连日不见,这一向生意可好?”   江屏看了看她,笑道:“冷清得很,妈妈又来替我说亲?”   冯媒婆坐下道:“新桥周家的二小姐,今年刚满十五,她娘叫我替她寻一门好亲事。我晓得你眼界高,若不是这周二小姐生得花容月貌,我也不肯来这一趟。她家你是知道的,在新桥开着大大的一间生药铺,与你人物相称,家私相当,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。”   伙计端上来一盏香茶,媒婆正说得口干舌燥,端起来吸了大半盏,白白胖胖的手指捻起盒子里的芝麻糖酥,一口一块,连吃了三四块,方才问道:“江公子,你意下如何?”   江屏垂着眼,手中的洒金扇开了又合,满脸心事,半晌道:“妈妈,你可知鲁知府家的千金定亲不曾?”   冯媒婆一愣,心知这小郎是看上鲁知府家的千金了,这未免有点自不量力了。   她徐徐饮尽剩下的小半盏茶,委婉道:“要说这位鲁小姐,真正是天仙般的人物,她娘是绍兴大户人家的小姐,舅舅见在京城做着一个三品官。鲁大人和夫人只这一个女儿,爱得如珠似玉,挑女婿虽不比天家选驸马,也差不太多,极是严苛,至今未定下呢。”   江屏听出这话是叫自己知难而退,似不在意地一笑,道:“想来只有金榜题名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她。”   冯媒婆安慰他道:“江公子,娶妻当娶贤,这官宦人家的小姐都不是好伺候的。还是周二小姐模样标致,性子温克,将来定是贤妻良母。你若有顾虑,我安排你们见一面也未尝不可。”   打发走她,江屏闷坐了一会儿,有相熟的掮客来谈生意。江屏请他去酒楼,吃到一更时分方散。不远处的西湖天容水色,鸥鹭闲眠,有几只灯火通明的画船缓缓而行,急管繁弦被清风吹至岸边,飘渺如仙乐。   江屏登上一只不系舟,拿出酒具,自斟自饮。小喜鹊立在柳枝上,看着黯然神伤的他,心想自己其实比他更可怜。   他与鲁小姐不过一面之缘,情根才种,便知道前途灰暗,伤心也有限。自己与吕明湖共度百年光阴,名字是他起的,法术是他教的,情早已随着他喂的灵丹仙草深入五脏六腑,依恋化成爱欲,才知道他是不可亵渎的神。   江屏吃得五分醉了,仰面躺下,望着那一弯蛾眉似的新月,深感遥不可及。   小舟随波逐流,行过断桥苏堤,迤逦荡至雷峰塔下。吕黛落在舟头,伸出翅膀拍了拍江屏的脸,见他毫无反应,睡得熟了,便享用起剩下的美酒。   听说故宋时,有蛇妖姐妹俩为祸人间,姐姐白蛇被金山寺的法海禅师镇压在雷峰塔下,妹妹青蛇不知流落何处。   那晚偷亲吕明湖,被他发现赶出门,吕黛在窝里哭了一夜,天明负气离开庐山,来到福建泉州府。此地是本朝第一大港,蕃商云集,热闹非凡。来自大食,波斯,占城等国的商船满载着珍珠玛瑙,象牙犀角,以及各种名贵香料药材停在码头,形形色色的衣冠充塞街衢。   吕黛喜欢此地的风土,便在天妃宫后院的凤凰树上搭了一个窝,决定不回去了,除非吕明湖亲自来接。一夜,他果真来了,月光下白衣如雪,玉颜如画,径直走到树下,伸出一只手叫她的名字。   她别过头去不理他,等他叫到第三声,才回嗔作喜,飞上他掌心。他却化作一股青烟散去,她足下一空,摔在地上,飒然惊醒,方知是一场梦,吕明湖根本不曾来。万般委屈涌上心头,变成人形,抱膝大哭。   “小喜鹊,你哭什么?”一个冷而媚的声音响起,吕黛诧异地转过头,一名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立在几步开外,她梳着灵蛇髻,眉眼细长,面孔极白,一点绛唇尤为醒目。   “你是谁?”吕黛抽噎道。   “我叫小青,在此间修炼许多年了。之前没见过你,你叫什么,从何处来?”   “我叫吕黛,从庐山来。”   小青走到她身边,拿出一方手帕。吕黛接过来擦着脸,小青道:“你是为了男人哭么?”   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“女人的眼泪大多是为了男人,男人本就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。”   吕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,道:“你也为男人哭过么?”   小青摇头道:“我没有,可是我的姐姐,她为一个叫许仙的男人流尽了眼泪,最后永镇雷峰塔下。”   原来她就是故事里的青蛇,今年已有八百多岁,在妖界并不算老,却透着岁月沉淀后的成熟。吕黛与她说起吕明湖,告诉她自己为何流泪。   她也说起自己的事,道:“姐姐和许仙成亲时,我还年轻,也对许仙动过情。后来我还喜欢法海,他是个无情的高僧,却生了一张叫女人动心的脸。其实每个女人都希望生命中有这样两个男人。”   “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,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,生世伺候他稍假词色,仰之弥高。许仙是依依挽手,细细画眉的美少年,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。”   这番话吕黛铭记于心,她已有了法海,当下看着睡梦中的江屏,轻声道:“你就做我的许仙罢。” 第十章 略施小计   映月斋就在西湖之畔,闲云扶着酒醒的江屏回到映月斋,已是次日巳牌时分。江屏生性散漫,功名利禄,他都不大上心。鲁小姐虽好,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,求娶无门,思慕伤神几日也就罢了。   这晚正在房中琢磨一本棋谱,闲云走进来道:“少爷,有位顾妈妈自称是鲁小姐的养娘求见。”   江屏一惊,以为自己听错了,满眼难以置信,向他确认道:“你说鲁小姐的养娘?”   闲云点头,江屏又愣了片刻,让他请顾妈妈到厅上坐,自己忙不迭地换了衣服过去。   厅上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媪,穿件藕色素绸长衫,青缎比甲,约有五十多岁,仪容十分整洁。   江屏与她见过礼,道:“不知妈妈夤夜光降,有何贵干?”   顾妈妈细细打量着他,笑道:“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何事,是我家小姐,自从那日在玉蕤楼下见过公子,她便念念不忘,打听了公子的身份,叫我来传话。她有要事与公子商量,约在明日申时望仙桥畔一见,敢问公子方便否?”   江屏不听则已,一听这话,喜得心花怒放,笑容满面,连声道:“方便,方便,小生一定准时赴约,风雨无阻。”   顾妈妈走后,江屏浑似做了场梦,半晌才回过神,想鲁小姐说有要事相商,是何要事?莫不是叫我上门提亲?虽然门第悬殊,但若鲁小姐执意下嫁,她父母多半是会答应的。  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!江屏越想越兴奋,坐立不住,巴望着玉兔早坠,金乌飞升,一眨眼到了申时才好。   次日吃过午饭,吕黛小憩半个时辰,起来换了一身锦绣衣衫,对镜梳妆完毕,走出重阳观,将一顶拳头大小的草扎轿子放在地上,吹了口气,霎时变成一顶女轿。她又拿出五个纸人,变成轿夫和丫鬟,皆与真人一般。   丫鬟打起轿帘,道:“小姐请上轿。”   吕黛高高兴兴地坐上轿子,变成鲁小姐的模样,去见自己的许仙。   江屏早已在望仙桥畔等候,桥下绿水逶迤,宛如一条玉带,两岸杨柳依依,这时候没什么人,正适合幽会。他从这株树下走到那株树下,转身再走回来,不知疲倦地反复丈量这段间距,量得十分精确了,终于看见轿子来了。   他心儿狂跳,疾步迎上前,又怕唐突,站住了脚,目不转睛地看着轿子停下,紧张得额头沁出一层汗,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,好像是才生出来的多余物件。   轿帘掀开,吕黛见他穿着红缎子绣花长袍,长身玉立在烂漫春光中,俊秀的脸上是望穿秋水的神情,莞尔一笑,扶着丫鬟的手走了出来。   江屏反而不敢多看她,俯首作揖道:“小生见过小姐,劳动小姐千金之躯,纡尊降贵至此,小生惶恐。”   吕黛道个万福,笑道:“明明是我将公子约至此处,这话该我说才是。”   她声音甜软,像刚熬出来的乳糖,绵绵流入耳中。江屏忙道:“哪里哪里,承蒙小姐抬举,荣幸之至。”   吕黛走到前面的柳树下,背对着他,伸手拨弄那些嫩绿的柳枝,道:“江公子,你今年多大了?”   江屏道:“小生属虎,今年十九了。”   吕黛心想还没我零头大呢,回眸看他一眼,道:“我属蛇,比你小三岁。你猜我今日约你来,要商量什么事?”   江屏不觉脸红,低头道:“实不相瞒,自从那日见过小姐的玉容,我便神魂颠倒,朝思暮想娶小姐为妻。然门第悬殊,恐令尊令堂见弃,为此苦恼万分。”   吕黛吁了口气,道:“公子有这份心,我自然是欢喜的。但家父家母对门第极为看重,即便我替你求情,他们也未必肯答应。”   江屏见她远山似的眉间浮起淡淡的愁雾,心想这份愁是为了我,既感动又自责,柔声道:“小姐不必忧虑,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,我一定想方设法求令尊令堂答应。不知二老有甚喜好?”   他想投其所好,打动鲁知府夫妇。吕黛不作声,别说她不知道鲁知府夫妇有甚喜好,就是知道也不能说。   她低头绞着裙带,脸在拂拂春风中变成红杏一般的颜色,江屏痴痴地看着,感觉她比那日看见的样子更美。那日像一幅仕女图,今日更添了几分神采,是活生生的人。   “江公子……”   “小生在。”   吕黛神情扭捏,几番欲言又止,方小声道:“家母有意将我许配给表哥,表哥生性风流,将来免不了纳妾,我不喜欢他。你去提亲,或许会刺激家母,适得其反。依我看,不如我们离开这里,另谋出路。”   只有离开这里,她冒充鲁小姐的事才不容易被发现!江屏哪里知道她的心思,听这话竟是私奔的意思,目瞪口呆。   吕黛也知道这话从一个宦家小姐口中说出来多么惊世骇俗,恐他起疑,忐忑地溜他一眼,又道:“江公子,你莫误会,我并非那等寡廉鲜耻的女子,我只是……”抿抿唇,深吸了口气,似乎用力说出后面的话:“婚姻大事,我想自己做主,你可明白?”   江屏万没想到这娇滴滴的美人如此胆大,有主见,惊讶过后,更加欢喜道:“小生明白,凡夫俗子,身无长物,何德何能令小姐如此相待?连累小姐背负不孝之名,我如何过意得去?”   吕黛想了想,道:“江公子,你是过意不去,还是怕担干系?”   江屏忙道:“小姐甘愿下嫁,我求之不得,还怕担什么干系?”急切的神色,恨不能拿刀剖开心肺给她看似的。   吕黛微微笑道:“既如此,休要饶舌,你只告诉我去哪里好?”   江屏寻思着离杭州不能太近,也不能太远,道:“金陵怎样?”   吕黛没去过金陵,听去过的喜鹊们说那里是六朝帝王之都,江山秀丽,人物繁华,高兴得拍手道:“好,好,就去金陵!”   江屏见她一脸孩子气,心想毕竟是久居深闺的小姐,憋闷坏了,听说出去玩便这样高兴,越看越觉得可爱,更不忍扫她的兴,道:“我在金陵有些门路,不愁生计,五日后便可动身,小姐几时方便?”   吕黛道:“三月二十这个时候,我还在这里等你。你若不来,我恼你一生。”   江屏郑重道:“小生就是死了,魂也要来赴小姐的约。小姐深情厚义,犬马难报。”   他长挹至地,吕黛俯视着他的脊背,得意地翘起唇角。看,她只须略施小计,便能叫这美少年心甘情愿,做牛做马,这正是妖的厉害之处。 第十一章 美人恩深   临别时,江屏从袖中拿出一枚钿盒,道:“我与小姐因金簪逢面,这金簪一对,钿盒一枚,送与小姐做表记罢。”   吕黛打开钿盒,里面是一对金玉玲珑榴花簪,日光下亮晶晶的,煞是好看。坐在轿子里,一路把玩,不禁想起那年在苏州,吕明湖送的王母捧寿金步摇。   他若知道我与江屏成亲,会作何反应?吕黛用簪头抵着下巴,想他或许会不高兴,毕竟他说过在他回来之前,不要离开庐山,自己是借着沈道士的剑冲破他的符咒跑出来的。   亦或听之任之,就像那回负气去泉州,等了一年多也不见他来,最后自己放不下他,灰溜溜地回到飞霜院,却见他在房中阖目打坐,紫檀木画案上摊着一幅墨迹淋漓的山水画。   他还有心情作画!小喜鹊气得炸毛,飞到画案上,两只脚踩在墨池里,蘸满了墨,跳到画上乱踩一气。吕明湖走过来,伸手捉住她,拿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替她擦着脚。   “饿不饿?”他平淡的语气,好像她只是出去玩了一趟。   吕黛满腹的气恼,委屈无法言说,一股脑地化作泪水涌了出来。她在他怀中变成人形,满脸泪痕,下巴尖尖,比一年前瘦了许多。   吕明湖放开她,从柜子里取出一篮金灿灿的枇杷,吕黛认得这是蓬莱的金钟枇杷。蓬莱岛上只有两株金钟枇杷树,开五色花,三十年结一次果。果实香甜多汁,强身健体,延年益寿,然数量稀少,许多蓬莱弟子都不曾吃过。   她吃了十几个枇杷,不觉消了气,道:“这枇杷怎么来的?”   吕明湖道:“和秦师兄切磋赢来的。”   他名声在外,常有高手找上门来切磋,输了总得留下点什么。吕黛从小到大吃的灵丹仙草多是这么来的。   演武场上,吕明湖正和蜀山掌门之女陆晓芙过招,陆姑娘一身银红衫裙,上下翻飞,动作敏捷迅速,法宝凌波素练环绕在她周围,好似天女起舞,飘逸优美。   场外的男弟子们仰着头,目光追随着半空中的倩影,脸上露出痴迷的神色,像一群面貌雷同的田犬盯着肉骨头,有几个嘴角还流出了涎液。   陆晓芙使的剑叫红梅映雪,是她舅舅,神兵山庄庄主尹伯熊亲手打造的。她的招式在吕明湖看来,处处都是破绽,他虽无怜香惜玉之心,却谨记师父的教诲,不要欺负女孩子,所以耐着性子过了二十多招,才击落了陆晓芙的剑。   “陆师妹,承让。”   “明湖师兄,既然我输了,这枚白凤佩送给你罢!”陆晓芙解下腰间的玉佩,笑吟吟地抛给吕明湖。   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,吕明湖接住白凤佩,看了看,又还给陆晓芙,道:“此物太过贵重,我不能收。”   陆晓芙看着他,道:“那我送你什么好呢?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有一事,需陆师妹帮助。”   尹伯熊性情古怪,想要他打造的兵器,光有钱是不够的,还得有门路。陆晓芙听吕明湖说想找她舅舅买一件兵器,欣然答应陪他去神兵山庄。   见到尹伯熊,吕明湖也不多客套,直接问道:“尹庄主,您这里可有现成的,适合女子使用的兵器?”   陆晓芙脸色一变,看了看他,没有说话。   尹伯熊觑着外甥女的脸色,知道她心里有话,碍于面子说不出口,便替她打探道:“有,不知小友想要主攻的,还是主防的?”   主攻的兵器,使用者一般修为较高,主防的兵器与之相反。   吕明湖道:“主防的。”   陆晓芙心想这女子修为不高,还令他如此上心,一定是生得美貌无比了。   尹伯熊命人取来几件主防的兵器,吕明湖挑了一面朱雀幡,付了钱,告辞出门。   陆晓芙跟着他道:“明湖师兄,这朱雀幡你要送给谁?”   吕明湖道:“一个小姑娘。”   陆晓芙笑道:“她是你的心上人么?”   吕明湖觉得她问题太多,说了句不是,御剑飞远了。陆晓芙望着他难以追赶的背影,面上笑意全无。   与知府千金私奔之事非同小可,江屏连管家都没告诉,只说要去金陵做生意,派两名小厮先去找房子。十九日关了映月斋,雇下一条船,次日带着家人将几大箱东西搬到船上,下午早早地来到望仙桥,接着鲁小姐,一并前往金陵。   鲁小姐戴着一顶小银冠,身穿绛衣,腰系玉带,足蹑花靴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公子出来玩。她丫鬟也没带一个,随身只有一个包裹,就这么上了男人的船,将自个儿的终身托付给才见过两面的他。   江屏心想傻姑娘,这样轻信人,若遇上奸邪之辈,如何是好?他深感自己已然成了她的全部依靠,因此更多怜惜,接过她手中的包裹,道:“船上只有一个老妈妈,小姐且将就两日,到了金陵,我再买丫头伺候小姐。”   吕黛点点头,随他走进一间布置精致的舱房,道:“江公子,此事干系重大,你当真不怕?”   江屏倒一杯茶递给她,笑道:“我只怕这是一场梦,醒来小姐便消失了。”   吕黛低头微笑,脸庞不失时机地红了,江屏在她身旁坐下,道:“小姐与我并不熟悉,孤身一人随我去金陵,就不怕我害你?”   吕黛心道你想害我也没那个本事,睃他一眼,含羞带怯道:“我与公子一见如故,想是宿世因缘,公子断不会害我。”   江屏听了这话,心头甜丝丝的,想茫茫人海,一见钟情不算什么,难得的是两情相悦,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,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更难得了。自己与她门第悬殊,若非前世修来的福气,焉能今朝同船渡?   “小姐说的一点不错,有道是百世修来同船渡,千世修来……”恐她不好意思,江屏生生咽下共枕眠三个字,道:“还未请教小姐芳名?”   “我叫佛鸾,佛祖的佛,鸾凤的鸾。”   “佛鸾……”江屏看着她娇美的花靥,喃喃轻唤,道:“真是个好名字。”   小喜鹊暗自翻了个白眼,她倒没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好的,先前与狐妖同船,也不见他说什么百世修来同船渡,男人惯会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   不知不觉天晚了,两人一处吃饭,船上的饭菜自然不比家里,江屏却感觉这是自己吃过最丰盛的一顿饭,连一盘简简单单的炒甜菜头都滋味无穷。   吕黛见他唇角笑意不谢,也忍不住发笑。   吃过饭,江屏道:“小姐早些歇息,我就睡在隔壁,有事敲一敲壁板,我便过来。”   吕黛满以为今晚便能与这美少年共赴巫山,一尝那神秘的双修滋味,闻言呆了一呆,心想他竟不打算与我同房,我也不好太过主动,于是收敛神情,低头道:“公子也早些歇息。” 第十二章 天师墨宝   江屏走到船头,见河面上火光点点,七八只小舟分散在周围,舟中人提灯照着水面,不住问道:“找着了么?”   水里有人冒出头来,答道:“还没有!”   “那边呢?”   “也没有!”   江屏问艄公:“他们在找什么?”   艄公叹口气,道:“听说是宝庆桥朱员外家的夫人,昨日坐船从娘家回来,今早不见了踪影,都疑心是落了水,这会儿还没找到人,怕是凶多吉少喽。”   朱员外是映月斋的老主顾,江屏不免有些关心,道:“好端端的,怎么会落水?”   艄公压低声道:“江公子有所不知,大慈庵里有个姑子被人弄大了肚子,上个月就在这里投河自尽,隔了几日尸体才捞上来,泡得不成样子,怪吓人的。这溺死的人化成鬼,要寻着替身才能投胎转世,我看朱员外的夫人多半是鬼拉下去的。”   “找到了!”南边有人叫了一声,几只小舟都划过去,灯光融合,将那一片水域照得白昼也似。   尸体被抬起来,江屏看见她披头散发,身上只穿着中衣中裤,赤着双脚,不禁想象她昨晚正要就寝,大着肚子的姑子走进来,一把扯住她,拖出船舱,推入河中的情形。   艄公又叹了口气,道:“不知下一个替身是谁呢!”   江屏进了舱房,思来想去,毕竟放心不下,打开箱子,取出一卷缃绮包裹的画,走到隔壁敲了敲门,道:“鲁小姐,你睡了么?”   吕黛躺在床上数着乾坤袋里的金珠,闻言精神一振,想他定是寂寞难耐,来找自己交欢行乐了。下床打开门,露出半个身子,细声细气道:“江公子,有何贵干?”   江屏见她摘了发冠,松松地挽着一窝丝,更显妩媚,不由心神一荡,将画轴递过去,道:“令尊是饱学鸿儒,小姐想必也满腹诗书,我这里有一幅好画,送给小姐赏玩罢。”   大晚上的敲门就为了送幅画?真是莫名其妙。吕黛接过画轴,微笑道:“多谢公子,还有别的事么?”   江屏心中的绮念被这一问勾得愈发强烈,然他知道女人心思多变,她如今一腔情热,不管不顾地想和自己好,自己若真委屈了她,将来她未必不会算这笔账。   天人交战一番,江屏摇了摇头,道:“夜里风大,小姐关好门窗,别着凉。”   吕黛点点头,关上门,听他脚步声去了隔壁,叹出一口失望的气。奇哉怪哉,江屏明明喜欢鲁小姐,眼下天时地利人和,他为何不肯行事?   人心果然复杂,她这样百伶百俐的小喜鹊活了两百多年,还不足以参透。   坐下打开那幅画,画的是一片盘绕回曲的紫藤,藤叶凌空倚势,龙翔凤翥一般,边上题诗:藤花紫蒙茸,藤叶青扶疏。岁岁花长好,飘飘满书堂。   落款:龙虎山张荔觞拟于太一阁。这十一个小字看得吕黛睁大眼睛,下面还钤着一枚天师印。   张荔觞是龙虎山前任掌门,三十多年前飞升了,江屏怎么会有他的画?   吕黛并不怀疑这幅画的真伪,张荔觞虽然大名鼎鼎,但他又不是俗世的书画大家,他的墨宝在俗世并不值钱,谁没事伪造他的画呢?   吕黛对张荔觞不甚敬仰,惊讶一回,也就罢了,随手将画搁在桌上,熄灯就寝。   滴答,滴答,一声又一声,越来越近。吕黛睁开眼,仔细听了听,这滴水似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。她起身走到门边,透过门缝看出去,借着明晃晃的月色,只见一道淡淡的,烟雾似的人影在船舷上徘徊。   是个女鬼,她身子肿胀,穿着中衣中裤,湿漉漉的长发缠绕全身,不住地往下滴水。   她盯着吕黛这扇门,眼睛像两个鱼泡,似乎想进来,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阻挡在外,白中泛青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。   吕黛知道是那幅紫藤图的缘故,饶有兴致地看着她。女鬼踌躇了一会儿,转身走向江屏的房间。吕黛见状,急忙将桌上的紫藤图收入乾坤袋中。乾坤袋可以掩藏法宝的气息,女鬼感觉到那股阻力消失,立马折回来。   比起男人,鬼更喜欢阳气较弱的女人,尤其是产妇。说到底,鬼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。   吕黛躲在暗处,待她进门,便将手中的祛鬼符丢过去。金光一闪,女鬼叫声凄厉,身子化作缕缕黑烟,顷刻散尽。   江屏爱睡懒觉,次日却醒得早,闲云打水进来伺候他梳洗,一边怪道:“昨晚并未下雨,这门口怎么都是水?”   江屏闻言,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隔壁,敲门道:“鲁小姐,你起了么?”   吕黛打开门,睡眼惺忪地看着他,有些不耐烦道:“江公子,你又有何事?”   江屏面上紧张的神情一闪而过,笑道:“没什么,只是想问问你昨晚睡得可好?”   吕黛心想莫非他知道女鬼会来,才送我那幅画?垂眸看着地上的积水,脸色发白,道:“大约三更天时,我听见滴答滴答的声响,以为下雨了,想出来看看,却见一名浑身湿透的女子站在外面,险些把我吓死!”   吕黛抚着心口,道:“我忙不迭地关上门,过了好久,听不见声音了,我从门缝往外看,那女子也不见了,我才敢睡觉。本以为是做梦,不想是真的。江公子,你说那女子是鬼也不是?”   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,双眸无措地看着他,便是铁石人儿,也要疼惜起来。   江屏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,凝脂一般滑腻,纤细得不敢用力,生怕捏坏了,温言道:“莫怕,昨晚我给你的那幅画是张天师的墨宝,百邪不侵的。那女鬼知道厉害,不会再来了。”   吕黛道:“怎么,你知道她昨晚会来?”   江屏道:“我见朱员外的夫人落水身亡,恐她寻你做替身,以防万一罢了。”   “那张天师的墨宝,你从何处得来?”   两人手拉着手站在门口说话,过来伺候的仆人见状,垂首退至一旁等候。   江屏恋恋不舍地松开手,道:“这个说来话长,回头我再告诉你。”转身进了自己房里,闻一闻手上余香,抚着脸颊笑起来。   闲云往面盆里添了些热水,打趣道:“少爷,您这手还洗不洗了?”   梳洗过后,吕黛走到敞轩,坐下吃饭,听江屏说起紫藤图的来历。   原来他祖父,江老太爷晚年一心求长生之道,曾亲自前往龙虎山,拜见张天师。张天师说他无仙缘,不肯传道。江老太爷甚是怅然,留下二十万两功德钱,挥一挥衣袖便要离开。张天师过意不去,送了他这幅画。 第十三章 各取所需   “那时我家有一间铺子闹鬼,请了好些个和尚道士做法都不管用,先祖父回来后,将这幅紫藤图挂在铺子里,再没出过事。”   吕黛道:“你把画给我,不怕女鬼找上你?”   “我是男人,不要紧的,再说我还有灵隐寺住持开过光的佛珠。”江屏拿起一个煮熟的鸡蛋,剥好了递给吕黛。   吕黛知道那开过光的佛珠多半是骗人的,昨晚她看见女鬼一只脚都踏进他房门了。他把最好的让给她,因为比起他自己,他更在意她,不,是鲁小姐的安危。   吕黛咬了一口鸡蛋,替鲁小姐感动。   不一日,到了金陵码头,众人弃船登岸,江屏和吕黛乘两顶轿子,其他人带着行李箱笼迤逦来到评事街的一座宅院前。   这宅子是从工部的一名官员手里,花了九百两买来的,三进三出,并不算大,先来的两个小厮早已叫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。江屏带着吕黛看了一圈,拔步床,八仙桌,玫瑰椅,家具都是齐的。   “小姐觉得这里怎样?”   “甚好。”   两人走到后花园,园中凿了一方池塘,池水清澈,几尾斑斓鲤鱼游弋其间。池边栽了两株桐树,这时节开满了浅紫色的花。   树下有一架秋千,吕黛正要坐上去,江屏让她等等,伸手拉住绳索,用力扯了几下,确定没有问题,才让她坐上去。   吕黛越荡越高,银挑线的白绫裙子飞扬起来,露出大红纱裤,流光溢彩,两只窄窄的绣鞋像花蕊的柱头,她整个人就是一朵盛开的百合,赏心悦目。   周围搬运东西的仆人都忍不住停下来看,她有意卖弄,在画板上站了起来,直直地飞上去,好似姮娥奔月一般,博得众人阵阵喝彩惊叹。   江屏道:“小姐当心,别摔了!”   吕黛低头见他满脸紧张,吃吃笑起来,双肩颤动,身子乱晃。   江屏急道:“快别笑,摔下来不是耍处!”   吕黛益发笑得厉害,这样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啊,过去吕明湖也不是不关心她,只是他的关心和江屏不一样。他不会为她紧张,着急,因为高高在上,俯瞰众生的神明永远从容冷静。   秋千停住,吕黛站起身,一个踉跄撞入江屏怀中。她微微汗湿的脸庞白里透红,浑身香气熏人欲破禅。江屏搂着她杨柳似的腰,四目相对,他眼中有两簇跃动的幽光。   仆人你拉我,我拉你,顷刻作鸟兽散。吕黛垂下眼睑,抿了抿唇。江屏凑上去,轻轻一碰,还没尝到什么滋味便觉得惊心动魄。   小喜鹊把头低得更低,催动法力,令脸上一片火烧云。   江屏抚着她的鬓发,笑道:“过几日收拾停当,我便叫裁缝来做衣裳,五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,宜嫁娶,小姐意下如何?”   吕黛听出他是要等礼成再行事的意思,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,心想这都私奔了,还讲什么礼数,真是脱裤子放屁。   吃过饭,仆人将第二层的东西厢房布置好,帐幔枕衾都是杭州带来的,让两人歇下。   次日江屏叫来人牙子,买了两个丫鬟服侍吕黛,一个十五岁,叫花眠,模样齐整,颇有几分聪明相,一个十三岁,叫竹青,比花眠憨傻些。   吕黛没事便拉着她们踢毽子,打秋千,掐花摘果子,亦或撺掇江屏带她出去玩。江屏渐渐发现这鲁小姐非但胆大非常,而且活泼好动,一点不像个宦家小姐。   想是鲁知府夫妇骄纵所致,江屏并未失望,反而有些意外之喜。他也是个爱玩的人,娶了志同道合的娇妻,将来游山玩水,岂不快活似神仙。   这日做好的嫁衣和头面送来,吕黛穿戴整齐,对着镜子一看,自己哪里还是只喜鹊,分明就是凤凰,从头到脚宝光艳艳,闪花人眼。   花眠和竹青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摆,两个女裁缝替她理着衣袖,都笑道:“这衣裳足足费了十斤金线,料子都是上好的,我们做了二十多年嫁衣,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新娘子呢!”   吕黛摸着衣上精美的绣花,喜欢的了不得,恨不能穿着睡觉。   花眠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,笑道:“小姐,这衣裳沉甸甸的,穿着不方便,待会儿还要吃饭,别弄脏了,脱下来罢。”好说歹说,总算劝她换了衣服。   江屏走进来,问道:“这衣裳合不合身?有甚不满意之处,叫她们去改。”   吕黛摇头道:“不必改了,我很喜欢。”   江屏看着她,忽而叹息一声,握了她的手道:“委屈小姐了。”   吕黛垂眸一笑,柔声道: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如意郎,我并不觉得委屈。”   真正的鲁小姐不会来受这份委屈,而吕黛的委屈从来只因为另一个人。被蒙在鼓里的江屏听她这么说,益发过意不去,决心加倍对她好。   次晚,两个丫鬟出去了,吕黛坐在妆台前摆弄了一会儿那顶嵌满珍珠的凤冠,忍不住又把嫁衣披上,对着镜子陶然自乐之际,一身雪白道袍的吕明湖出现在镜中。   吕黛神情一僵,转过身来笑吟吟道:“明湖,玉箓大醮结束了?”   吕明湖点了点头,打量起她的假皮囊,芙蓉如面,嫁衣似火,两相映衬,确是花娇月艳。这么看她不太像妹妹,更像女人。   吕黛摇曳生姿地走到他面前,仰头看住他,秋波含媚,道:“我这样好不好看?”   吕明湖伸出食指,在她眉心一点,破了她的易容术,淡淡道:“玩够了,跟我回去罢。”   吕黛撇了撇嘴,道:“我还没跟江屏成亲,不回去。”   “胡闹,他想娶的是鲁小姐,不是你。”   他什么都知道,吕黛瞥他一眼,扬起下巴道:“那又如何,他不过是喜欢鲁小姐的皮囊,我图他的美色,我们各取所需,岂不两全其美!”   “婚姻并非儿戏,吕黛,你想得太简单了。”吕明湖一挥手,将她收入袖中。   嫁衣掉在地上,吕明湖捡起来,放回架子上,留下一封书信和一匣黄金,出门御剑离开。   “我不回去,我就要和江屏成亲,吕明湖,你放我出来!”吕黛在他黑洞洞,软绵绵的袖子里大喊大叫,撒泼打滚。   吕明湖不为所动,她又呻吟起来:“诶呦,我肚子好痛,明湖,我会不会怀了江屏的孩子?你快帮我看看!”   她和江屏尚未圆房,哪来的孩子?这借口编得也太蹩脚了。吕明湖拍了拍衣袖,道:“你且忍着,到了庐山再看。”   吕黛气得七窍生烟,道:“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一只小喜鹊,恃强凌弱,丧尽天良!”哭一阵,骂一阵,半晌才安静下来。   吕明湖想江屏在她眼里,就像那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,新鲜有趣,她没偷到手,自然不甘心,过一阵便好了。   忽听她道:“吕明湖,我要和你比试,我若赢了,你放我走,怎么样?” 第十四章 错皆在他   “比什么?”除了偷东西,吕明湖想不到她有什么特长能赢过自己。   “比武。”   吕明湖愣了愣,疑心自己听错了,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吕黛中气十足地重复道:“我要和你比武,我若赢了,你放我走,如何?”   吕明湖比她修为高太多,诚然修为高的人未必能打,但和同辈比武,吕明湖从未输过。   她应该很清楚,怎么敢提出这种毫无胜算的条件?   吕明湖按落飞剑,吕黛身子一轻,便从他袖中弹了出来。满天星光璀璨,周围峰峦如聚,他们站在一座山峰的顶端,夜风吹得衣衫烈烈翻飞。   吕明湖微微挑眉,道:“不是要比武么?你想怎么比?”   吕黛用剑在地上画了一个圈,道:“十招之内,谁先出了这个圈子,便算输了。”   吕明湖说了声好,神情不像是要比武,倒像是要看戏。吕黛知道他不当回事,心中冷哼,拔剑向他刺去。吕明湖背着手,动也不动,剑在他身前三尺处遇上一股刚劲,震得吕黛手臂生疼。   她另一只手用尽全力,狠狠拍向那道无形屏障。屏障内的吕明湖蓦然伸出手,捉住她的手腕,轻轻一带,便将她的力量反推了出去。   吕黛连退了几步才站稳,脚后跟堪堪踩在圈子边缘上。她看着稳如泰山的吕明湖,眼中精光一闪,再次提剑刺去,与此同时丢出一道子元真人的剑符。   当日离开庐山,子元真人给她三道剑符防身,在七里山对付狐妖时用了一道,还剩两道。若非如此,她怎敢挑战吕明湖?   异常凌厉的剑气迎面而来,吕明湖心下一惊,旋即御剑招架。吕黛紧跟着丢出第二道剑符,只见银白剑光冲天而起,方圆数十里霎那间亮若白昼。   剑气激荡如飓风狂浪,轰轰砢砢,以摧枯拉朽之势扑来。吕黛急忙凝起结界护住自身,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化为齑粉,左右山峰上的树木被拦腰截断。   滔滔剑气中央,吕明湖那把名为银汉清霁的剑急速飞转,光芒万丈,发出阵阵低鸣。   吕明湖乌发飞扬,脸庞透亮,真似殿堂上的神祇,有风云色变,撼天摇地之威。少顷,周围恢复平静,他收剑入鞘,比之前只退了半步。吕黛没想到连子元真人的剑符也不能奈何他,睁大了眼睛,满脸惊骇。   吕明湖向她看过来,目光冷冷的,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怒意。结界咔嚓碎裂,吕黛下意识地往后退缩,不小心踩到裙摆,摔在地上。   吕明湖走到她面前,尚未散去的剑气锋芒逼得她喘息困难,站也站不起来,浑身瑟瑟发抖,从张牙舞爪的小猫一下变成了刚出壳的小鸟。   吕明湖道:“以为有了师父的剑符,便能赢我?”语气微扬,透着嘲弄与傲慢,但也是极浅淡的。   吕黛耷拉着头,小声道:“我错了。”   吕明湖凝望着她,目光渐渐黯淡。他知道人心多变,没想到亲手养大的小喜鹊,翅膀硬了,也会算计他了。   吕黛知道这回把他惹恼了,他不会轻饶自己,索性先发制人,抽抽噎噎哭了起来。   吕明湖见她坐在地上,青丝散乱,哭作一团,仿佛是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,叹了声气,道:“我还没有罚你,你哭什么?你要嫁给江屏,可有想过身份败露,怎么处?”   吕黛不以为意道:“我又不想与他白头偕老,到时候一拍两散就是了。”   吕明湖沉默片刻,拿出朱雀幡,塞到她手中,道:“既然不想回去,这朱雀幡你留着防身。”告诉她如何使用,又叮嘱道:“情爱伤神,有些事并非如你所愿,你好自为之。”言毕,转身御剑而去。   吕黛攥着绘有金色复杂符咒的朱幡,怔怔地目送他的背影,忽然有些过意不去,自己似乎不该拿子元真人的剑符对付他,他除了生气,好像还有点伤心。   她不想伤他的心呀,要不要追上去赔罪?转念一想,他难道没伤过她的心?他若肯予她男人对女人的爱,低俗下流的爱,哪怕只有一点,她也不会去找江屏。   明明都是他的错。   小喜鹊飞回金陵评事街的宅子里,又变成鲁小姐的模样,见桌上有一封信和一匣子黄金,知道是他留给江屏的。信上大致解释了她冒充鲁小姐的事,吕黛看完便烧了,收起那一匣子黄金,躺在床上,辗转难眠。   五月初八这日,虽未请什么客人,从大门到后院都张灯结彩,宾相喜婆,笙琴细乐,应有尽有,倒也热闹。江屏簪花披红,和吕黛拜了堂,牵进洞房,自个掀起盖头,只见凤髻铺云,眉笼新月,名花殊丽,国色天香。   吕黛这几日本有些闷闷的,一见江屏鲜服绣袍,装束得比平日更丰采飘逸,又高兴起来。   两人坐在一处,真是良工雕琢的一对玉人。吃了合卺酒,花眠欲替吕黛摘冠宽衣,江屏挥了挥手,她便知趣地退下。   江屏道:“日前见娘子闷闷不乐,可是想家了?”   吕黛自以为掩饰得挺好,不想他还是看了出来,摇头道:“不是,我只是看婚期在即,怕你如愿以偿,便移情别恋,怠慢于我。”   江屏莞尔道:“娘子放宽心,断不会有这等事。此生我若负你,天打雷劈。”捧住她的脸,细细端详这张法术幻化出来的假面,如痴如醉道:“何况娘子这般绝色,旁人都是庸脂俗粉,我哪里看得上!”   吕黛但笑不语,想来这就是海誓山盟罢,好听却不可靠。天也管不过来,毕竟负心汉太多,每个都遭雷劈,这世界恐怕永无宁日。   她并不担心江屏始乱终弃,本就是一场骗局,谁先弃谁还未可知呢。   灯花一爆,他面孔近在咫尺,眼波漾漾如水,唇覆上来,带着淡淡的酒香。不同于上次的蜻蜓点水,这次更缠绵,舌尖滑过她的唇,溜入她口中,勾着她的舌头戏耍,一面吮吸着她的津液。   吕黛被他抵在床柱上,亲得唇儿发麻,舌根发酸,不知不觉也吃了许多他的水儿。   江屏松开她,脸庞微红,眉眼含春,水光潋滟的唇边都是晕开的胭脂,另有一种妖冶的美。吕黛看着他,伸出舌尖,舔了舔嘴唇,无辜的神情偏有几分不自知的魅惑。   江屏心头酥痒,下面益发鼓胀,麻利地替她摘了冠,脱了外袍,压在床上欲行周公之礼。 第十五章 初试云雨   金陵五月初,天已有些热,床上铺了玉色水纹簟,衬着大红鸳鸯被,且是香艳。   江屏解开美人的寝衣,只见她白嫩嫩的肌肤,瘦怯怯的肩头,红锦抹胸裹着一对鼓囊囊的香丘,不由地伸手摩挲。   前所未有的酥麻之感流向全身,吕黛心下诧异,又感觉有硬梆梆的物什抵着自己,知道那是什么,却不曾仔细观摩过,好奇地抓在手里,隔着单薄的绸裤轻轻一捏。   江屏倒吸一口凉气,她紧忙松开手,道:“弄疼你了么?”   江屏看着她清澈如孩童的眸子,面上闪过一瞬复杂的神情,扑哧笑了出来,道:“这话该我问你才是。”   吕黛道:“我不疼,就是有点痒。”   江屏笑得更厉害,眼睛弯成月牙儿,肌肉紧实的胸膛颤动不止。   吕黛道:“你笑什么?”   他摇了摇头,掀开她的抹胸,指尖点着娈婉的一团玉脂,道:“是这儿痒么?”   吕黛认真寻思片刻,拉着他的手往下去,道:“还有这儿。”   江屏目光沉沉,掌心滚烫,体内的欲火几乎窜出来。手停在那处,他吻了吻这懵懂又勾人的小娘子,不怀好意道:“卿卿,我替你挠挠可好?”   吕黛欣然答应,不想他越挠越痒,难耐地扭动腰肢,猫儿似地哼哼唧唧。江屏看着元帕上洇开的水迹,又逗她说了许多没正经的话,方才放出那物入港。   先前的快感荡然无存,吕黛痛得眉头紧蹙,双手攥住他的胳膊,涂了蔻丹的指甲鲜红亮丽,深深嵌进他雪白的皮肉里,险些没忍住把他掀下床去。   江屏不知身下是个随时能取自己性命的妖怪,见她咬着牙关,小脸发白,可怜可爱,益发情焰高涨,哄她道:“初次难免疼痛,娘子且忍这一遭,往后便舒服了。”   吕黛心想这话最好是真的,若不然,割了你那孽根喂狗。   云雨过后,元帕上红红白白,一片狼藉。   江屏心甜意洽,将几乎昏阙的娇娘搂在怀中,喜孜孜道:“阿鸾今后便是我的人了。”   吕黛心想谁是阿鸾?哪个是你的人?我本就不是人。她伏在江屏胸前,一壁回味方才尝到的那点趣味,一壁乜着眼瞅他下面。   没想到恁般俊俏的人,那话儿也生得丑恶。   江屏拉过锦被遮住,有些羞赧道:“娘子,你只顾看它做甚?”   吕黛道:“我看它能伸能缩,能软能硬,倒像是妖精的法宝,颇有几分神奇之处。”   江屏哈哈大笑,与她在被窝里厮混一番,不免又兴起,怜她才破身,下床打了水来清洗干净,便熄灯安分睡了。   次早,花眠进了屋,笑吟吟地给少奶奶请安,伺候她起来梳妆。江屏披着衣服,坐在床沿上看着,忽走上前,接过梳子,道:“我来罢。”   花眠笑道:“少爷会给女人梳头么?”   江屏道:“我小时候常看我娘梳头,什么不会?”试图梳一个盘龙髻,盘来盘去,发现不太顺手,于是改换抛家髻,挽了几圈还是不对,又换回心髻。   一炷香的功夫后,吕黛看着镜中乱糟糟的发髻,亲切感油然而生,笑道:“郎君梳得很像鸟窝呢。”   江屏尴尬地咳了一声,将梳子还给花眠,道:“时隔已久,我记不太清了,还是你来罢。”   吃过饭,江屏拿出家里的账本,教吕黛管账。   “娘子,你会用算盘么?”   吕黛摇了摇头,江屏道:“其实很简单,梁上两珠,每珠算作五,梁下五珠,每珠算作一。比如上个月收租三百六十七两,青庄上的粮食卖了一百三十三两九钱五分,果子卖了一百七十二两八钱四分,季庄上的粮食卖了……”   他照着账本念出一长串数字,轮指如飞将盘珠拨来拨去,道:“这些进项一共是……”   吕黛一手支着下巴,闲闲道:“七百九十五两六钱二分。”   江屏过了一会儿才算出来,竟是分毫不爽,吃惊地看着她,道:“娘子原来会心算,佩服,佩服!”   吕黛道:“这有什么,我还能过目不忘,你随便拿一本书来,我背给你听。”   江屏特意挑了一本新出的话本子,她翻了几页,果真倒背如流。这点本事在人才济济的长乐宫根本不值一提,在江屏一介凡夫俗子眼里却是惊为天人,把她夸了又夸。   小喜鹊从未被人这样称赞过,故作矜持地掩着嘴,笑个不住。   有她在旁帮忙,不到一个时辰,江屏便将这些日子堆积的账目核算完了,吃了两口茶,道:“娘子,既然我们要在金陵待上一段时日,我想赁间铺子继续做古董生意,你意下如何?”   吕黛知道俗世有些古董其实是法器,自然十分赞同。   江屏业已看好了铺子,就在秦淮河畔,离评事街也不远,下午带她过去走走。日里的秦淮河好像沉睡未醒的美人,一身风流都收敛,意态静娴。河面上零零星星有几只游船,两岸人家具以小青砖为顶,砌马头墙,放眼望去,黑白辉映,错落有致。   吕黛戴着帷帽,和江屏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闲逛,忽见一门面粉金缚彩,装点华丽,门前挤挤挨挨都是人,抬头看招子上写着:白记蜡烛铺。   吕黛奇怪道:“这蜡烛铺怎的恁般多人?”   江屏道:“他家白老板可是皇商,听说他养的白蜡虫与别人家不同,生出来的蜡经久耐烧,明亮无烟,深受达官贵人的喜爱。故而虽然售价高昂,也有的是人买账。”   吕黛听年纪大的喜鹊们说过,俗世的任何事物,只要与皇家沾上一点关系,立马身价百倍。比如鲤鱼,因着旧唐的皇帝姓李,一时也尊贵起来。可惜百家姓里没有喜,不然遇上一个姓喜的皇帝,喜鹊们跟着沾光也未可知。   江屏道:“这家白记蜡烛铺是总店,品种最多也最新,我们进去看看罢。”   吕黛道:“这么长的队,不知排到几时,还是算了罢。”   江屏拉着她走到队伍前面的一名青衣人旁边,拿出一锭银元宝,向他笑道:“小哥,我和拙荆还要赶船,麻烦你行个方便。”   对方爽快地接了银子,将位置让给他们,重新排队去了。   吕黛道:“你为何找他,不找别人?”   江屏道:“前面这几个人里,他衣着最朴素,我猜他是奉主人之命来买蜡烛的小厮,见有钱赚,才不在乎让主人多等一会儿呢。”   吕黛笑道:“郎君很会察言观色,揣摩人心。”   江屏摇着折扇,道:“娘子过奖,生意人的本能罢了。” 第十六章 无可厚非   蜡烛铺里人倒是不多,大概店家为了保持店内整洁有序,从容优雅的气氛,宁愿让客人在外面等着。   几个衣着艳丽的妇人围着一张圆桌挑选蜡烛,看见江屏走进来,一个个眼都直了。   小喜鹊牵着江屏的手,好像牵着一件令人艳羡的战利品,得意洋洋地走到那张桌旁。妇人们纷纷扭头,一面状若无事地交谈,一面借着旁边的镜子打量自己的仪容,不着痕迹地整理鬓发。   吕黛看了看桌上各式各样的蜡烛,拿起一个怀抱兔子,脚踏祥云的美人,问江屏:“郎君,这个姮娥好不好看?”   江屏瞧那蜡烛美人,脸庞莹润有光,眉目生动,做得十分精致,由衷地点了点头。   她又问:“那么,我与她谁更好看?”这话声音轻轻的,却足以让旁边的人听见。   小姑娘的心思,江屏了然于胸,乐得满足她,笑道:“娘子国色天香,漫说一个蜡烛美人,就是真正的姮娥也比不了。”   小喜鹊吃了蜜似地笑起来,旁边妇人酸得受不了,心里骂着不要脸的小娼妇,走开了。   吕黛挑了几只蜡烛,忽有一种被人盯住的感觉,转头巡视众人,并无异常。   “娘子,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我们走罢。”   逛到天黑,江屏带着她乘船游湖,船上彩灯环绕,纱幔垂落,映出绰绰人影。   满头珠翠的花娘弹着琵琶,咿咿唱着一支《留春令》:画屏天畔,梦回依约,十洲云水。手燃红笺寄人书,写无限伤春事……   吕黛摘了帷帽,笑嘻嘻地靠在江屏身上,就着他手中吃酒,吃得脸庞酡红,眼角春意欲流。圆光术将这一幕浮现在青碧色的茶面上,吕明湖神情淡漠地看着,想她小小精怪,道行尚浅,贪恋俗世的风花雪月也无可厚非。   扬手一泼,茶水化作绵绵细雨,自半空飘落,滋润着庭中花木。他又斟了一盏茶,慢慢啜着。   玩到一更天气,江屏扶着半醉的吕黛往回走,夜风吹来苍老的叫卖声:“糖芋苗,又香又甜的桂花糖芋苗!”   似有若无的甜香随着叫卖声飘过来,令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。吕黛要吃,江屏和她循声走到一座牌坊前,只见牌坊下亮着摇摇晃晃的一盏风灯,一名穿蓝布衫的老媪佝偻着身子,立在昏黄的灯光中摆摊叫卖。   两人走上前,江屏道:“婆婆,来两碗糖芋苗。”   “两位请坐,这就来!”老媪满脸堆笑,揭开锅盖,袅袅热气冒出来,桂花甜香愈发浓烈。   “好香的糖芋苗,给我也来一碗。”江屏身后响起一把清朗的男声,他转头看去,一名头戴儒巾,气宇轩昂的白衣男子仰首阔步走来,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了。   老媪舀起满满一勺糖芋苗,熬得极是黏稠,盛在碗里,红彤彤的。吕黛咽了咽口水,正要伸手去接,被白衣男子抢先端走了。   吕黛蹙眉看着他,没好气道:“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先来后到?”   白衣男子不理她,拿勺子舀起一颗芋头,仔细看了看,惊叫道:“呀!你们看,这好像是只虫子!”   江屏和吕黛看他勺子里,果真是一只白白胖胖,长着两排细小触角的肉虫,再看自己碗里,好几只肉虫正在汤汁里蠕动。   江屏一阵恶心,转头便吐了起来。小喜鹊看着那些裹满红糖汁的虫子,又咽了下口水,到底忍住了没吃。   老媪脸色难看,瞪着白衣男子,厉声道:“你是何人?敢来坏我乐姥姥的生意!”   白衣男子站起身,拱手道:“在下白亦难,久闻乐姥姥大名,还请赐教!”说罢,手中折扇变成一柄弯刀,寒光凛冽,以雷霆之势向着老媪挥去。   刀风将桌子劈成两半,江屏急忙护着吕黛让到一边,只听铛的一声,老媪手持一双银箸,夹住了白衣男子的弯刀。白衣男子抬脚狠踹她胸口,她身子一缩,飞鸟一般腾空而起。   这情形,老媪与白衣男子显然都不是凡人。江屏寻思若是老媪要害人,白衣男子要救人,断不能丢下他离开,一壁观望,一壁安抚吕黛道:“娘子莫怕。”   吕黛当然不怕,却做出一副花容失色的样子,躲在他身后发抖。   斗了几个回合,老媪自觉不是对手,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在夜色中,撂下话道:“白亦难,明晚再来取你狗命!”   白亦难,方才白衣男子自报姓名时,江屏便觉得耳熟,这时才想起来,走上前作揖道:“阁下莫不是白记蜡烛铺的东家?”   弯刀变回折扇,白亦难收入袖中,从容一笑,还礼道:“正是鄙人。”   江屏连声道:“失敬失敬,在下江屏,这是拙荆卢氏。不想白老板纵横商场,武艺也如此精湛,真是智勇双全,叫人好生佩服。”   白亦难道:“江公子过奖了。白某曾有幸拜高人为师,学得一点皮毛罢了。那乐姥姥是个恶鬼,常在城中游荡,假扮卖吃食的老媪害人性命。白某早有耳闻,今晚才碰见。”   江屏道:“原来如此,好险好险,幸亏白老板及时赶到,不然我与拙荆也要被她害了。”说了许多感激的话,又道:“若她明晚真来报仇,想必会带帮手,白兄可有胜算?”   白亦难道:“江公子不必担心,我自有对策。”   江屏道:“白兄毕竟是因为我夫妇二人惹上麻烦,我怎能袖手旁观?我有一件东西,或许能帮助白兄,请白兄到寒舍坐坐,我备几杯薄酒,略表心意。”   白亦难笑道:“如此,白某便叨扰了。”   回到评事街的宅子里,江屏陪白亦难在花厅饮酒,吕黛在房里卸了妆,困意难当,径自上床睡了。   送走白亦难,江屏回房,揭开帐幔,见那天仙似的人儿散着黑漆漆的长发,抱着一个玉色纱绣花引枕睡得憨态可掬,竟不忍吵醒她,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,亲了亲她淡粉色的樱唇,走到外间盥洗过了,熄了灯,轻手轻脚地上床,钻进被窝。   酒香混着熏香氤氲满帐,江屏抱着一团软玉,心神荡漾,终于按捺不住,做些勾当。   吕黛嘤咛一声,梦中醒转,贴身穿的亵裤已被褪至脚踝,灼热的鼻息喷洒在耳畔,阵阵酥痒。   江屏知道她醒了,环着她的手臂收紧,挺了挺腰,道:“娘子,痛不痛?”   她下头湿滑滑的,吃了酒,感觉又迟钝,摇头道:“不痛。”   江屏放下心,吻着她光滑细腻的背,款款弄将起来。床棱摇戛,此一番与昨晚滋味大不相同,快感层层上涌,吕黛攥着枕头,渐渐气促声喘,体骨酥软,十分得趣。   江屏亦是如鱼得水,直弄到黎明时分,方才尽兴睡去。 第十七章 只此一鹊   白亦难住在集庆门外的一座宅子里,江屏在门前下了马,从闲云手里接过一只黑漆木匣,跟着管家走到厅上。   坐了片刻,白亦难进来见过礼,坐下笑道:“江兄来帮我捉鬼,尊夫人可知道?”   江屏笑道:“怕她担心,我是瞒着她来的。”   白亦难道:“尊夫人也是杭州人氏么?”   江屏点点头,道:“改日我让她来拜见嫂夫人。”   白亦难笑道:“我光棍一条,哪有什么嫂夫人?”   江屏甚是诧异,昨晚叙年庚,他说他今年三十二,怎么还未成亲?想必有些隐情。   江屏没有问,除非做生意,别人不想说的事,他从来不问。   闲话间,丫鬟摆下饭桌,端上酒菜,两人吃了几杯,天边霞光收尽,廊下点起一盏盏绛纱灯。白亦难让下人都回房,鸡鸣之前不许出来。   他端起一杯酒,打量着江屏的脸色,丝毫看不出紧张害怕,笑道:“我阅人多矣,似江兄这般胆识的凡人当真少见。”   江屏道:“做我们这一行的,怪事见的多了。我总觉得鬼是最不值得怕的,打赢了,他连鬼都做不成,打输了,我也变成鬼,怕他做甚?只不过我现在有了妻子,心里多了牵挂,没有从前那般无畏了。难怪人家说,高手往往是无情的。”   白亦难看他片刻,目光移向门外夜空上那一轮明月,叹道:“天若有情天亦老,月如无恨月常圆。都说真情难得,殊不知情越真,越累人。”   这句话里感慨良多,江屏见他脸上浮起一层沧桑之色,霎时不像个三十出头的人。   半空中忽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,一大片黑影飞速移动过来,竟是成千上万只蝙蝠,密密麻麻倒挂在不远处的树上,扇动着翅膀,似乎随时准备出击。   白亦难微微一笑,端起桌上的烛台,凑近面前吹了口气。只见火光大涨,好像街头艺人喷火的戏法,烛火变成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,呼啸着扑向那些蝙蝠。   蝙蝠们躲闪不及,眨眼间被火龙吞没,散发出阵阵肉香,树却安然无恙。   江屏惊奇不已,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,带着恼意道:“狗杀才,有两下子!”   话音刚落,两道身影出现在院中,是昨晚卖糖芋苗的乐姥姥和一名枯瘦细长的黑衣老汉,他耳朵尖尖,一双绿豆眼,颧骨高凸,獠牙露在唇外,活像一只大蝙蝠。   江屏道:“白兄,他是蝙蝠精?”   白亦难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待会儿听我吩咐。”说罢,手中寒光一现,折扇又变成弯刀。   乐姥姥和那蝙蝠精也各自亮出兵器,白亦难身形一闪,人已在院中,持刀与他们打斗起来。三道身影迅疾如风,交手间银光闪烁,叮叮当当。蝙蝠精使的是一双银钩,与乐姥姥的银箸配合默契,一时和白亦难斗了个不相上下。   白亦难忽叫道:“江兄,打开那幅画!”   江屏旋即从手边的黑漆木匣里取出张天师的《紫藤图》,展开对着院中。画上的紫藤被恶鬼气息唤醒,闪电般伸出两根手腕粗细的藤蔓,紧紧地缠住了乐姥姥。   乐姥姥和蝙蝠精大惊,白亦难趁机砍中了蝙蝠精的手臂,刀锋染上一抹猩红。   藤蔓收缩,乐姥姥拼尽全力,挣脱不得,大叫道:“玄公救我!”   蝙蝠精被白亦难缠住,哪里腾得出手,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入画中,心想好厉害的法宝!骇然之际,一个不察,弯刀划过脖颈,凉意沁肤。须臾,鲜血喷涌,倒地显出原形。   白亦难擦干净刀,将血污的汗巾丢在蝙蝠尸体上,取一支蜡烛点着了,走到江屏身边,看画上的天师印隐隐发亮,紫藤花叶颜色愈发鲜艳。   “不愧是张天师的墨宝,虽然只能祛鬼,也算难得了。江兄收好了,将来或许还能派上用场。”   添酒回灯,两人坐下接着喝,鸡鸣时分才散。自此,似有通家之好,往来无间。   却说江屏将赁下的铺子收拾一番,还叫映月斋。开张这日,白亦难亲自登门道贺,送了许多厚礼。江屏推辞不得,次日在家备下酒席,专请他一人。   花园里鸟声啁啾,近乎吵闹,白亦难与他坐在卷棚里,奇怪道:“江兄,你家为何恁般多鸟雀?”   江屏道:“拙荆喜欢喂鸟,吩咐下人每日撒米,故而如此。”因见白亦难神色不喜,道:“白兄若是嫌吵,我们换个地方罢。”   白亦难摆了摆手,道:“不必麻烦,我只是有些不惯,难为你日日忍受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我倒觉得很热闹,并不是忍受。”   白亦难笑道:“你这是爱人者,兼其屋上之乌,换做别人,恐怕你也受不了。”   江屏并未反驳,确实关于佛鸾的一切在他看来,都可爱至极。   吕黛在吕明湖身边时,并不喜欢喂鸟,因为他身边只能有她一只鸟。   犹记那年吕明湖从外面捡回来一只受伤的鹦鹉,毛色艳丽,能说会道,十分讨喜。吕明湖给它上药包扎,养了几日,吕黛心里不是滋味,水也不喝,果子也不吃了。   吕明湖道:“你怎么了?不舒服么?”   小喜鹊背对着他,立在枝头,酸溜溜道:“你有新宠了,还管我做甚?它比我俊俏,比我聪明,我明日便离开这里,省得碍眼。”   吕明湖没想到小喜鹊也会吃醋,愣了半晌,道:“既然你不喜欢,我把它送走就是了。”   “此话当真?”小喜鹊跳转过身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恨不得他现在就把那只鹦鹉送走。   吕明湖摸了摸她的脑袋,语气纵容又无奈道:“真是小心眼。”   因着她小心眼,没有一只飞禽走兽能在吕明湖身边待过三日,就连珍贵的火羽山雀也被他送给了别人。   修士们都喜欢本领高强的奇禽异兽做灵宠,灵宠越厉害,自然越得主人欢心。像吕明湖这样偏爱一只普普通通,随处可见的小喜鹊,便有些不可理喻了。   长乐宫的弟子时常下山除魔卫道,十多年前,有鳖精在长江一带作祟,千年修为,神通广大,极难对付。派去的几名弟子死的死,伤的伤。子元真人大怒,命吕明湖去诛杀这该死的妖孽。   吕黛要一起去,虽然她帮不上什么忙,吕明湖还是带着她来到江边。   他本就不需要帮忙。   银汉清霁出鞘,白虹一般贯入江底。少顷,江水煮沸了似地翻腾起来,一缕鲜红在江面晕开,隐隐听见下面的怒号,好像滚滚雷声。   江水越来越红,血腥味扑鼻,一道身影飞窜出江面,吕黛还未看清他的模样,便被吕明湖一记掌心雷打得灰飞烟灭,只剩下一颗金光闪闪的内丹。   小喜鹊眼巴巴地看着,吕明湖道:“等禀明师父,再给你吃。” 第十八章 紫金古镜   千年鳖精的内丹,搁在海市可以换一座宫殿,外加十几个美貌的炉鼎。没有人会拿这样贵重的东西去喂灵宠,除了吕明湖。   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,他总是不屑一顾,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,他反而视若珍宝。天赋异禀的他,就是这么一个怪人。   回到飞霜院,吕黛吃了千年鳖精的内丹,懒洋洋地立在窗台上晒太阳。   吕明湖坐在榻上看一卷经书,她扑棱棱飞到他宽阔的肩上,跟着看了一会儿,因见书上有缘法一词,便问道:“明湖,何为缘法?”   吕明湖沉吟片刻,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:“假使你来到一片果园,吃了一枚果子,这枚果子与你便是缘法。”   吕黛歪着脑袋想了想,道:“那么庐山鸟雀众多,明湖偏偏收养了我,我与你也算缘法么?”   吕明湖惊讶于她悟性之高,目中流露出一点赞许之色,颔首道:“当然算。”   吕黛知道佛门还有因果一说,今世的缘法或许是前世的果,亦或许是来世的因。不知她和吕明湖前世种下了什么因,才得来今世的果。   会不会前世他是一只鸟,被她好心收养,是以今世来报恩?若果真如此,他一定是白鹤,风度翩翩,羽衣皎皎。   吕黛望着他俊美无铸的侧脸胡思乱想,忽觉心口发热,一股暖流涌遍全身,四肢像雨中的春笋,直直地伸长,羽毛褪去,露出白生生的肌肤。   眼前的吕明湖一下变小了许多,不,应该是她变大了许多。   她低头打量着自己不着寸缕的身子,满眼好奇地摸摸胸前的隆起,捏捏大腿上的软肉,抓了抓逶迤曳地的长发,抬起头道:“明湖,我好看么?”   她双眸粲粲,天上也找不到这般亮的星子,肤若凝脂,昆山也寻不着如此细腻的白玉。   吕明湖端详着这张清丽脱俗又十分亲切的脸庞,不禁笑了。   他为人淡泊,喜怒哀乐都很少,吕黛从未见他这样笑,好似阆苑仙卉初绽,疏疏淡淡,雪里温柔,水边明秀。   回过神来,她对自己的容貌愈发好奇,究竟是什么样,令他破天荒地笑呢?难道自己长得很滑稽?   正要下榻去照镜子,吕明湖拉住她,脱下外袍盖住她的身子,道:“你先别动,我找几件衣裳给你穿。”   他屋里自然没有女装,只好从箱底翻出几件小些的男装,给她穿上。   她很纤瘦,个子不高,只到他的胸口,应该也不会再长了,袖口裤脚卷了几圈才不妨碍行动。双足窄小,粉嘟嘟的,甚是可爱,穿他的鞋好像踩着两只船。   “明日带你去蚕娘那里,做几件衣裳。”吕明湖拿起梳子给她束发。   蚕娘是庐山上一只五百多岁的蚕精,吐丝织布,剪裁缝纫,无所不能,长乐宫众人的衣裳鞋袜都出自她之手。   吕黛捧着镜子,看自己的脸,原来和他有五分相似,诚然是一张很标致的脸。   她如今在评事街的宅子里凝视着这张脸,不由自主地想到他,他在做什么?她无法用圆光术窥探他的情况,想回去又舍不下江屏的柔情蜜意。   耳鬓厮磨,肌肤相亲,云雨绸缪,多么快活啊。辛辛苦苦修炼成人,不就是为了快活么?   烈日下的金陵城好似一座蒸笼,水缸里的冰块融化,发出清凉的叮咚声,身后的古铜卧牛炉吐出叆叇的沉水烟。   江屏揭起帘子走进来,叫了声娘子。   吕黛转过头,又是鲁小姐的模样,道:“白老板走了么?”   江屏嗯了一声,走到她身边坐下,见地上有一片灰色的羽毛,只当是她喂鸟时,鸟儿落下的,不以为意。殊不知吕黛正是因为会掉毛,再小心也避免不了,才想出喂鸟的法子,藏木于林。   “娘子,水西门有人家要卖东西,明日一早我过去看看。”   “我也要去。”   “天这么热,你还是在家歇着罢。”   吕黛眨了眨眼,道:“正是因为天热,我才要去。”   “哦?此话怎讲?”江屏好奇地看着她。   吕黛一本正经道:“天气炎热,郎君难免心浮气躁,做事冲动,万一看走了眼,做了亏本买卖如何是好?我跟着你,多个人商量,自然更稳妥些。”   江屏哈哈笑起来,伸手向她脸上捏了一把,道:“娘子所言极是。”   次日趁着早凉,吕黛扮作男子与他乘车来到水西门外的魏老汉家。金陵人无鸭不成席,水西门外筑地养鸭的人家最多。一到八月份,人人食盐水鸭,以为肉内有桂花香。以至于金陵有首民谣:古书院,琉璃塔,玄色缎子,咸板鸭。   魏老汉家养了十几只鸭子,在河边嘎嘎乱叫。小喜鹊与它们毕竟沾亲带故,想到再过两个月,它们便要成为香喷喷的盐水鸭,不禁叹息。   江屏道:“娘子,你为何叹气?”   吕黛道:“我想这世上人有三六九等,鸟也一样,贵者如凤凰,人人敬仰,贱者如鸡鸭,只能做盘中餐。”   江屏愣了愣,道:“娘子若是可怜它们,我便买下来放生罢。”   吕黛不想自己随口一句话,他便这样在意,也愣了愣,心中有些欢喜,莞尔道:“不必了,生死有命,这是它们的命数,并非你我所能改变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娘子这话,倒像那些得道高僧的口气。”   魏老汉穿着一领旧布衫,六十出头的年纪,领他们进门坐下,捧出一个朱漆匣子。匣子里是一面紫金古镜,光可鉴人。镜背有一兽钮,周围朱雀,青龙,白虎,玄武四神像环绕,间饰花朵纹,十分精美。   江屏一看便知道是件宝贝,拿起来仔细端详,摩挲一番,像是隋朝的东西。   吕黛伸手道:“给我瞧瞧。”   江屏递给她,她拿在手里,并未感觉到法器所有的灵力,摸了摸镜背的花纹,也没找到什么关窍,翻过来再一看,呀!镜中哪有什么鲁小姐,只有一只黑脑袋,尖嘴巴的小喜鹊。   万万没想到,这竟是一面照妖镜。   吕黛脸色变了变,将古镜紧紧攥在手中,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。   江屏并未留意她的反应,看着魏老汉道:“老丈,这古镜有何来历?”   魏老汉清了清嗓子,挺直腰背,道:“公子,你别看我现在这幅模样,我家祖上可是做过大官的。这紫金古镜原是汉成帝为赵飞燕画眉用的,赵飞燕自杀后,被一名宫女拿走。这宫女不是别人,正是我家的祖先,一代一代传到了我手中。”   这古镜最早不过隋朝,绝不是汉代的东西。他说的话,江屏一个字都不信,面上微笑道:“原来是老丈的传家宝,那怎么有股土腥味儿呢?”   魏老汉脸色突变,口中争辩道:“这就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,哪有什么土腥味儿?一定是公子你弄错了。”   江屏目露了然之色,道:“既如此,老丈打算卖多少钱?”   魏老汉狮子大开口,道:“五百两!”   遇上这样没诚意的卖主,江屏不欲再谈下去,站起身对吕黛道:“我们走罢。”   吕黛迟疑片刻,将古镜倒扣在桌面上,疾步走了出去。   魏老汉知道价钱开高了,跟在后面道:“二位别急着走啊,再吃杯茶,价钱好商量!”   江屏不理他,坐上马车,一个劲儿地摇扇子。   吕黛道:“那古镜,郎君真不想要了么?”   江屏笑道:“那的确是件宝贝,但来历不明,我疑心是古墓里盗出来的。老家伙分明在敲竹杠,等我弄清楚,再来和他议价。”   吕黛当然不能让照妖镜落入他手中,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 第十九章 琼芳真君   江屏回去后,没两日便打听出了那面紫金古镜的来历。   原来一个月前,魏老汉的儿子和两名猎户在天阙山下发现两具白狐尸体,也不知是怎么死的,浑身上下看不出伤口,便想拿回去剥皮卖钱。   抬起白狐尸体,却见下面有个洞,三人壮着胆子往下挖,竟挖出一口花纹繁复精美的朱漆棺材。三人猜测这棺材的主人一定身份不凡,少不了值钱的陪葬,合计一番,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,撬开了棺材。   奇怪的是,棺材里面不见尸体,只有许多金银珠宝,还有这面紫金古镜。   三人喜出望外,均分了财物,将棺材埋好,拎着两具白狐尸体离开了。虽然都知道闷声发大财的道理,约好绝不对他人提起此事,但穷汉发财,除非把他嘴巴缝上,否则哪能忍住不说呢?   本朝严禁盗墓,这紫金古镜来路不正,价钱便好商榷了。江屏拿定主意,再次来到魏老汉家,魏老汉却得意洋洋道:“公子,您来晚了,昨日已经有位大爷出五百两买走了。”   江屏曾收过一面汉代的铜镜,花纹比这紫金古镜更精细,尺寸还大些,也不过三百两。这紫金古镜最多值两百两,他想不知是谁人傻钱多,上赶着做了冤大头。   吕黛正拿着紫金古镜,坐在阁楼上,欣赏自己油光水滑的羽毛。   忽然镜面一闪,显出一间画梁珠帘,富丽堂皇的宫殿,一身形高挑的紫衣人披发背对着她,立在窗边吹箫。箫声呜咽,窗外青山绿水,红叶黄花,一片秋色。   紫衣人放下玉箫,叹息一声,吟道:“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。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……”   他声音极为动听,却有些阴柔,听不出是男是女。这首《湘夫人》在他口中似有魔力,吕黛恍恍惚惚,只觉他声音越来越近,身子一轻,便被吸入镜中。   殿内花香馥郁,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分明的凉意。吕黛睁大眼睛,惊奇地看着面前紫衣人的背影,道:“你是何人?这是什么地方?”   紫衣人转过身,没看见她似的,径自走到镜台前坐下,拿起一把象牙梳,不紧不慢地梳着一头黑缎般的长发。   镜台上搁着的正是那面紫金古镜,紫衣人皮肤白皙,美艳无匹,若非咽喉处的凸起,任谁看了都以为他是个女子。事实上,吕黛并未见过比他更美的女子,就连鲁小姐和他比起来,也黯然失色。   紫衣人注视着镜中的容颜,神情陶醉,喃喃自语:“天下第一美人,我做了三百多年,真是无趣。不知天上可有比我更美的神仙?来日我倒要看看。”   听他这话,也是个修仙之人,紫金古镜想必是他的法宝,记下了他曾经的言行举止,却不知怎的,落入魏老汉手中。   吕黛摸了摸旁边的花瓶,手从瓶身穿过,什么感觉都没有。原来她是魂魄被吸进来了,要怎么出去呢?等江屏回来,被他发现就不好了。   吕明湖倒是教过她,如何挣脱这类招魂的法器,可是她没认真听,这会子怎么都想不起来,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,事非经过不知难。   小喜鹊兀自着急,一名双鬟少女走过来,对紫衣人道:“主君,长乐宫的子元真人求见。”   子元真人?他怎么会来这里?吕黛又惊又喜,心想或许他能帮我出去。   紫衣人漫不经心道:“我现在不想见人,待会儿想见也未可知,他愿意等就让他等,不愿意就让他走罢。”   少女答应一声,转身去了。吕黛跟着她走出大门,子元真人穿着褐色道袍,背负长剑,臂挽拂尘和二弟子庞义站在门外。庞义比吕明湖大一百多岁,平日也是二十出头的模样,此时却满脸稚气,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。   子元真人也略显年轻一些,双鬟少女福了福身,将紫衣人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一遍。她清脆甜美的声音也拯救不了这话中的傲慢无礼。   庞义面露怒色,子元真人却微笑道:“既如此,我们便在此等候杨君接见罢。”   双鬟少女茶也不奉,关上门,进去了。   庞义忍不住道:“师父,这琼芳真君好生无礼,难怪前辈们都不待见他!”   子元真人淡然道:“天才大多有些古怪脾性,何况琼芳真君出身皇室,待人傲慢也很正常,没什么好抱怨的。”   庞义小声嘀咕道:“听说他父亲也是这个性子,真是有其父……”   “住口!”子元真人狠狠瞪他一眼,截断了他的话。   吕黛站在他们面前一个劲儿地招手,叫了几声掌教,他们听不见,也看不见。吕黛一筹莫展地坐在一块石头上,双手撑着头,心想这下完了,我肉身还在外面,江屏只要拿起镜子一照,便什么都知道了。   子元真人席地而坐,平心静气地闭目养神。庞义守在一旁,神情有些焦躁。   吕黛猜测这是三百多年前的事,自己和吕明湖都还未出生。   等了半日,石门打开,那双鬟少女又走出来,道:“真人,我家主君请你们进去。”   子元真人站起身,道了声谢,带着庞义走了进去。吕黛跟在后面,一边好奇子元真人来此的目的,一边祈祷能从这里出去。   明明是深秋,花园里却开满了洁白轻盈的琼花,一片片,一团团,缀在枝头,随风摇曳,好像粉蝶聚集成群。一条蜿蜒石径通往花木深处的亭子,琼芳真君坐在亭子里,还是一身紫衣,长发用一顶镶珠金冠束起,虽然添了几分英气,却叫人疑心是女扮男装的美人。   庞义初次见他,不禁呆住了。   子元真人拍他后背,道:“义儿,还不见过琼芳真君?”   庞义才回过神来行礼,琼芳真君拿着紫金古镜,瞟了他们一眼,道:“吕琰之,你又收徒弟了?这个也资质平平,送给我看门我都不要,何必在他身上浪费功夫?”   庞义被他贬得面红耳赤,说不出话。   子元真人笑道:“琼芳,你眼光太高了,都似你这般,我们各大门派要断子绝孙了。”   琼芳真君冷哼一声,道:“我宁可断子绝孙,也不要在蠢材身上下功夫。你今日来,不会就是为了显摆你这蠢徒弟罢?”   庞义脸涨得更红,他入门早,修为高,脾气暴躁,平日爱摆架子。众弟子中,吕黛最不喜欢他,见状暗自拍手称快,倒把出不去的烦恼搁在一边了。   子元真人道:“当然不是,日前我悟出了一套新剑法,想和你切磋切磋。”   琼芳真君嗤笑道:“管你新的旧的,都不是我的对手。”   子元真人与他移步至演武场,开启结界,吕黛和庞义在结界外观战。长剑出鞘,剑光照亮琼芳真君的脸庞,那份艳丽更加不可逼视。   子元真人御剑刺向他,这一剑速度极快,破风之声极响,蕴含着千万种变化,乃是子元真人心血凝成。   双剑交锋,一蓬耀眼的白光闪过,琼芳真君只觉脸颊微微刺痛,急忙掏出镜子,见左脸被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,登时勃然大怒。长剑一抖,剑光暴涨,浩荡剑气海啸一般扑向子元真人。   结界外的吕黛和庞义虽然感觉不到剑气,却也看出这一剑的厉害,庞义失声道:“师父小心!”   子元真人身形疾退,连起三道结界,皆被剑气冲破。多亏这一点缓冲,他勉强接下这一剑,只觉气血激荡,灵台剧痛无比。琼芳真君第二剑随即刺来,剑光闪烁处,子元真人身子飞了起来,像一只麻布口袋重重摔在地上,吐出一滩血。   吕黛有记忆以来,子元真人便是道门的顶尖高手,从未被人打得如此狼狈,一时目瞪口呆。   庞义也呆了片刻,大叫一声师父,使劲拍打结界,要冲进去救他似的。   子元真人摆了摆手,道:“我没事。”眼看着面带愠色的琼芳真君,笑道:“与你切磋这么多回,总算能伤你一回,我已知足了。”   琼芳真君收起剑,摸了摸脸上的血痕,冷冷地看着他,道:“若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,我非要你的命不可!”说罢,拂袖而去。   子元真人道:“琼芳,你天劫将至,千万保重!”   琼芳真君脚步一顿,没有回头,剑柄上的明黄色流苏轻轻晃动,和他一起消失在重重花影中。 第二十章 良言警心   庞义扶着子元真人走出洞府,御剑而去。吕黛想出去的关窍一定还在那面古镜上,于是找到琼芳真君。她已发现,这人对他自己的容貌迷恋到了极点,几乎离不开镜子。   果然,琼芳真君正坐在镜台前,手指蘸了膏药,小心翼翼地往脸上抹。其实这样浅的伤口,不涂药很快也会自愈的,但他怎么放心!一定要用最好的药。   “该死的吕琰之,竟敢划伤我的脸,我真该杀了他!”   上完药,他气犹未平,沉着脸看了会儿落日,走到庭院里舞起剑来。   剑法轻盈灵动,舞剑的人美若天仙,满地落花被剑风带起,晚霞浸染下好似无数红蝶翩跹环绕着他。他身形飘忽,衣袂翻卷如紫云出岫,每个动作都像是精心设计,却又流畅至极。   若非亲眼所见,谁也想不到有人能把剑舞得这样美。   吕黛站在一旁,屏息敛声,看得入迷。她知道这套剑法不仅好看,而且精奇绝俗,妙到巅峰。究竟哪里精妙,她却又说不出,倘若吕明湖在,他一定能领悟其中的精髓。   这世上没有吕明湖学不会的剑法,他学什么都比别人快。   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苍茫暮色中,琼芳真君停住剑,低头抚摸剑锋,神情感伤道:“我的流波剑法当真要失传了么?”   这个人事事都要求完美无缺,剑法如此,收徒亦如此。可是名师未必能遇上高徒,就像伯乐未必能遇上千里马,都是很让人遗憾的事。   吕黛也跟着感伤起来,情不自禁地走上前,道:“你再等一等,再过一百多年,有个叫吕明湖的人,他天资极高,是道门公认的奇才,一定如你心意。”   琼芳真君自然听不见她这话,听见了也无济于事。天劫在即,谁都等不了。   琼芳真君抱着剑,坐在石凳上,一杯接一杯地饮酒。吕黛看着他,不知怎的鼻子发酸。夜色渐深,远处忽然出现一点烛火,勾勒出秉烛人洁白颀长的轮廓。   吕黛心头一颤,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白影越来越近,竟是白亦难。她眼中的欣喜像蓄满水的水槽开了闸,哗啦啦漏光了。   白亦难走到她面前,看了她片刻,道:“卢夫人,是你么?”   吕黛才想起来易容术并不能改变魂魄的模样,急忙否认道:“什么卢夫人?我不是,你认错人了。”   白亦难微微一笑,说了声抱歉,转身便走。   吕黛跟上他,道: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   白亦难道:“姑娘并不是我要找的人,我何必告诉你?”   吕黛心知瞒不过他了,咬一咬牙,道:“白老板,实不相瞒,我本是庐山上的一只喜鹊精,因受过江屏前世的恩惠,今世嫁与他报恩,并无恶意,你莫要告诉他。”   “难怪你家忒多鸟雀。”白亦难停住脚步,波澜不惊地看着她,道:“江兄见你昏迷不醒,急得要命。郎中看不出个所以然,他恐你是中邪,便请我来看看。我见着那面古镜,猜到你的魂魄被困在镜中,遂来带你出去。”   吕黛紧张道:“他发现我是妖了么?”   白亦难道:“魂魄离体,古镜便照不出你的真身了。”   吕黛松了口气,白亦难语重心长道:“江兄对你一往情深,你们是夫妻,本该坦诚相待,瞒久了,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。”   吕黛目光闪动,低头绞着衣带,心想让他一往情深的哪里是我,他若知道我是谁,这场游戏便玩不下去了。   “等时机成熟,我会告诉他的。在此之前,还望白老板替我保密。”她深深一挹,生怕失去江屏的样子。   有道是宁拆十座庙,不破一门婚。白亦难叹了口气,道:“好罢。”扭头看着兀自饮酒的琼芳真君,道:“你知道他是谁么?”   吕黛见他对琼芳真君似乎并不陌生,便想套他的话,摇头道:“不知道,白老板你认识他?”   白亦难道:“花月无缺琼芳真君,三百多年前可是道门的风云人物。他的流波剑法举世无双,多少人想拜他为师,他都看不上,最后竟失传了。他飞升之后做了水德星君,到处都是他的塑像,想不认识他都难。”   吕黛诧异道:“他就是现任的水德星君?可我看到的水德星君塑像和他一点都不像啊。”   白亦难道:“起初是很像的,后来人们凭着自己的喜好添油加醋,越塑越不像了。琼芳是他的道号,他本名杨冀,是隋炀帝之子。天生根骨奇佳,痴心道法,十二岁出家,史书上只说他早夭,到如今知情者已寥寥无几。”   吕黛记得史书上说,杨广美姿仪,少聪慧,晚年常揽镜自照,对左右说:“好头颈,谁当斫之!”   再看不远处的琼芳真君放下酒樽,又拿出镜子,孤芳自赏。   吕黛感叹道:“真不愧是父子,他父亲被杀时,他没有去救他么?”   白亦难道:“一国之君,气数将尽,神仙也无能为力,何况他那时修为尚浅。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,亲人一个个死去,只剩下自己孤伶伶地活着,这便是长生的苦恼。”   吕黛也算长生了,她却不曾体验过这样的苦恼,盖因国家兴亡,江山易主,这些对人而言很重要的事,与一只小喜鹊关系不大,她只有飞霜院这一个家,吕明湖这一个亲人。   吕明湖不会死,她的家也不会亡。   可是江屏呢?他一介凡夫俗子,活不了多久的,他若死了,她大抵是会难过的。   白亦难见她神情黯然,知道她在想什么,道:“姑娘,仙凡有别,人妖殊途,我劝你还是尽早抽身。”   吕黛抿唇不语,心里已经动摇了。趋利避害是世间万物的本能,她想与其将来难过,不如趁现在还没什么感情,不痛不痒地结束罢。   屋里本来就热,江屏守着她和白亦难的肉身,心急火燎地来回踱步,更是汗如雨下。忽见她睁开眼,忙不迭地凑上前,道:“娘子,你怎么样?”   吕黛错开他关切的目光,坐起身道:“我没事,多亏了白老板。”   躺在藤椅上的白亦难也已醒来,手里拿着那面紫金古镜,站起身道:“举手之劳,弟妹不必放在心上。这面古镜是通灵之物,不可随便示人,弟妹务必妥善保管。”   吕黛接过古镜,用一方汗巾包了起来。江屏也没问她为何背着自己去买这古镜,再三作揖谢过白亦难,陪他到外面吃茶。   日光晃眼,知了叫得厉害,正是申牌时分。吕黛在镜子里从早到晚,感觉待了五六个时辰,外面才过去两个时辰。如此推算,倘若魂魄在镜子里修炼一百年,外面才过去三十年,岂非占了大便宜?   琼芳真君想必早就发现这个窍门,才对这面古镜爱不释手。真是个好宝贝,送给明湖,他一定喜欢。   小喜鹊越想越高兴,花眠端着饭菜走进来,见她还喜孜孜地抱着那面镜子,中邪似的,透着诡异,不禁有些害怕,小心翼翼地走上前,道:“少奶奶,别摆弄这东西了,怪邪门的。您要再有个三长两短,少爷也活不成了。”   江屏走进来,正好听见这话,笑了笑,道:“当真把我魂吓没了,娘子若醒不过来,我就算活着也是具行尸走肉罢了。”   吕黛瞟他一眼,道:“说得好听,我若真醒不过来,用不了多久,你便另结新欢了。”   江屏在床边坐下,看着她的眼睛,柔声道:“天地良心,今生今世,我只爱娘子一人。”   花眠掩嘴偷笑,转身出去了。   江屏这才问起古镜的事,道:“娘子,你要买这古镜,为何不告诉我?今晨我去魏老汉家,听说有人花五百两买走了,还想是哪个冤大头呢!”   吕黛道:“我怕价钱谈不拢,你不让我买。”   江屏失笑道:“我的傻娘子,你怎会这么想?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,别说五百两,就是五千两我也绝不心疼。”   吕黛听着这些甜言蜜语,心被黏住了似的,又舍不得离开他了。再等一等罢,横竖也不急在这一时。 第二十一章 人间七夕   映月斋开张后,生意不好也不坏,每日都有人上门,大多只看不买。一个月过去,卖出两幅字画,一座屏风,一座香炉,也有两三百两银子的进项。   这日江屏不在家,吕黛吃过午饭,闲着无聊,换了男装来铺子里寻他玩耍。   这会儿没有客人,闲云端着一碗刚买来的酸梅汤坐在柜台后喝着,见她来了,忙放下碗,擦了擦嘴,站起身道:“少奶奶,您来了!”   吕黛四下张望,道:“他人呢?”   闲云道:“您说少爷?他出去看货了,大约要一个时辰后回来。”   吕黛向江屏坐的交椅上坐了,道:“那我在这里等他。”   闲云沏了杯茶给她,她啜了两口,打开旁边的抽屉。彼时金陵有很多广州来的蕃商,这些蕃商喜欢收集中原的古董,江屏为了交易方便,在抽屉里放了不少外国钱币。有金的,有银的,有方的,有圆的,大小不一,花纹各异,都是亮闪闪的。   小喜鹊很喜欢,抓了一把放在桌上,一枚叠一枚,摞得高高的,似乎随时会倒塌。看得闲云把心悬着,她猝然伸出纤纤玉指一戳,哗啦啦钱币撒了一桌。她娇美的脸上露出笑容,很开心的样子。   闲云看着她一遍遍重复这样的游戏,乐此不疲,不觉好笑,心想这官宦人家的小姐,怎么像个心智不全的孩子?   他忽觉腹痛,咕噜咕噜闹得厉害,实在忍不住,苦着脸道:“少奶奶,劳驾您在这里看着些,我去趟茅厕。”   吕黛挥了挥手,他便小跑着去了。   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腋下夹着个蓝布包裹,在外面徘徊了几圈,这时走进来打量着吕黛,叫了声掌柜的。   吕黛将目光从钱币上移开,看了看他,道:“阁下要买古董?”   这人一身粗布衣裳,洗得发白,脚上一双草鞋,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闲钱买古董的样子。   他自嘲一笑,道:“掌柜的说笑了,俺一个庄稼汉,饭还吃不饱呢,哪有钱买古董?俺是想问问,你这里收古董不收?”   吕黛点点头,好奇道:“你有什么古董?拿出来我看看。”   铺子里明明没有其他人,这汉子还怕被人抢似的,左右环顾一番,才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。原来是一柄黄澄澄的金錾花如意,有六寸多长,且不论做工怎样,年代是否久远,光是上面嵌着的两颗龙眼大小,光芒夺目的珍珠便让小喜鹊满心欢喜。   汉子观其神色,心里有了底气,道:“掌柜的,实不相瞒,这东西是俺从地里挖出来的,多半是哪个大官的陪葬。本来还有一个金瓶,被俺兄弟拿走了,听说卖了五百多两。俺只要四百五十两,不算多罢。”   卖了五百多两的金瓶纯属虚构,不过是为了给这柄金如意抬价。汉子说着这话,还是难免有些心虚。他生怕这金如意不值这么多钱,被行家看出来,特意找了这家刚开张不久的古董铺,且又看掌柜的年轻面嫩,定是个好糊弄的。   吕黛虽然会算账,对俗世的银钱价值其实无甚概念,四百两,四千两,在她看来只是数字的不同罢了。当下也没多想,称了四百五十两银子给他。   汉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,两眼放光,心花怒放,用布包了几层,紧紧抱在怀里,生怕她反悔,出了门一溜烟儿跑没影了。   少顷,闲云如释重负地回来,见她手里多了一柄金如意,正要问是哪儿来的,江屏在门首下马,他便迎上前。   江屏走到铺子里,看见吕黛,笑道:“你怎么来了?这金如意是哪儿来的?”   吕黛道:“我来看看你,谁想你不在,便在这里等你,还帮你做了一笔买卖。”   江屏接过金如意,仔细看了看,不动声色道:“多少钱成交的?卖主是什么人?”   吕黛道:“是个庄稼汉,说是地里挖出来的,要四百五十两,我想着也不贵,便给他了。怎么样,是不是好东西?你看这珍珠,多亮啊!”   江屏暗自苦笑,这也太亮了,行家一看便知道是涂了东西的,如意本身做工粗糙,毫无古韵,只怕金子的颜色也是涂上去的。这种把戏许多年前便被人揭穿了,现在只有一些人家为了充门面,会用这样的假珠宝做陪葬。   那庄稼汉多半也不知情,才敢出这么高的价,真是一个敢卖,一个敢买。   吕黛见他不作声,闲云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,不安道:“怎么了?这如意不值四百五十两么?”   江屏笑道:“谁说不值?看这花纹,最晚也是唐初的东西,卖给那些达官贵人,八百两都是少的。”说着看了闲云一眼。   闲云忙跟着道:“可不是,毕竟是少奶奶好福气,我在这儿坐了半日一文钱没赚到,您才一会儿功夫便做成一笔大买卖,比财神爷还灵呢!”  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,哄得吕黛笑逐颜开,看那如意益发顺眼。   江屏不忍责备媳妇,对闲云可就没那么宽容了,私下责怪他不该让佛鸾一个人待在铺子里。   闲云自知理亏,又忍不住道:“少爷,少奶奶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好东西想必见的不少,怎么连这种小把戏都看不破呢?”   江屏道:“她一向养在深闺,哪里晓得外面的人心险恶,尔虞我诈?一时大意,也不奇怪。”   闲云挠了挠头,道:“可是少奶奶……有时候也太孩子气了,您总该教教她。”   江屏道:“孩子气不好么?我又不要她独当一面。”   闲云笑道:“小的算是看明白了,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,少奶奶怎样都好。”   过了几日便是七月初七,午后吕黛拿着那柄金如意,坐在芭蕉树下的藤椅上捶腿。花眠和竹青端了两碗水,在日光下投针作卜。   吕黛不小心,手一滑,如意咣当掉在地上,磕坏了一角。金漆脱落,露出里面的铜胎,她才知道上当了,怔了半晌,回房收起如意。   傍晚,江屏回来,递给她一只锦匣,道:“这是白老板店里新出的蜡烛,抢手得很,我想你肯定喜欢,特意让他留了一份。”   吕黛打开锦匣,原来是一座蜡做的鹊桥,上面立着一对俊男靓女,执手相看泪眼,俨然就是牛郎织女了。   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,本是一对恩爱夫妻,却被天帝无情拆散,每年只有七夕这日能在鹊桥上相会。多么凄美缠绵的故事,吕黛却不喜欢,因为这个故事里,喜鹊只是成全他们的配角。   千百年来,为何没有人写一写喜鹊的故事?难道喜鹊就没有爱别离,怨憎会,求不得?   吃过饭,丫鬟备下兰汤,吕黛脱了外面衣裳,举火要点那鹊桥相会的蜡烛。   江屏倒有些舍不得,道:“这蜡烛做得好生别致,留着看几日罢。”   吕黛眼角斜飞,将他一瞥,道:“蜡烛本就是用来烧的,烧起来才好看!”说着点着了牛郎织女头上的烛芯。   江屏见她穿着银红兜肚,松花色纱裤,腰间系着一条月白五彩穗子汗巾,露出一双白生生,新藕似的胳膊,戴着四个银镯子,烛光下乌云斜坠,美目流盼,比艳妆时还动人,哪还有心思管什么牛郎织女,烧就烧罢,他自个儿也要烧起来了。   翻滚的兰汤里鸳鸯交颈,鸾凤并头,湿热的风将烛火拉得细长,两道起起伏伏的人影映在墙面上,分不清彼此的轮廓。   云雨过后,桥上的眷侣化作累累烛泪,挂在鹊桥上,倒像是雪柳雾凇。眼看就要烧到鹊桥,满脸潮红的吕黛站起身子,跨出澡盆,一口气吹灭了烛火。 第二十二章 花朝女王   七月十二是江屏舅父严老爷的生辰,江屏收到管家转寄来的请帖,对吕黛道:“娘子,舅舅生日,我得回去一趟,顺便处理家中的事务,大约要一个多月,你随我同回罢。”   吕黛心想正好趁这机会回庐山看望明湖,便面露忧色,道:“回了杭州,人多眼杂,万一有人认出我,岂不多生是非?我还是待在这里,等郎君回来罢。”   江屏想舅父家与官府常有往来,确实不太稳妥,道:“既如此,我早些回来,娘子在家关好门户,尽量莫要外出。小厮里闲云年纪最大,心还算细,我留他看家。娘子若是出门,务必带上他。”   吕黛点点头,也叮嘱他道:“郎君回了杭州,千万莫对人提起我,免得走漏风声。”   江屏道:“我省的。”又愧疚道:“如此掩人耳目,躲躲藏藏,实在是委屈娘子了。”   吕黛低头微笑道:“说什么委屈不委屈,我都是心甘情愿的。”   江屏益发觉得对她不住,展臂揽她入怀,抚摸着浓密的秀发,轻轻叹息。是夜夫妻俩极尽欢娱,次日收拾妥当,江屏带着一名小厮乘船回了杭州。   他一走,吕黛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,好像裹了几个月的裹胸布终于解开了。原来做夫妻,整日黏在一起,即便和和美美,也是一种束缚。   妖生漫长,若要她一辈子受这种束缚,她必然是不乐意的。但若是与明湖做夫妻呢?虽然知道不可能,吕黛还是忍不住想,他这样心如止水的人,无意束缚别人,亦不会受人束缚,即便成了亲,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罢。   她将一个草人变成鲁小姐的模样,道:“这几日就请你在此做少奶奶罢。”   草人得她一缕神识,言行举止都与她无异,唯独不能吃饭饮水。这倒也没什么,支开下人,将送来的饭菜倒掉就是了。   吕黛径自离开金陵,却没有直接回庐山,而是来到镇江西门的唐颓山。她有个朋友姓骆,名青芝,是一只金翠鸟,在此修炼七八年了。   妖天生散漫,不像人喜欢群居,组成偌大的国家,奉一人为九五至尊。妖虽然也有城邦,却很分散,如今比较大的有三处:行乐城,筑雪川,水龙岭。   筑雪川的领主骆花朝乃是一只千年白孔雀,修为极高,外号踏碎琼瑶。三大城邦领主之中,骆花朝对道门的态度算是最温和的。   十六年前,吕黛刚变成人形,吕明湖的大师兄被仇家重伤,需要一味叫紫蓑荷的药。紫蓑荷只长在筑雪川,子元真人便让吕明湖去筑雪川求药。为何是不善交际的吕明湖呢?因为骆花朝出了名的好色。   子元真人虽然年纪大了,老眼并不昏花,众弟子中谁卖相,不,皮相最好,他还是知道的。纵然不做什么,好色的女王看了也欢喜不是?   彼时吕黛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,自然不明白他老人家卖徒求药的心思。但她听说孔雀好吃美貌男子,深深为吕明湖担忧,便要跟他去筑雪川。   “听说筑雪川有许多鸟雀,我想去看看它们。”   吕明湖听她这么说,便答应了。到了筑雪川,从飞剑上看下去,一条白浪滔滔,数百里宽的大河环绕着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,森林中央有一座通体洁白,气势恢宏的宫殿,圆圆的殿顶仿若浮在碧海中的一颗明珠。   这条大河便是真正的筑雪川,被骆花朝在河底布下阵法,从此鸿毛不浮,飞鸟不过,法器也不例外。   吕明湖按落飞剑,与她在河边等候渡船。少时,一条独木舟乘风破浪而来,一名头戴金冠,身着碧衫的少女立在舟头,便是骆青芝了。   青芝是骆花朝的侄女,奉命来接吕明湖,见他肩头立着一只小喜鹊,好奇道:“吕道长,这是你的灵宠么?”   吕明湖点了点头,青芝笑道:“我头一回见人养喜鹊做灵宠呢!”   吕黛盯着她,心想少见多怪。   青芝道:“吕道长,它为何一直盯着我看?”   吕明湖道:“她很喜欢郡主的羽毛。”   金翠鸟的羽毛金碧辉煌,光泽比绿孔雀翎还亮丽。青芝现在虽是人形,吕黛也能看出来。   青芝笑了,向头上拔下一根又粗又长的羽毛,道:“送给你。”   小喜鹊对她好感骤升,高兴地接过羽毛,收入翼下,回赠她一颗补血益气,提升修为的赤莲丹。这可比一根羽毛贵重多了,青芝再三推辞,吕明湖道:“她的丹药吃不完,留着也是浪费,郡主就收下罢。”   青芝知道他们道门丹药多,但也没多到灵宠都吃不完的地步罢?想了想,忽然明白了,这些丹药对普通修行者来说,自然是好的,但对吕明湖来说,如同鸡肋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,干脆拿去喂灵宠。   既如此,她也就不客气了。   上了岸,青芝显出原形,飞在前面,领着他们往王宫大殿去。鸟族的妖精们听说吕明湖来了,都赶来一睹真容。鸟族雌强雄弱,通常是雄鸟在家主内,雌鸟外出谋生,因此来的几乎都是雌鸟。她们有的是原形立在枝头,有的是人形站在路边,盯着吕明湖上看下看,叽叽喳喳,评头论足。   “这道士比我家相公还俊俏呢。”   “姐姐,小心被你家的醋坛子听见,回去酸死你。”   “怕他做甚?我辛辛苦苦养家糊口,多看几眼美人又不过分,他管得着么!”   吕黛不喜欢她们这样,一一瞪回去,吕明湖却无动于衷,好像突然变得又聋又瞎。骆花朝正在殿内等着接见吕明湖,这位艳冠妖界的女王着白缯轻衣,戴花冠,璎珞,耳珰,臂钏,远看庄严宛若菩萨,近看却比菩萨多几分妖媚之气。   相传孔雀大明王是释迦牟尼佛的等流身,因此骆花朝与佛门关系匪浅。她见了吕明湖,果然欢喜,一叠声地赐座看茶,又叫侍女拿果子给吕黛吃。   吕明湖提起求药的事,她既不答应,也不回绝,笑眯眯地看着他,道:“听说道长剑法卓绝,孤想领教领教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   吕明湖迎着她春情荡漾的目光,澹然道:“在下荣幸之至。”   骆花朝道:“那么,道长先去住处歇息罢,今夜亥时一刻,孤在沉香亭等你。”   出了大殿,青芝领着他们走到王宫西侧的一间偏殿,这一路上站岗巡逻的侍卫也都是女子,她们行装挎刀,体格魁伟,有的比吕明湖还高。殿内端茶倒水的却是男子,他们衣着艳丽,身形纤弱,模样都很标致,说话声音婉转动听。   青芝吃了一盏茶,起身告辞,眨了眨眼睛,又笑道:“吕道长,我姑母甚是骁勇,你可得小心!”   待她离开,吕黛变成人形,攥着吕明湖的衣袖,忧心忡忡道:“明湖,那只孔雀是不是要吃你?”   话音刚落,殿内的宫男们都笑了,低头抿唇,笑得十分暧昧。   吕黛不理解道:“你们笑什么?”   一名宫男正要说话,吕明湖料想他说不出什么好话,挥了挥手道:“你们都下去罢。”   宫男们齐声答应,退了出去,留下一殿浓郁的脂粉香。   吕明湖打开窗子,和小喜鹊坐在榻上,道:“孔雀女王只是想和我比武,并不是想吃我。吃了我,得罪道门,于她而言很不划算。”   吕黛想了想,道:“可是我听说孔雀好吃人,尤其是美貌的男子。明湖这样好看,她一时冲动犯浑也未可知。”   吕明湖望着她载满忧虑的眼眸,道:“你是因为这个才跟我来的么?”   吕黛低头嗯了一声,心里其实有些惭愧,自己法力低微,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。   吕明湖微微动容,抬手轻抚她发顶,道:“放心,她吃不下我。” 第二十三章 游龙戏凤   亥时一刻,月色如洗,王宫花园里悄无人声,暗香浮动。   骆花朝换了一件牙白色的合欢襕裙,手持团扇,坐在沉香亭里。裙子质地轻软如云,高束在胸际,露出大片牙白色的肌肤,乍一看好像没穿衣服。   她见吕明湖来了,后头还跟了个小姑娘,笑中含嗔道:“吕道长,孤与你约会,你怎么把灵宠带来了?”   吕明湖道:“王上是妖界的顶尖高手,与您交手的机会难得,我让吕黛旁观,兴许她能有所感悟。”   骆花朝站起身,摇着团扇走过来,笑道:“她毕竟是个小姑娘,孤怕有些招式,她看了难为情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与王上比武,光明正大,没什么见不得人的。”   吕黛听他们说的都是比武,却好像不是一回事,十分疑惑。   骆花朝深深看着吕明湖,又笑了笑,道:“既如此,孤毕竟是前辈,让你三招罢。”   吕明湖也不客气,举剑向她刺去。骆花朝身形摇闪,速度奇快无比,层层叠叠的裙裾飞扬,只留下一道道残影。   忽闻呲的一声,她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落在亭檐飞角上,裙子被剑气划破,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,足以让俗世的每个男人血脉偾张。   她娇嗔道:“吕道长,打架便打架,撕人家衣裳做甚?”   吕明湖心知她是故意的,淡淡道:“前辈出招罢。”   骆花朝手中多出一根银白色的长鞭,带着破风之声和凛冽寒气向他挥来。吕明湖剑尖一挑,鞭梢灵蛇一般缠上剑身,霎时凝起一层白霜,蔓延到他握剑的手上,手指一时竟动弹不得。   长鞭一抖,一股强悍的力道传来,吕明湖整个人被甩了出去。他在半空中腰一拧,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。   骆花朝笑道:“好身手!”说到这个手字,又一鞭挥了出去,几乎同时闪身至他背后,展开双臂抱了个空。   吕明湖人已凌空掠起,轻轻巧巧地一翻身,举掌击她头顶。凌厉的掌风从头顶传来,骆花朝扭身躲过这鬼魅般的一掌,却挺起丰满的胸膛去撞他手臂。   这两团呼之欲出的玉脂,天下大抵没有哪个男子舍得躲开罢。可是吕明湖手臂一缩,化掌为拳,拳风虎虎,毫不留情地攻她面门。   骆花朝见他这般不知趣,简直无可救药,心中气恼,要给他点颜色,重重一掌拍出。拳掌相接,两股力量对冲,吕明湖毕竟年轻,法力不及她深厚,被逼得连退七八丈远,脚下地砖尽裂。   骆花朝冷哼一声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  虽然吕明湖输了,但好歹没被吃掉,吕黛长长地舒了口气,上前道:“明湖,你没事罢?”   吕明湖摆了摆手,道:“回去罢。”   吕黛知道他鲜少比武输给别人,怕他受挫,安慰他道:“那老妖精活了一千多年了,等明湖到她这个岁数,一定比她厉害多了。”   吕明湖还未言语,骆花朝的声音远远地传来:“小丫头,说谁老妖精呢!”   吕黛吐了吐舌头,不敢再说她的坏话。   高傲的女王对男人的耐心是很有限的,四海八荒,六合九州,天下之大,供她享用的美男子不计其数,何必在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身上多费功夫呢?   征服男人的乐趣,她早已腻了,现在她只想要知趣听话的男人。   她答应给紫蓑荷,但作为条件,吕明湖要留下来帮她修补法阵。半个月后,法阵修补完毕,吕明湖带着药和吕黛返回庐山。就在这半个月里,吕黛和骆青芝成了好朋友。   青芝每年会把自己脱落的羽毛打包寄给吕黛,吕黛也会把吃不完的丹药寄给她,两只小鸟互惠互利,感情益发深厚。   因此后来青芝离家出走,只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了吕黛。至于她离家出走的原因,据她说是家里安排了不满意的婚事,出来逃婚了。   吕黛站在洞府门外叫了三声青芝,过了一会儿,石门才徐徐打开。青芝牵着一名少年的手,笑吟吟地走出来。少年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葛布衣衫,浆洗得很干净,小麦色的皮肤,浓眉大眼,鼻梁挺拔,生得十分英俊,见了吕黛,神情却有些腼腆。   青芝介绍道:“吴郎,这是我的朋友,她姓吕。”   少年背着一捆柴,弯腰作揖。   吕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,含笑道:“吴公子,幸会幸会。”   少年被她看得脸红,青芝道:“你回去罢,过几日再来。”说着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。   少年脸更红了,却没有推辞,转身下山去了。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是很可耻的,但红粉佳人,真金白银面前,男子汉那点尊严又算什么呢?   “你又收新面首了,这个没有我上次看见的那个俊俏呢!”吕黛评价道。   青芝瞥她一眼,勾唇笑道:“男人好不好,不能光看外表。”   她对着吕黛,总有一种风月老手的优越感,这是她姑母常常带给她的感觉。   吕黛每每被她意味深长的话吊起胃口,要问个仔细,她却又不肯说,闹得吕黛抓心挠肺。   不过今时不比往日,吕黛在石凳上坐下,扬起下巴,得意洋洋道:“我也有男人了,比你的男人强多了。”   青芝诧异道:“真的?他是什么人?”   吕黛道:“他叫江屏,是杭州的一名古董商,年轻多金,温柔俊俏,为了与我成亲,私奔到金陵。你说他好不好?”   青芝冷笑道:“年轻多金的俊俏男人,哪个不风流多情?他如今对你好,不过是图一时新鲜,多则一年,少则半载,便要原形毕露了。”   吕黛瞟她一眼,道:“你就是嫉妒。”   青芝瞪起眼睛,高声道:“我嫉妒?我是怕你被人骗了还不知道!”   她情绪激动得有些异常,吕黛看了看她,故意笃定道:“他不会骗我的。”   青芝默然片刻,道:“那你敢不敢试试他?”   吕黛知道男人是最经不住考验的,但此时已是赶鸭子上架,无路可退,只能梗着脖子道:“有何不敢?”   傍晚时分,船泊在丽水镇码头,江屏带了一名小厮上岸闲逛。丽水镇上有一座般若寺,是开皇年间建成的古刹,如今已经荒废了。江屏经过,见夕阳下的飞檐吻兽,断垣残壁别有一番沧桑古韵,便进去瞧瞧。 第二十四章 古刹魅影(上)   天王殿小小的一间,还没有江屏杭州家里的马厩大,天王像彩漆斑驳,造型却很生动,衣褶线条流畅,看刀工细节像是宋时的东西。   庭院里杂草丛生,大雄宝殿顶塌了一角,霞光透过破洞,照在残缺不全的佛像脸上,仿佛涂了一层金红的油漆。哀艳的金红,落日的余晖,更显出悲悯的神情。   穿过大雄宝殿,便只剩下一层毗卢殿,门关着,不知为何贴上了官府的封条。   江屏道:“这地方有什么好封的?”   小厮从进来便觉得这古刹阴森森的,忍不住道:“也许出过命案,少爷,我们快走罢。”   门上有镂空的花纹,江屏向里面张望,只见墙上五彩斑斓,是壁画。当下毫不犹豫,一把推开了门。   小厮叫道:“少爷,这封条撕不得啊!”   江屏不以为意道:“谁说是我撕的,明明是风吹开的。”   今日天气闷热,本来一丝风都没有,他说完这句话,凉风乍起,吹得草叶沙沙,檐前铁马叮叮当当响。   小厮毛骨悚然,脸都吓白了,近乎哀求道:“少爷,我们走罢,这地方好生邪门!”   江屏人已在殿内,道:“你害怕就先回去罢,把灯留下。”   小厮哪敢丢下他一个人,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,忽觉颈后一凉,啊的一声狠狠打了个激灵。   江屏转身看他,道:“怎么了?撞鬼了?”   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,小厮摸了摸颈后,讪讪道:“没什么,下雨了。”   适才的霞光消失殆尽,天色昏暗,小厮点起灯笼,走到江屏身边,咕哝道:“这雨没头没脑,可煞作怪。”   江屏负手仰头看着壁画,悠然道:“寺中赏画,雨声为伴,这么好的事,你偏觉得怪,真是朽木不可雕也。”   壁画有一丈多高,长约十丈,画的是天女散花。众女腾云驾雾,广袖飘飘,彩带环绕,错落有致。细看姿态各异,有的手捧花篮,有的拈花微笑,有的怀抱琵琶,顾盼流波,神采飞扬,栩栩如生。   江屏向来喜欢这些先人古迹,聚精会神地看着,看到妙处还不觉点头赞叹。   小厮东张西望,唯恐角落里,房梁上蹿出什么东西来。殿外风雨大作,漆黑一片,忽见一名女子提着灯笼,急忙忙地奔进来。   灯笼已经被雨打湿,她也浑身湿透,乌黑凌乱的发丝黏在姣好的脸上,竹青色的纱衫紧贴着肌肤,苍绿色的罗裙透出修长双腿的轮廓,整个人像一把刚捞出来的水草,纤细婀娜,袅袅婷婷。   她目光扫到殿内的两个男人,站住脚,脸腾地红了。   小厮呆呆地望着她,忘记了回避。她实在美貌,除了少奶奶,小厮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。然而少奶奶平日不能直视,更不敢看,也看不到她浑身湿透的样子。   他目光热辣,女子窘迫又畏惧地倒退几步,转身出了殿门,站在檐下。小厮回过神,下身早已起了反应,叫了声少爷,向门外努了努嘴。   江屏这才发现该女子的存在,只看了一眼,便移开目光,对小厮道:“把外衫脱了。”   小厮穿着一件青罗衫,脱下来,江屏拿在手里,走出殿门,道:“姑娘,外面冷,披上衣服进去罢。我们是途经此地的行商,雨停了便走。”   女子怯生生地打量他两眼,伸手接过衣服,裹住自己春光外泄的身子,轻声道了谢,低着头进去了。   江屏和小厮站在檐下,不再进去。   荒凉的古刹,寂静的雨夜,淋湿的美女,这便是青芝和吕黛出给他的考题。青芝坐在殿内,好奇地注视着江屏的背影,想他当真不动心么?   小喜鹊立在枝头,俯瞰着自己的夫君,生怕他经不住诱惑,让自己在青芝面前丢脸。   江屏壁画看了一半出来,好比房事被人打断,难受极了。这时他便不觉得这雨好了,巴不得立马就停,那姑娘走了,他才好继续看画。   小厮瞅着殿内的青芝,欲火灼心,道:“少爷,您说这姑娘是什么人?”   江屏看他一眼,冷冷道:“萍水相逢,你管她是什么人。”   小厮本想引诱他和那姑娘做出事来,自己也好分一杯羹,出口碰了个钉子,便不敢再说下去了。可见那起受人挑唆,为非作歹的子弟,大多也是自己心术不正,才让身边的小人有机可乘。   吕黛和青芝约好,这考验只有一炷香的功夫。除了江屏,谁也不知道这一炷香的功夫里会发生什么,因为一切都取决于他的选择。   看江屏挪一下脚步,吕黛都觉得心惊肉跳。他毕竟不是吕明湖,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,有七情六欲,难以自控。   似乎过了很久,雨停了,青芝走出来,向他们借火点起灯笼,依依地看着江屏,慢声细语道:“公子,寒家就在附近,这么晚了,我怕路上遇着歹人,你送我一程可好么?”   小厮两眼放光,恨不能替江屏答应。江屏踌躇片刻,毕竟不好拒绝,微笑道:“姑娘既然对我们放心,我们理当送送姑娘。”   吕黛才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,跟着他们出了般若寺,飞到不远外的一条窄巷口,青芝停住脚步,脱下青罗衫还给小厮,对江屏道:“公子,前面就是寒舍,进去吃杯茶罢。”   她眼中含情脉脉,谁都看得出是什么意思,江屏毅然决然道:“多谢姑娘一番美意,我们还有事,就不过去打扰了。”   小厮扼腕叹息,江屏拱手告辞,迫不及待地转身回般若寺看画。   青芝见他毫不留恋,赶着去救火一般走了,不禁愣在原地。   小喜鹊险些笑出声来,落在她头顶,喜孜孜地看着江屏远去的背影,道:“怎么样,我就说他不会负我!你输了,快去买霞飞酿来我吃。”   霞飞酿只有海市能买到,且价格高昂,是两只小鸟事先定下的赌注。   青芝不作声,小喜鹊用爪子扒拉着她的头发,道:“你别赖账,你有钱养面首,难道没钱给我买酒吃?”低头一看,青芝满脸是泪。   吕黛急忙变成人形,拿出帕子替她擦着,道:“哭什么?你要是真没钱,便宜一点的酒也行,我又不逼你。”   青芝举袖掩面,哽咽道:“其实我不是出来逃婚的。” 第二十五章 古刹魅影(中)   原来青芝在筑雪川时,与一只叫蕊哥的雄杜鹃相好。蕊哥资质平平,修为也不高,变成人形却是个绝色男子,且温柔体贴,本钱足,善风月,总而言之,是个床笫间的尤物。   “八年前,我奉姑母之命往灵山拜佛,三个月后回来,看到他留给我的信。信上说他被姑母临幸,带回了宫里,求我莫要把过去的事告诉姑母。我知道他怕姑母嫌弃他,本来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,他想飞上枝头做凤凰,也是常情。可我就是气不过!”   青芝攥着被泪水打湿的手帕,说到这里,眼中却流露出懊悔之色。   吕黛道:“你……做了什么?”   青芝垂下头,低声道:“那日牡丹宴上,我酒吃多了,又被姑母说了几句,便忍不住问她身为长辈,怎么好意思抢小辈的男人?”   当时众妖正在宴席上推杯换盏,听见这话,一片笑语飞声戛然而止。   青芝带着几分酒意,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,满眼愤恨地看着宝座上的姑母。   骆花朝愣了愣,道:“孤几时抢过你的男人?”   青芝撒酒疯似地大声道:“蕊哥就是我的男人!”   众妖屏息敛声,心知好戏这才开场,一个个睁大了眼睛,竖直了耳朵,生怕错过她们姑侄间迸溅的火花。   骆花朝微微蹙眉,沉默片刻,命近侍去请蕊哥过来。蕊哥满心以为是女王的恩宠,高高兴兴地来了。青芝这时已经有些后悔,低头坐了下去。蕊哥没有看她,却感觉众妖看自己的目光十分古怪。   他向骆花朝行过礼,骆花朝含笑道:“蕊哥,你既然与青芝有旧,为何不告诉孤?若不是青芝今日说出来,孤还不知自己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。”   她声音温柔,笑容和煦,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。蕊哥脸色煞白,这才看向青芝,目中闪过怨恨之色,扑通跪下道:“贱奴该死,求王上恕罪!”   不像凡人看重血统,妖只看实力,强者为王是妖界亘古不变的道理。骆花朝女王宝座下的血比筑雪川的水只多不少,踏碎琼瑶,绝非浪得虚名。年长的妖精们都知道她的手段,看蕊哥的眼神已经好像在看一具尸体。   蕊哥匍匐在地,冷汗如雨下,浑身乱颤。骆花朝端着金樽,慢悠悠地啜着,忽一抬手,只见碧光一闪,樽中美酒化作冰棱,从背后刺进了蕊哥的心房。   青芝瞪大了双眼,酒意全无,闪身上前攥住蕊哥的手腕,一边渡灵力给他,一边嘶声道:“姑母,你为何杀他!”   骆花朝淡淡道:“你背叛了你,欺骗了孤,还留着这条命做甚?别白费力气了,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救,也不值得你伤心。”挥一挥手,便有两个女侍卫上前,把蕊哥的尸体拖了出去。   鲜红的热血顺着浅碧色的冰棱淌下,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划出一道蜿蜒的血痕。   这个残酷的悲剧听得吕黛大受震撼,一时说不出话。吕明湖也会当着她的面斩妖除魔,但他杀的都是一些罪大恶极,且与她无关的妖魔。蕊哥罪不至死,和青芝还有过床笫之欢。骆花朝当着青芝的面,下此狠手,难怪青芝要离家出走了。   青芝泪涟涟道:“她抢我的男人,本来也没什么,我不过是一时气愤,过些日子便放下了。可是她杀了蕊哥,我怎么都忘不了,她好狠的心啊!”   吕黛隐约明白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蕊哥,而在于她们姑侄之间复杂微妙的感情上。   她抱着青芝,轻轻拍着她的背,道:“她毕竟是王,和我们不一样的。再说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她,若不是蕊哥有意隐瞒,何至于此?”   青芝道:“我知道,她是王,美艳强悍,杀伐果决,什么都比我强,怨不得男人喜欢她。我真羡慕你,能有一个对你忠贞不二的男人。你不知道,男人再多,身体再满足,得不到真正的爱,有时也是寂寞的。”   吕黛没有说话,她想江屏爱的究竟是我,还是鲁小姐呢?   此时已有二更天气,黑洞洞的窄巷里传出几声犬吠。青芝和吕黛都有些饿了,穿过窄巷,来到丽水镇最热闹的长街,走进一家招牌体面,还未关门的小酒馆。   大堂里人不多,一名身形瘦小,穿蓝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端着托盘,站在一张桌旁,给两位客人上菜,眼角瞟见进门的两人,转过头来堆笑道:“两位客官随便坐,茶水这就来,墙上有牌子,先看吃点什么。”   客人和他显然很熟,问道:“掌柜的,怎么不见小六子出来帮忙?”   掌柜的面上浮起一层阴影,叹气道:“他身子不好,在屋里养着呢,明日我还得雇个伙计。”   客人关心道:“小六子病了?什么病?我认识一名医术极高明的郎中,可要请他来看看?”   “多谢公子好意,他这病古怪得紧,再高明的郎中也束手无策。”掌柜的愁容更深,不欲再说,走过来给吕黛和青芝上茶。   青芝道:“掌柜的,我家世代行医,我也略通一二,不如让我看看,治不好我也不要钱。”   掌柜的苦笑道:“不是我不相信姑娘,而是犬子……唉,实不相瞒,他是中邪了。”   中邪?这就更拿手了。青芝和吕黛眼睛一亮,互相看了看,吕黛道:“掌柜的,这倒巧了,家父正是一名法师,降妖除魔,捉鬼驱邪,无所不能。我的本领虽不如他,一般的邪祟也是手到擒来。你带我去看看令郎,就算我治不好,毕竟还有家父。”   这年头,女大夫和女法师都挺少见的,凑在一块儿就更稀奇了。旁边的客人看热闹不嫌事大,起哄道:“掌柜的,人家小姑娘这般热心,你就让她瞧瞧呗!”   掌柜的谛视这两位姑娘,容貌气度都不像一般人,真有法子也未可知,踌躇片刻,拱手道:“那就劳驾姑娘了。”   酒馆后院有几间屋子,掌柜的推开西边的一扇门,屋里静悄悄的,也没点灯。借着掌柜的手里的灯笼,吕黛和青芝见床上躺着一个人,却听不见他的呼吸声。   没有呼吸的凡人,岂非是个死人?   二女走上前,看清床上人的脸,呼吸也不约而同地停住了。   他根本没有脸,只有一片扁平的皮肤,眉毛,眼睛,鼻子,嘴巴像被人施了法术,一把抹去了,看起来空空的,诡异又可怖。   这情形,若是一般的女孩子见了,只怕要晕过去。吕黛和青芝毕竟是两个加起来五百多岁的妖精,胆子比凡人大得多,惊愕了片刻,便定下神。   吕黛伸手摸了摸小六子的心口,还活着,转头问掌柜的:“他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   掌柜的见她们如此镇定,益发觉得不寻常,心里多了几分希望,道:“两位姑娘看着不像本地人,可知南边有一座般若寺?”   “知道,破破烂烂的一座空寺。”   “两位姑娘去过?”   吕黛和青芝点了点头,掌柜的目光闪动,怕被人听见似的,低声道:“那寺里有个无面女鬼,住在毗卢殿内,时常半夜三更出来走动,撞见她的人都会变成这样。”   他看着儿子那片光秃秃的皮肤,满脸恐惧道:“三日前,犬子和对门朱家的小子打赌,输了便要去寺里过一夜。我们原本不知道,若是知道,怎么也不会让他去的。犬子去了之后,朱家的小子放心不下,天亮去看他,他已是这样,人事不省了。我们报了官,官府拿那女鬼也无法,只好封了毗卢殿。”   青芝道:“原来如此,除了令郎,还有旁人这样么?”   掌柜的点头道:“有,但都是外地人,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。”   吕黛忽然想起来江屏还在寺里,啊的一声站起身,化成一股清风往般若寺去了。   青芝道:“掌柜的,你稍安勿躁,我们去去就回。”说罢,也化风追她去了。   两个大活人,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,掌柜的目瞪口呆,半晌回过神来,走到院子里跪下,磕头道:“神仙保佑,我儿有救了!” 第二十六章 古刹魅影(下)   夜风清凉,月色皎洁,江屏带着小厮回到般若寺,庭院里的草叶上雨珠晶莹放光,仿若撒了一地的珍珠。走进毗卢殿,一名女子背对着他们,站在壁画前。   她身量高挑,戴着一顶紫金芙蓉冠,穿着五彩百花袍,腰系八幅千蝶裙,披着浅黄银泥飞云帔,左臂挎着一只花篮。这副装扮与壁画上的天女一般无二,不免叫人疑心是天女从画上走出来了。   江屏怔了怔,心想刚走了一个美女,又来一个,这毗卢殿合该改名叫桃花殿,又想她若真是画中人,也没什么可怕的,正好问问她这幅壁画的来历,便问道:“姑娘可知这幅壁画出自何人之手?”   女子不作声,徐徐转过身来,她也没有脸,只有一片光滑细腻,洁白无瑕的皮肤。她婀娜的身段,华丽的穿着,令这片空白的皮肤看起来更为诡异。   江屏骇然色变,不禁倒退一步,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。   小厮惊叫一声,吓得顶门上飞了三魂,脚底下荡开七魄,面无人色,转身就跑,却在门口撞上一层无形的壁垒,摔倒在地。   江屏见状,心知跑不了,也就不跑了,冷静地想了想,道:“姑娘可是这画中之人么?”   无面女点了点头,她没有嘴巴,自然说不出话,没有眼睛,也传达不出心情。江屏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哀戚的气息。   她为何没有脸呢?也许是壁画遭到损坏,也许是作画时,出了什么变故,画师来不及给她画上了。   江屏看着她,恐惧渐渐变成可惜,道:“在下是个古董商,学过丹青,常替人修补古画,姑娘若是不嫌弃,在下给你画一张脸罢。”   无面女又点了点头,这一次幅度较大,似乎有些激动。   江屏转头吩咐小厮:“去船上把我的画具取来,莫要对旁人提起此事。”   小厮没再遇到阻拦,出了殿门,飞也似地去了。待画具取来,无面女伸手在壁画末端一点,便消失了。江屏看她指点之处,果然有一位无面天女,穿着打扮和刚才的她丝毫不差。   吕黛生怕江屏也遇上无面女鬼,火烧屁股似地赶到毗卢殿,却见江屏一手执笔,长身玉立在壁画前出神呢。   地上摆开一溜儿白瓷碟子,里面盛着石青,朱砂,藤黄,金粉,五颜六色的。小厮打着灯笼站在一旁,神情无比紧张,好像江屏不是在作画,而是在参加殿试。   这情形委实出乎吕黛意料,她呆了一呆,隐匿身形走到江屏身边,见他眉头微蹙,凝视着画上的一名无面天女,忽然明白了。   这无面天女就是在此作祟的无面女鬼,江屏或许已经遇上她了。   这幅壁画作者不详,但线条婉转灵动,运笔传神,颇得李公麟之精髓,又有吴道子之风范。江屏不敢托大,酝酿许久,方才下笔。翡翠笔管通透似冰,握在他白皙修长,骨节分明的手中,分外好看。   他专心致志作画的样子也很好看,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,他只想填补这位无面天女的遗憾。暖黄的灯光照着一壁斑斓的画,他韶秀的容颜,破旧不堪的经幡后毗卢遮那佛半明半寐,这岂非也是一幅画。   无面天女在他笔下生出眉目,眉分柳叶,目若朗星,又几笔,琼鼻檀口,笑意盈盈,端的是个仙姿玉貌的美人。江屏还不觉得,吕黛已先看出这美人有七分像鲁小姐,大概他心里想着鲁小姐,笔下的美人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罢。   吕黛本来挺高兴的,这会儿好像吃了一串还没熟的果子,酸到心里去了。   鲁小姐的脸骤然变得可憎起来,她想他画的若是我,该有多好啊。   江屏搁下笔,细细端详一番,又后退几步看,自觉不错,拿出一面镜子,对着那名天女道:“姑娘满意否?”   天女冉冉走下壁画,含喜微笑,眄睐生辉,向江屏一挹到地,道:“多谢公子了我百年夙愿。”   江屏这才发现给她画的这张脸有几分像佛鸾,笑道:“举手之劳,不足挂齿。”   天女道:“先前公子问我,这幅壁画出自何人之手,他是两百多年前的人,没什么名气,寺里的僧侣都叫他无乐。画这幅画时,他已有五十二岁,穷困潦倒,病痛缠身,还未画完便去世了。”   她叹息一声,道:“两百多年来,我一直想要一张脸,渐渐成了心魔,抢了不少人的脸,如今也该还给他们了。”   江屏闻言便知道这间大殿为何被封了,自己无意间救了那些被夺走脸的受害者,甚是欢喜,道:“姑娘醒悟便好,很晚了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   天女拉住他的手臂,眼波将流,道:“公子不想跟我去画中世界看看?”   江屏微笑着抽出手臂,澹然道:“仙凡有别,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。”   天女抿唇一笑,道:“公子的夫人一定是个有福气的。”   她从花篮里取出一枝花苞硕大,金黄灿烂的芍药,道:“这枝金玉满堂是凡间没有的仙种,赠予公子,聊表寸心罢。”   江屏是爱花之人,闻言喜形于色,接过花道:“多谢姑娘,不知此花如何培育?”   天女道:“以无根水浇灌,插地即活。”说罢,回到了壁画上。   今晚连遇两个绝色美人,却未能挨一点光的小厮长叹了口气,收拾起画具,跟着江屏离开了般若寺。   吕黛站在月下目送江屏,心头有些迷茫。   原本算计得好好的,他爱鲁小姐的皮囊,她图他的美色,各取所需,将来玩够了,一拍两散,谁也不欠谁。可如今她食髓知味,有些不满足了。   她想卸下鲁小姐的假面,让江屏爱真正的自己,可是江屏会爱一只喜鹊精么?   也许告诉他真相,非但得不到他的爱,反而连现有的温存都失去了。   难道身为喜鹊,只有假借他人的皮囊才能偷取一个人的爱么?   心绪百转千回,吕黛竟觉悲从中来。   青芝在她身后,抱臂倚着一棵树,见她半日不动,戏谑道:“恁般舍不得,便跟他走罢,再这么站下去,小心变成望夫石。”   她早就来了,见江屏没事,便未现身。   吕黛吸了口气,将那股悲凉之感压回心底,道:“谁舍不得他了,我们去酒馆看看那掌柜的儿子怎么样了。”   小六子的脸已恢复,人也醒了,一家人围着他喜极而泣。吕黛和青芝在门外看着,没有惊动他们,走到一片空地,画好传送阵,去海市买霞飞酿吃了。   掌柜的只当是她二人的功劳,本想给她们立两个长生牌位,四季供奉,无奈久候不至,只好在心里感念。 第二十七章 祸从口出   海市在茫茫东海中央的一座孤岛上,周围暗礁星罗棋布,若无向导指引,凡人的船只很难到达这里。海市有四十九条街,每条街都宽敞整洁,两旁商铺林立,有鲛人开的珠宝店,道士开的丹药铺,兵器铺,符箓铺,蚕精开的绸缎庄,花木精灵开的茶馆,香料铺。   俗世有的,这里都有,俗世没有的,这里也有。   俗世的酒对修行者而言,浊气太重,因此海市最多的便是酒馆。仙酿居的霞飞酿不仅比别家卖得贵,有钱还未必买得着,因为一天只卖一百斤,绝不多卖。如此经营,看似自断财路,他家的生意偏偏是最好的。   青芝和吕黛来到仙酿居,运气不错,今日的霞飞酿还剩十六斤,都被青芝买下了。   两只小鸟喜欢热闹,就在大堂的一张空桌旁坐下,点了几样菜,正说着闲话,一男一女从大门走进来。两人皆相貌出色,尤其那女子一身红衣似火,明艳照人。她腰间系着一枚白玉佩,是凤衔灵芝的式样,玲珑有光,显见价值不菲。   男子穿着玉色道袍,头戴水晶冠,身材高大,背负重剑,脚步却很轻盈。   他走到柜台前,问道:“掌柜的,霞飞酿还有么?”   掌柜的堆笑道:“真是不巧,刚刚卖完,公子要不尝尝小店的新品岁寒清露?”   男子转过头,神情有些歉然,好像霞飞酿卖完了是他的错,柔声对那红衣女子道:“师姐,我们来迟了一步,你要尝尝别的酒么?”   红衣女子眉头微蹙,道:“随便罢。”说着往楼上走。   “客官,酒来喽!”一个身材瘦小的伙计拎着两大坛酒,头上顶着个朱漆托盘,托盘上一大壶酒,还有两盘菜,杂耍似地穿过人来妖往的大堂,走到青芝和吕黛这一桌,放下两坛酒,取下头顶的托盘,菜汁都未洒出一点。   背负重剑的男子走过来,看见吕黛的脸,微微一愣,指着两坛酒道:“这里面可是霞飞酿?”   他硬邦邦的语气仿佛在问自家下人,青芝眼角瞟着他,道:“是又如何?公子难道想陪我们吃两杯?”   男子脸一沉,拱手道:“在下蜀山萧华行,与陆师姐来此吃酒,料想两位姑娘也吃不了这么多酒,不如分一半给我们,在下愿出三倍价钱。”   萧华行是蜀山萧长老之子,修为出众,又沾他父亲的光,在座的修行者大多听说过他的名字,闻言看过来,心想与他同行的陆师姐,自然便是蜀山掌门之女陆晓芙了。   青芝知道对方这是在拿身份压自己,心中不快,却连忙起身,还礼道:“原来是蜀山的萧道长,失敬失敬。你和陆姑娘想吃这霞飞酿,我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钱呢?只要你跪下叫我三声姑奶奶,这十六斤霞飞酿我分文不要,都送给你们。”   吕黛见她前面态度恭敬,还以为怂了,听到这里噗嗤笑了出来。她毕竟是妖,即便沐浴道门香火长大,对自以为是的道士依然很没好感。   萧华行瞪大眼睛看着青芝,气得拳头紧握,脸上一阵青一阵白。   “萧师弟,既然人家两位姑娘不肯出让,便算了罢。”陆晓芙走过来,目光在吕黛面上停驻一瞬,笑了笑。   萧华行对她一向是言听计从,便没说什么,上楼在阁子里坐下,忍不住道:“师姐,那小丫头分明是不把我们蜀山放在眼里,你为何不让我教训她一顿?”   陆晓芙道:“大庭广众之下,你教训一个小姑娘,即便是对方冒犯在先,大家也只会说你恃强凌弱,何不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再动手?”   萧华行怒色顿消,笑道:“师姐所言极是,毕竟还是师姐考虑周全,佩服,佩服!”   陆晓芙伸手拨开竹帘,看着楼下的吕黛,道:“你不觉得那个穿白衣的小姑娘很像一个人么?”   萧华行早就看出来了,那鼻子眼睛和吕明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   孤僻的天才总是不受同辈中的同性待见,他带着恶意玩笑道:“难道是他的私生女?”   陆晓芙冷冷瞟他一眼,道:“他那样的人,有私生女也不会隐瞒。”   萧华行意识到在一个女人面前中伤她喜欢的男人,并不是件给自己添光的事,又笑道:“那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!”   陆晓芙拿出一面银背宝相花镜,对着吕黛照了照,道:“原来是只喜鹊精,听说他养了只喜鹊做灵宠,想必就是她了。”   萧华行接过镜子,见青芝是只金翠鸟,高兴道:“师姐,这金翠鸟倒是难得,待我杀了她,给你炼离火丹吃。”   离火丹能让人在十二个时辰内修为剧增,倘若遇上强敌,无疑是一张保命符。但离火丹需要金翠鸟的血做药引,为了避免与筑雪川起冲突,道门早已禁止炼制。市面上虽然也有类似功效的丹药,终不及离火丹药效强,时间久,且无损元气。   陆晓芙当然想要离火丹,却有些顾虑,道:“她们业已知道我们是谁,杀了那只金翠鸟,喜鹊精一定会怀疑到我们头上。她若向长老们告状,就不好了。”   萧华行不以为意道:“那就连她一起杀了,又不是什么奇禽异兽,料想吕明湖也不会追究此事。”   陆晓芙沉吟片刻,点了点头。   十六斤霞飞酿多进了青芝肚里,走出仙酿居时,她脚步稳健,眼神清明,吕黛却有些醉醺醺了。青芝扶着她去逛珠宝店,一辆马车从后面驶来,车夫吆喝着借过借过。   青芝和吕黛让到一旁,见这辆马车装饰华丽,朱红软帘上绣着一只金色九头虫,便知道这是行乐城的马车。   行乐城主薛随珠真身便是一只九头虫,今年已有八百多岁,因他贪淫好色,却把行乐城治理得井井有条,便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,好乐无荒。   马车在丽香院门前停下,车门打开,走出来一名白白胖胖,富家翁打扮的男子,他一只手上戴了四五个宝石戒指,闪花人眼。   穿红着绿的鸨母好像见了财神爷,满脸堆笑迎上前。   青芝冷哼一声,道:“老龟公,一定是替姓薛的来挑炉鼎了。”   吕黛奇怪道:“烧火的丫头还用挑么?薛城主未免也太讲究了。”   青芝愣了愣,好笑道:“谁告诉你炉鼎是烧火的丫头?”   吕黛道:“明湖说的,难道不是么?”   青芝哈哈大笑,道:“傻丫头,炉鼎是供男子修炼的女子,什么烧火的丫头,他骗你呢!”   吕黛对吕明湖的话一向深信不疑,闻言呆在那里,回想那日去鬼市买返魂丹,药铺掌柜说起炉鼎的暧昧神情,应该就是青芝说的这个意思。   似乎自从她变成人形,吕明湖便不想她了解男女之事,对此类话题总是讳莫如深,就像照顾小孩子。   他当她是小孩子,而不是女人。   她明明和他差不多年纪,怎么就是小孩子呢?吕黛低着头,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。   离开海市,青芝要送她回庐山,路上问道:“你和江屏成亲的事,吕道长知道么?”   吕黛闷闷道:“他什么不知道?”   青芝道:“他也太纵着你了,换做别人,绝不会允许自己的灵宠和一个凡人成亲的。”   吕黛撇了撇嘴,没有说话。有些话,即便是对最好的朋友也说不出来。   天色转阴,浅灰色的云层之中忽见寒光一闪,青芝一把推开吕黛,同时身子疾速后退,堪堪躲过这一剑。   萧华行一击不中,现出身形,握住重剑,凌空一跃又向她们砍来。   “萧道长,吃不着酒便要暗算人,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作风么!”青芝说着,手中多出一杆银枪,架住来势汹汹的重剑。   重剑砍在枪杆上,铛的火星迸溅。青芝顿觉手臂发麻,咬牙撑着,身子却止不住往下坠。   萧华行阴沉着脸,道:“对付你这种妖孽,本不必讲什么道德。”   吕黛持剑刺向他,道:“萧华行,她姑母是筑雪川女王,你不怕报复么!”   萧华行看见她这张酷似吕明湖的脸便觉得讨厌,抬起左掌,掌心红芒一闪,熊熊火焰喷涌而出。   他冷冷道:“杀了你,还有谁知道是我杀了她?”   吕黛闻言心惊,火光热浪扑面而来,她身子一掠三丈,灵巧迅捷地避开火焰,赶到青芝身边,剑尖一挑格开了萧华行的剑。这飘逸敏捷的身法,四两拨千斤的一挑,深得吕明湖的精髓。萧华行只觉手腕一麻,她二妖已滑出数丈远。   吕黛拿出朱雀幡,念动咒语,血红色的结界霎时笼罩住她和青芝。   萧华行一剑劈在结界上,自己竟被震了出去。他不想一个灵宠有如此厉害的法宝,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稳住身形,脸上露出错愕的神色。   吕黛昂首挺胸,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,道:“萧华行,你知道我是谁么?”   萧华行不屑道:“你不就是吕明湖的灵宠么!”   吕黛嫣然一笑,声音娇媚道:“我不只是他的灵宠,还是他的炉鼎,唯一的炉鼎。” 第二十八章 好乐无荒(上)   青芝被她这话惊得目瞪口呆,吕黛生怕她的表情让萧华行起疑,将她挡在身后,传音入密道:“萧华行不好对付,陆晓芙或许还在附近,我用纸人掩护你,你去长乐宫找明湖!”   青芝道:“此祸因我而起,你走,我掩护你!”   吕黛道:“正是因你而起,才让你先走,你走了,他们自然就罢手了。”   青芝明白这个道理,却不放心丢下她,坚持让她先走。   吕黛道:“别推了,他们以为我是明湖的炉鼎,不敢怎么样的。我数到三,你就走!”   比起灵宠,炉鼎与主人多了一层皮肉关系,分量便重多了。吕明湖再淡泊冷漠,毕竟是个男人,杀了他的炉鼎,还是唯一的炉鼎,他总不会无动于衷。   萧华行攥着剑柄,拧着眉头权衡利弊,是进是退,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了。   青芝看出他已萌生退意,咬了咬牙,道:“好!”   一,二,三!她隐匿身形,化风而去的同时,吕黛将一个纸人变成她的样子。这番动作配合无间,萧华行丝毫不觉,还在那里踌躇。   陆晓芙御剑立在云端,冷眼看着下方血红结界中的吕黛。她还记得这面朱雀幡,是她带着吕明湖去神兵山庄找舅舅买的。   当时她问:“明湖师兄,这朱雀幡你要送给谁?”   吕明湖道:“一个小姑娘。”   “她是你的心上人么?”   吕明湖没有回答,只留给她一个远去的背影。就算不是心上人,他对吕黛的这份惦记也让陆晓芙嫉妒非常。不过就是个灵宠,法力低微,出身下贱,平日不知怎样献媚邀宠,才叫他这般惦记。   陆晓芙靠近吕黛,道:“你当真是明湖的炉鼎?”   她语气平和,眼中的寒芒却几乎穿透结界,在吕黛身上戳出十七八个血窟窿。   她对吕明湖的心意昭然若揭,且不难看出她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女子,此时青芝已经走远,吕黛不是她和萧华行的对手,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否认,求饶。   但俗语说得好,不吃馒头争口气,她一只小喜鹊除了这口气,还有什么能与堂堂蜀山掌门之女争的呢?   于是她做出一个在别人看来愚蠢至极的决定,吕明湖的炉鼎,这虚名她今日认定了!   “姑娘不信?”吕黛眨了眨眼睛,微微蹙起眉头,苦恼道:“这叫我怎么证明呢?就算我告诉你,明湖身上有哪些特征,你也没法验证呀。”   陆晓芙脸色铁青,眼中怒火燃烧,她勾起唇角,笑意却很冷,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道:“不知死活的妖孽。”   说到最后一个字,她脚下的红梅映雪剑光暴涨,眨眼间冲破了结界。尹伯熊给外甥女打造的兵器自然强过卖给别人的兵器,朱雀幡折断,吕黛剑光一圈,护住自己,身子凌空一翻,倒蹿而出。   陆晓芙好像一道红色闪电,赶上前重重一掌打在她胸口。吕黛摔在地上,砸出一个人形的浅坑,胸口剧痛盖过了别处的疼痛,血腥气上涌,眼前发黑,竟昏了过去。   “青芝”也摔在地上,变成了纸人。   陆晓芙翩然落地,手中的红梅映雪指着吕黛的眉心,这一剑下去,她便要魂飞魄散。   萧华行上前劝阻道:“师姐,那金翠鸟跑了,你若杀了她,只怕会惹来麻烦,还是算了罢。”   陆晓芙思量片刻,有了一个更解气的主意,她收剑入鞘,道:“送她去海市的丽春院,交给一个叫老霍的人。”   画船在云海之上疾驰,天空一碧如洗,鲜红的旌旗迎风招展,上面的金色九头虫摇头晃脑,好似活过来一般。   甲板上摆着一张藤椅,上面躺着一名白胖男子。他身着华服,戴着四只宝石戒指的手中端着一盏夜光杯,杯中盛着上好的葡萄酒。   侍女走到他身边,行了一礼,道:“霍总管,那位姑娘醒了。”   霍止一口饮尽杯中酒,放下酒杯,起身走下楼梯,进了左手边的第一间房。   吕黛坐在床上,看见他吃了一惊,道:“你是薛城主的手下?”   霍止点点头,道:“姑娘怎么知道我的身份?”   吕黛道:“我在丽春院门口见过你,青芝说你是来替薛城主挑炉鼎的,我怎么会在你这里?”   霍止道:“是一名道长将你卖给我的,我正要带你回去见城主。”   吕黛倏忽明白了陆晓芙的意思,与其杀了她,不如让吕明湖嫌弃她,这女人好生歹毒!   “我不能做你们城主的炉鼎,你多少钱买的我,我都还给你。”   霍止笑眯眯道:“姑娘一身先天真气,是难得的好炉鼎,我可不能让你走。你也莫怕,我们城主见了你,必定欢喜,你好生伺候他,将来有的是福享。”   吕黛见他这个态度,便想逃走,却发现半点法力也使不出,神情有些慌乱。   霍止道:“姑娘伤得不轻,我方才叫人喂你吃了药,还需静养些时日。行乐城很快便到了,姑娘稍安勿躁。”说完,便转身离开。   吕黛眼珠一转,道:“站住,你可知我是谁?”   霍止当真站住,回首看着她,微笑道:“你是庐山长乐宫的喜鹊精,吕明湖的灵宠。”   吕黛冷哼一声,道:“这不过是个幌子,其实我是子元真人与一只喜鹊精的私生女。他身为掌教,名声要紧,不好认我,便让徒弟照顾我。要不然,我怎么姓吕?明湖又怎么会养一只喜鹊做灵宠?”   子元真人已是当今道门数一数二的高手,他的私生女可比吕明湖的炉鼎金贵多了,就算是行乐城主,也会有些顾忌。   子元真人不近女色,当然不会随便冒出个私生女,但吕明湖这样的人,养一只喜鹊做灵宠,本是件很奇怪的事,被她这么一说,就变得合情合理了。   霍止思来想去,将信将疑道:“既如此,我会禀告城主,由他决定姑娘的去留。”   行乐城在大漠草原之中,迎面吹来的风裹着沙粒,远处天连着碧草,起伏如浪,风景迥异于江南水乡。   巨大的护城结界笼罩住整座城池,就算是一只苍蝇,也要有通行符才能进去。   行乐城上上下下皆好享乐,城内建筑多半高大华美,妖精们也都穿金戴银,遍身绫罗绸缎,处处酒香飘散,管弦歌飞,一派繁荣景象。   霍止一行在城门外换了马车,行至长街,吕黛掀起车帘好奇地向外张望着,只听一串马蹄声和女子高亢的尖叫声从车后传来,扭头看去,一男一女骑着一匹枣红马飞驰而来。   马上男子皮肤黝黑,健壮如牛,用织锦斗篷将女子裹在怀中。女子面若桃花,喘息急促,又笑又哭道:“哥哥饶了我罢!”   他们掠过车旁,斗篷扬起一角,吕黛看见他们竟在做那事,不禁咋舌,此地民风果真彪悍。   马车停在宫门前,霍止领着吕黛去见城主。宫中守卫森严,禁制重重,走到玉露殿外,霍止让吕黛等着,自己进去通禀。   薛随珠穿着锦绣道袍,歪在卧榻上,九根细长的脖颈上遍布鳞甲,九个脑袋形如蜥蜴,三个闭着眼睛睡觉,三个吐舌喝酒,两个放哨似地东张西望,一个专注地看书。   霍止一进殿,他便看见了,道:“霍止,你回来了,这次可有什么好货色?”   霍止上前行过礼,将吕黛的事说了。   薛随珠大喜,睡觉的三个头也醒过来,连声道:“快让她进来,我瞧瞧什么样儿!”   吕黛走到殿内,见他昂着九个头,九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,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吓得更白了,杵在那里不敢上前,也不行礼。   薛随珠笑道:“我很可怕么?”   吕黛点点头,薛随珠脖子一缩,九个头变成一个人头,居然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,站起身走到她面前,笑吟吟道:“现在呢?”   虽然还是个淫贼,美少年毕竟比九头虫顺眼些,吕黛没那么怕了,摆出子元真人私生女的派头,道:“你快放我回去,不然我爹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   薛随珠道:“你若真是子元真人的女儿,我娶你岂不是有利于妖界与道门和平共处的大好事?”   吕黛冷笑道:“谁要嫁给你这淫贼,我爹也不会答应的!”   薛随珠摆了摆手,左右都退下,吕黛想他定是要用强,抄起旁边架子上的一个花瓶,后退几步指着他道:“你别过来!”   薛随珠笑了笑,身形一闪,捉住了她的手腕,夺下花瓶,将她圈在怀中,低声道:“告诉你一个秘密,其实我不是薛随珠。”   吕黛挣扎道:“那你是谁?”   他道:“我是薛荆玉,薛随珠是我孪生哥哥,每次他要出去,都叫我假扮他留在城中,以免敌人乘虚而入。”   吕黛诧异地睁大眼睛,道:“你告诉我这个做甚?”   薛荆玉抚摸着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,柔声道:“因为我很喜欢你,自然想你知道我是谁。我不像哥哥那般多情,你若嫁给我,我只对你好。”   且不论他到底是薛随珠还是薛荆玉,吕黛知道他这么说,只是想哄她心甘情愿做他的炉鼎,面上怔了怔,含羞低头道:“二城主若真有心,待我回去禀明父亲,你再去提亲可好?”   薛荆玉目光闪动,将她圈得更紧,道:“你回去若变了卦,岂不叫我空欢喜一场,不如我们先洞房花烛,再理论那些繁文缛节。”   吕黛心中冷笑,思量片刻,道:“提亲之事可以置后,但有一事你若不答应我,我死也不与你做夫妻。”   薛荆玉道:“什么事?”   吕黛道:“我自小立誓要嫁一个法力高强的大丈夫,我还不知道你法力高低,我现在受了伤,等我伤好了,我们比武,你若赢了我,我便嫁给你。”   薛荆玉哈哈笑道:“这还用比么?你小小喜鹊精,天资有限,就算再修炼五百年,也不是我的对手。”   吕黛坚持要比,薛荆玉也想让她心服口服,便答应了。用过晚膳,薛荆玉亲自送她到金风阁就寝,倒也没做什么,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。   这只九头虫的修为远在吕黛之上,比武是决计赢不了的,她只是想拖延时日,等吕明湖来救她。   可是相隔千里,结界重重,吕明湖能找到这里么?就算他能找到,行乐城对道门的态度并不友好,她私自与江屏成亲,还用子元真人的剑符对付他,如此没良心的小喜鹊,他肯冒风险来救么?   吕黛合衣躺在床上,不敢睡也睡不着,翻来覆去,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,心头一酸,眼中堕下泪来。   她不是凡人女子,讲什么三贞九烈,她就是不想做别人修炼的工具。该死的陆晓芙,这一切都拜她所赐,将来有机会,一定要向她讨回这笔债!   吕黛咬牙切齿,狠狠一拳捶在床上,又想自己若真是子元真人的私生女,抑或有吕明湖那样的修为,陆晓芙又怎么敢欺负自己?   说到底,都怪自己出身低贱,又没本事。  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,忽见墙上银光闪动,显出一个繁复法阵。这法阵有好几层,中间阴阳鱼游动,四周符文流转交错,看得人眼花缭乱,就见一道颀长身影从法阵中走出来。 第二十九章 好乐无荒(下)   法阵光华将昏暗的屋子照得幽蓝,澄澈,一身荼白道袍的吕明湖更显得冰魂雪魄,好像梦中幻影。   吕黛坐起身,呆呆地望着他,连呼吸都顿住了。   她泪涟涟的小脸晶莹闪亮,令吕明湖想起月光下沾满夜露的百合花,他凝眸注视着她,不疾不徐地走到床边,伸手替她拭泪。   他手指冰凉,指腹有练剑磨出来的薄茧,擦过脸颊带着轻微的刺痛。吕黛这才相信他是真实的,紧绷的神经一松,身子骨也跟着软了,像受尽委屈的小孩子找到了撑腰的大人,抱住他,埋首在他怀中痛哭起来。   吕明湖抚摸着她柔软的秀发,似乎忘记了自己与她定下的规矩,脸上带着一点怀恋的神情。   “明湖,是我不对,我不该不听你的话,私自与江屏成亲,还用掌教的剑符对付你。”小喜鹊抽噎着道歉忏悔。   吕明湖知道,她想要他像男人爱女人那样爱她,她的叛逆因为求不得。   他天生道心,早已看破红尘,万境皆清,给不了她那样的爱,也无法责怪她想要那样的爱,毕竟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勘不破情障。   吕明湖在她背上拍了拍,道:“好了,都过去了,我们走罢。”   他牵着她的手步入法阵,出来只见满天繁星,星光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,风吹草动,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。   吕黛以为法阵另一端是宫外,却没想到是城外。须知行乐城的护城结界是薛随珠的多年心血,坚固非常,行乐城因此还有个别称,金汤之城。吕明湖不声不响,只用一个法阵便能在宫里城外来去自如,这是何等神通!   薛随珠若知道,只怕要寝食难安,非除掉他不可。他是极聪慧的人,自然明白这一点,他只是不在乎。   吕黛抬眸看着他,眸中流露出担忧之色。   吕明湖御剑带着她飞至半空,她忽想起什么似的,扯他衣袖道:“我对他们说我是掌教的私生女,薛荆玉要娶我,我说等我伤好了和他比武,他若赢了我,我便嫁给他。我这样走了,岂不是临阵脱逃,给掌教丢脸?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留下也赢不了他。”   吕黛狡黠地一笑,道:“用移花接木符,我便能赢他。”   移花接木符分阴符和阳符,在一定范围内,阳符持有者能够将自己的法力传给阴符持有者。起初用于比武作弊,后来被人发现,自然就有了种种防范措施。但薛荆玉不知道吕明湖来了,也就想不到这一层。   “不行。”吕明湖不喜欢作弊,很干脆地否决了她的提议。   吕黛其实是想赢了薛荆玉,光明正大地离开行乐城,反而不会暴露吕明湖的实力。这番心思她不愿说出来,一是喜欢默默为他着想的感觉,女孩子大多喜欢这样的自我感动,二是知道说出来他也不会接受。   她眼圈一红,哽咽道:“可是他欺负我,不亲手揍他一顿,我心里毕竟过不去!”说着泪水又夺眶而出。   吕明湖低头看着抹泪揉眼的小喜鹊,叹息一声,调转飞剑,返回行乐城。   薛荆玉精心挑了几本春宫图册,一大早兴冲冲地来到金风阁,欲与吕黛共赏。不想走在门口石阶上,脚下一滑,摔了下去。按理说,他这身子骨儿,就是从十几丈高的城墙上摔下来都未必能伤着,可这一摔竟昏迷不醒。   太医们围着他又是针灸,又是灌药,折腾了好几日,总算醒了,那边吕黛伤也好得差不多了。   比武这日,薛荆玉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行头,只见他头戴紫金冠,身着大红窄袖袍,腰系玉带,足蹬花靴,衣襟袖口以裹金线和五彩丝线绣出精美花纹,看起来不像是比武,倒像是赶着成亲的新郎官。   吕黛穿着自己带来的鸦青衫子,月白罗裙,素素净净,纤瘦婀娜。因在道观长大,她身上没有妖气,只有一股纯正的先天之气。   薛荆玉看见她,便忍不住凑上前,亲热道:“妹妹,你怎么不穿我送给你的衣裳?”   吕黛客气道:“城主送的衣裳太过贵重,非亲非故的,我怎么好意思收下?还是送给别人穿罢。”   薛荆玉道:“那样的好衣裳,除了你,谁也配不上。”   吕黛不禁笑了,道:“听说城主日前在金风阁外摔得不轻,今日比武,果真无碍么?”   薛荆玉面上掠过一丝尴尬,道:“那日其实是我喝多了,无甚大碍,待会儿妹妹尽管放开手,我一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,乖乖做我的新娘。”说着笑了,轻佻地伸手欲捏住她小巧的下颌,一亲芳泽。   吕黛闪身躲开了,娇笑道:“城主既然胜券在握,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?”   薛荆玉见她少女般的样貌,眼角偏带着一点妇人的风情,心痒至极,恨不能就地做起光来,嘴上道:“妹妹说的是。”   吕明湖负手立在不远处的阁楼上看着他们,神情冰冷,宛若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。薛荆玉看不见他,否则一定笑不出来。   吕黛跟着薛荆玉走到演武场,这绝对是她见过最豪奢的演武场。高台离地约一丈,表面铺满黄金,光芒射人,宽敞得足够二十几辆马车奔驰。   周围立着十二尊美女铜像,每尊有三丈多高,面带微笑,双手捧着一颗淡红色,晶莹剔透,人头大小的圆球。   吕黛知道这圆球是火珠,白日吸收日光,夜晚大放光芒,是难得的宝贝。她也有一颗,还是许多年前吕明湖从别人手里赢来的。   她环顾四周,感叹道:“薛城主,你们很有钱呀!”   薛荆玉笑着谦虚道:“一般一般,倘若妹妹嫁给我,我的便是你的。”   吕黛也笑道:“倘若我赢了你,你放我走,再送我一颗火珠如何?”   薛荆玉断定她赢不了,一口答应了。   登上黄金台,薛荆玉手中多出一把刀,台下的侍卫敲响铜钟,只见吕黛身形一动,剑光如虹,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刺来。   薛荆玉急忙举刀格挡,刀剑相击,火星四溅,薛荆玉竟被剑上的力道震麻了双臂。   小喜鹊满眼兴奋,吕明湖的法力在她体内流走,她忽然从猎物变成了猎人,手中剑沿着刀锋狠削过去。   薛荆玉几乎握不住刀柄,面上却笑道:“妹妹有两下子。”说着身子一缩,从她剑下滑走,反手劈她面门。   吕黛身法剑法都得吕明湖真传,以轻灵多变见长,很容易便躲过了这一击。薛荆玉虽然是个高手,比起他哥哥还是差远了,吕黛的肉身承受不了太多法力,吕明湖只将一小半法力通过移花接木符传给她,便够薛荆玉喝一壶了。   二妖斗了十几个回合,吕黛占尽上风,看得台下众妖目瞪口呆。   薛荆玉难堪非常,纵身一跃,用尽全力挥刀向她斩下。吕黛架住刀锋,竟丝毫不觉吃力,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腹上。   薛荆玉疼得几欲呕吐,忽然身形一僵,刀光停在半空,不敢动了。   吕黛的剑尖已抵上他心口,他抬眸,只见她扬起一双柳眉,甚是自得道:“薛城主,你输了!”   吕明湖望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,唇角微翘。   薛荆玉目光复杂地盯着吕黛,半晌也笑了,拱手道:“当真是虎父无犬女,薛某甘拜下风。”   吕黛收了剑,向他伸出白嫩嫩的一只手,掌心朝上,神情期待。   薛荆玉会意,一个兔起鹘落,便从铜人手中取下了一颗火珠,正要给她,头顶响起一把低沉熟悉的男声:“姑娘小小年纪,法力如此高强,当真世所罕见。”   吕黛攥住火珠,抬头看去,一黑袍人戴着黄金面具,负手立在殿脊上。他身姿挺拔,面具闪耀,黑袍深沉,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气息,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在那里的。   吕黛扭头见薛荆玉没什么反应,道:“有刺客来了,你还不派人去抓?”   薛荆玉轻声道:“他不是刺客,是我哥哥。”   吕黛大惊失色,黑袍人笑道:“姑娘,我也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法。”话音未落,刀光一闪,比闪电更快,当空劈下。 第三十章 飞星传恨   凌厉的刀风令吕黛心神俱颤,根本来不及反应,只见一团炫目的白光炸开。众妖都睁不开眼,耳膜被铛的一声巨响震得刺痛,心脏紧缩,喘不过气。   强悍的灵力余波荡开,修为高的尚能自持,修为低的像被狂浪拍倒在地,头晕眼花,难受至极。吕黛却毫无感觉,闭着眼睛,只闻到一股清淡的檀香。   待目力恢复,众妖只见一白衣道士手持长剑,朗若玉山挡在吕黛身前。他和吕黛有着一样雪白的肌肤,漆黑的瞳孔,尾梢微微上翘的眼睛,英挺的鼻梁。只是他剑眉浓黑,薄唇锋利,脸庞轮廓棱角分明,便很有男子英气。   他手中的剑银芒流动,寒光逼人,显然不是凡品。   黑袍人已拉着薛荆玉退至三丈开外,目光沉沉地看着他,只听一声轻响,黄金面具裂成两片,掉在了地上。   黑袍人的脸和薛荆玉一模一样,他果然是薛荆玉的孪生哥哥薛随珠。   众妖意识到真的城主回来了,急忙俯首行礼。   适才薛随珠看出吕黛的法力有些蹊跷,多半是有人暗中相助,便想逼出这人,不料甫一交手,面具被击碎,对方却安然无恙,自是气恼,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起,拧着眉头,冷冷道:“不知阁下高姓大名?”   “在下吕明湖。”   薛随珠一愣,目中露出讥诮之色,道:“我只当长乐宫掌教的高徒是什么正人君子,原来也会背地里做手脚。”   薛荆玉这才明白吕黛的法力为何那样强,自己那日在金风阁门口一跤摔得昏迷不醒,想必也是吕明湖的手笔,而他来了这些日子,自己竟丝毫不知,着实可怕。   事情到了这一步,想善了是不可能了。吕黛从吕明湖身后探出头,朝着薛随珠使劲啐了一口,道:“你这欺男霸女的淫贼,还有脸说我们?你弟弟将我困在宫中,欲强迫我做他的炉鼎,明湖来替我讨回公道,我恐你们打起来伤了和气,才想用比武的法子摆脱你弟弟的纠缠。你倒好,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!”   薛随珠在行乐城向来是说一不二,何曾被人这般骂过,还是大庭广众之下,气得三尸神暴跳,七窍内生烟,举刀指着她道:“毛还没长齐的小丫头,我今日非拔了你的舌头下酒吃不可!”   吕黛吐舌头做鬼脸道:“那要看你有无这个本事了!”   薛随珠浑身发抖,薛荆玉却忍不住笑了出来,薛随珠狠狠瞪他一眼,轻烟般纵身掠起,挥刀攻向吕明湖。一人一妖动作快得看不清,眨眼间过了四五招,吕明湖心知这是他的地盘,不宜久战,一剑横扫将他逼退,带着吕黛驾云而去。   “想走?”薛随珠追至半空,显出九头虫的真身,张嘴向他们喷出九股熊熊烈火。   他这火不是凡火,水泼不灭,见风就长,顷刻间汇成一片炎炎烈烈的火海,烧红了天。   吕明湖拿出一把黑绸伞,从容地撑开,伞面上有疏疏密密,星星点点的银光连缀成线,细看竟是一幅星宿图。他转动伞柄,伞上银光飞散,似花树绽放,星落如雨,雨织成帘,隔开了烟火热气,火海也变得朦胧起来。   此情此景,美得奇异壮丽,吕黛一时看呆住,回过神来,正想问这是什么法宝,就听薛随珠惊愕道:“飞星传恨?”   吕明湖淡淡道:“薛城主好眼力。”   薛随珠默然片刻,道:“就算你有这等法宝,也休想离开行乐城。”   说话间,星光火光交融,火光渐次熄灭。众妖兵妖将已各自驾着法宝,摆开阵势,摇旗擂鼓,乌云般涌过来。   吕明湖目光四下一扫,道:“那倒未必。”   他左手持伞,右手掐诀,空中轰隆一声炸响,金色闪电直劈而下,正打在薛随珠头上。薛随珠周身凝起结界,向他们抛出一团碧光。那碧光倏忽变成一个圈,将他们困在其中。   吕明湖面不改色,惊雷一声接一声,一声比一声响,闪电犹如金蛇乱舞,不住地打在薛随珠的结界上。妖最怕雷响,这雷响更不同寻常,轰天震地一般。众兵将都吓得魂不附体,稳住身形都难,哪还能上前擒敌?   吕明湖很少在吕黛面前使用天雷诀,她也害怕,蜷缩在他怀中徒劳地捂着耳朵,险些显出原形。   天雷诀极耗法力,薛随珠从未见过人这样肆意的使用,仿佛有用不完的法力。他虽然不怕,但也有些头疼,见满大街都是抱头鼠窜的身影,不想再和这难缠的道士耗下去,收了碧玉环,恶狠狠道:“吕明湖,这笔账来日再和你算!”   雷声停歇,吕明湖带着吕黛飘然而去。   城中的妖精们只当是城主抑或哪位高人渡劫飞升,纷纷走出来瞻仰仙姿,跪地膜拜。   吕黛低头俯瞰众生,再抬头仰视吕明湖,忽然明白了他为何没有情欲。   当一个人拥有这等无边法力,广大神通时,世间能困住他的东西已寥寥无几,情欲就像地上的痴男怨女,连他的衣角都休想碰到。   她一只小喜鹊,此生有幸得他偏爱,陪伴在他身旁,本不该奢望更多。与他耳鬓厮磨,甜言蜜语,都是水中捞月的痴念。   这个道理她其实早就明白,只是此时此刻明白得更透彻。   吕明湖收了飞星传恨,见她仰着脸,尖尖的下巴抵在他胸口,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慨然之色,不禁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吕黛垂下眼睫,道:“没什么。”   她有心事不便对他言说,晚霞绮红,透过云层照在她脸上,像扑了层胭脂,显出几分妩媚和成熟。   吕明湖道:“飞星传恨可攻可防,威力不受修为限制,你拿着罢。”   他似乎已经知道朱雀幡被毁了,吕黛接过飞星传恨,打开转动伞柄,星光流淌,如霜飞散。   “好美的法宝,为何叫这个名字呢?”   吕明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,这个故事发生在两百多年前。   彼时有个叫天机阁的地方,阁主冯启不知是何来历,修为高强,擅长锻造兵器。天机阁人很少,一年也出不了几件兵器,但每一件都是名动天下的神兵,风头渐渐盖过了以量取胜的神兵山庄。   冯启只有一个女儿,她天资不高,修为一般,将来难以支撑天机阁的门户。冯启便挑了一名年轻人入赘做女婿,这年轻人叫周磐,出身干净,相貌英俊,修为也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。   婚后夫妻恩爱,过了十几年,冯启死于天劫,天机阁便由夫妻二人掌管。   一日,冯小姐让丈夫陪她去风灵谷采集一种稀有的矿石,风灵谷妖兽成群,毒蛇遍地,是个极危险的地方。夫妻俩刚进山谷,便有一只两丈多高的三足妖兽扑了过来。   周磐正要出剑,只见妻子撑开一把黑伞,伞上银光飞射,千丝万缕如流星赶月,将那只妖兽打成了筛子。   周磐惊奇道:“娘子,这是什么兵器?”   冯小姐笑吟吟道:“这是父亲一生最得意的兵器,我给它取名叫飞星传恨。”   周磐看着伞上的星宿图,目光闪动,道:“好名字,好兵器,娘子为何今日才拿给我看?”   冯小姐笑意更深,走开几步,转动伞柄,一字字道:“因为前不久,我才知道你是神兵山庄派来的奸细。”   周磐脸色剧变,嘴唇动了动,却说不出话。星光带着一个女人最深的恨意穿透他的心房,他怔怔地看着曾经柔情似水的妻子,倒在地上笑了,笑得如释重负。 第三十一章 投桃报李   吕黛听说冯小姐用手中的飞星传恨杀了周磐,瞪大眼睛,失声道:“啊!周磐就这么死了?”   吕明湖点了点头,接着道:“冯小姐将他的尸身留在风灵谷,被妖兽分食,自己回了天机阁。一个月后,神兵山庄的尹老庄主在海上遇刺,行刺他的人正是冯小姐。她用飞星传恨杀了保护尹老庄主的四名高手,尹老庄主虽然没死,一双眼睛却被射瞎了。”   “神兵山庄的人找上天机阁时,天机阁已被大火烧成废墟,从此世间再无天机阁。冯小姐和飞星传恨的下落,成了百年未解之谜。半个月前,我在风灵谷发现了飞星传恨。”   吕黛想起他有个小小的爱好,探索各种未解之谜。飞星传恨如此厉害,想找到它的人一定很多,偏偏被他找到了,难怪薛随珠那样惊愕。   “那冯小姐呢?”   “我猜她业已离世。”   吕黛注视着伞上复杂玄妙的星宿图,沉默半晌,道:“她对周磐究竟是爱还是恨呢?”   吕明湖没有回答,他不是不知道爱与恨有时是分不清的,他想让她自己去参悟这个问题。   回到长乐宫,天色已黑,水边一群白鹤单脚独立,将头埋在翅膀里睡觉,夜色隐去它们孤伶伶的腿,看起来好像一朵朵悬浮的白云。流萤飞舞,一闪一闪,是云间捉迷藏的星子。   吕明湖怕吵醒它们似的,轻声道:“我们去见师父,将这几日的事告诉他。”   吕黛道:“我骗薛荆玉他们我是掌教私生女的事,就不必说了罢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现在不说,师父日后也会知道的。”   吕黛咬了咬嘴唇,低头道:“掌教一世清名都被我毁了,定会大发雷霆。”   她骗陆晓芙等人说她是吕明湖的炉鼎,吕明湖一世清名也被她毁了,倒不见她有半点心虚。她若不是与陆晓芙斗气,咬定她与吕明湖有双修之实,又怎么会有后面的麻烦?   说她傻,有时比狐狸还机灵,说她机灵,有时比狍子还傻。   吕明湖想告诉她,做谁的炉鼎都不是件光彩的事,下次遇到这种情况,莫要争一时之气,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,张口却道:“你也是被逼无奈,师父不会生气的。”   子元真人刚用过夜饭,正在紫竹林里散步消食,见他们来了,走到亭子里坐下。吕明湖坐在他对面,吕黛挨着吕明湖坐,头也不敢抬。   她从和青芝去海市吃酒,遇上陆晓芙和萧华行说起,却略过了自称是吕明湖炉鼎,惹恼陆晓芙这一节,只说是对方故意找茬。   吕明湖眼角瞟了瞟她,也没说什么。   童子端来三盏茶,子元真人吃着茶,听吕黛小声道:“萧华行将我卖给薛随珠的手下,我被他们带到行乐城,薛随珠不在,他弟弟薛荆玉强迫我做他的炉鼎,我没法子,只好说自己是掌教的私生女……”   子元真人本来皱着眉头,面色不虞,听到这里一口茶喷了出来。   吕明湖早有准备地拿起桌上的芭蕉扇挡住,子元真人擦了擦嘴,手指着吕黛,好气又好笑道:“亏你想得出来!”   吕黛惶恐地看他一眼,低头道:“我哪有这个福气,将来若有人说起此事,我会替掌教澄清的。”   子元真人摆了摆手,道:“罢了,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的,老夫又不是女人,不怕这些谣言。薛荆玉以为你是老夫的闺女,想必不敢为难你了罢。”   吕黛道:“那倒没有,他还想生米煮成熟饭,让掌教认他这个女婿。我说要想娶我,得先比武赢过我,这才拖住了他,等到明湖来救我。”   吕黛这个私生女虽然是假的,但薛荆玉以为她是真的,还敢如此,便令子元真人大为恼火。   他一掌拍在石桌上,站起身道:“混账!他连老夫的闺女都敢欺负,还想逼老夫认他做女婿?好大的狗胆!”说得好像吕黛真成了他的私生女,越想越气,吹胡子瞪眼道:“明湖,务必找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,让他知道厉害!”   吕明湖居然很认真地说了声是。   子元真人复又坐下,吃了两口茶,犹愤愤道:“这薛随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当初跟在穆苍梧屁股后头耀武扬威,如今穆苍梧被关在地府,他还不知收敛,迟早惹祸上身!”   吕黛道:“穆苍梧是谁?”   清冷的夜风穿过竹林,沙沙作响,子元真人望着亭外晃动的竹影,目光变得遥远,道:“洞庭悲风穆苍梧,曾经是妖界的第一高手,也是名副其实的妖王。”   “他为何被关在地府?”   “因为他好吃人脑,纵容手下捕食凡人,还说妖吃人,就像人吃鸡鸭鱼肉,没有是非对错之分。道门当然不能坐视不管,派出十二名高手在红叶谷围剿他,竟无一生还。”   时隔多年,子元真人说起这一战,仍不禁面露悲怆之色,长长地叹了口气,道:“我的大师兄正是那十二名高手之一。其余十一人,也有师父,也有师兄弟,我们正计划报仇,穆苍梧的弟弟穆青枫却被人杀了。”   这段往事吕明湖听他说过不下一百遍,内心早已没什么波澜了,脸上神情也淡淡的。   吕黛却是头一次听,兴致盎然道:“那人是谁?”   子元真人眼中闪光,似乎与这个人有着别样的交情,微笑道:“他叫杨冀,人称花月无缺琼芳真君。”   “琼芳真君?”吕黛吃了一惊,道:“他为何要杀穆苍梧的弟弟?”   江山代有才人出,琼芳真君是三百多年前的风云人物,如今的小辈们大多只知水德星君,而不知琼芳真君了。   子元真人见她的反应好像并不陌生,有些意外道:“你知道琼芳真君?”   岂止是知道,还见过他呢!吕黛不提紫金古镜的事,道:“我在俗世认识一位道友,听他说起过琼芳真君。”   子元真人微微颔首,道:“琼芳真君是个很特别的人,他貌若女子,极其爱美,但个性刚强,孤僻高傲。穆青枫是个好色之徒,偶然遇见他,误当作女子,出言调戏,被他一剑刺死。”   吕黛心想这的确是琼芳真君做得出的事。   子元真人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,笑了笑,接着道:“穆苍梧去天阙山寻他报仇,竟被他打成重伤。琼芳真君一战成名,彼时道门几乎无人不知。然而穆苍梧修炼的功法名叫生生不息,奇邪诡异,谁都无法将他诛灭,只好关在地府。”   一代妖王就此不见天日,销声匿迹,琼芳真君也已飞升去了天界,后人只能通过故事,一窥他们的风姿。吕黛甚是感慨,说完话,她跟着吕明湖回飞霜院,夜色已深,一轮明月正悬在天心。   月下的玉树清晖流彩,石榴红的花瓣坠地,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。   吕黛在滴水檐下站住脚,道:“明湖,我也有件宝贝给你。” 第三十二章 亲人情人   吕明湖转过身,见她手里拿着一面紫金古镜,光可鉴人,不免疑心又是偷来的,嘴上却不说这个偷字,只问道:“这是从何处得来?”   吕黛看出他心中所想,道:“这不是偷的,是我在金陵买的。我本以为这是一面照妖镜,那日正在楼上把玩,魂魄却被吸了进去。我在镜中见到了琼芳真君,还有掌教,庞道长,他们都在三百多年前。”   吕明湖闻言,目中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,接过古镜仔细看了看,道:“原来是驻景四象阵。”   吕黛道:“什么是驻景四象阵?”   “一种可以让魂魄回到过去的阵法,通常只有师父那样的修为才能开启。这面古镜本身蕴含灵力,上面的驻景四象阵又被人改进过,所以你才能回到三百多年前。”   吕黛点点头,道:“我们进去看看罢。”   吕明湖与她进屋,在周围布下结界,以免神魂出窍时,肉身被人偷袭,虽然这在长乐宫不太可能发生,但还是小心为妙。   一人一妖坐在榻上,吕明湖握着她的手,另一只手按在镜面上。耳畔传来呜咽箫声,吕黛只觉身子一轻,悠悠荡荡,又落在琼芳真君的寝殿内。   他一袭紫衣,披着长发立在窗边吹箫,和上次看见他的情形一模一样。   他转过身来,容颜姝丽,连吕明湖都微微瞩目。   紫金古镜正搁在镜台上,琼芳真君走过去,坐下拿起象牙梳子梳头,陶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,喃喃道:“天下第一美人,我做了三百多年,真是无趣。不知天上可有比我更美的神仙?来日我倒要看看。”   吕黛再次听他这话,忍不住笑了,看着吕明湖道:“都说蓬莱的曲三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,明湖以为她和琼芳真君孰更美?”   吕明湖道:“红颜枯骨,在我看来都是差不多的。”   吕黛叹息道:“穆青枫若也这么想,便不会死在琼芳真君剑下了。色字头上一把刀,这话果然不错。”   她倒是会说别人,她假扮鲁小姐和江屏成亲,不也是为了色么?   吕明湖看她一眼,抿唇不语。   双鬟少女走过来,对琼芳真君道:“主君,长乐宫的子元真人求见。”   一如上次,子元真人和庞义在门外等了半日才进来。   吕明湖见庞义急躁的样子,道:“二师兄的性子,这么多年都没变。”   师徒二人走到开满琼花的庭院中,琼芳真君正坐在亭子里,庞义上前行礼。   琼芳真君拿着紫金古镜,瞟了他们一眼,正要开口,吕黛便学着他的腔调,道:“吕琰之,你又收徒弟了?这个也资质平平,送给我看门我都不要,何必在他身上浪费功夫?”   她学得惟妙惟肖,和琼芳真君的话字字重合,连那股尖酸刻薄劲儿都分毫不差。   吕明湖知道她不喜欢庞义,借机嘲讽挖苦他,自己本不该笑,却忍俊不禁,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。   琼芳真君和子元真人说了会儿话,移步至演武场。这一切好像台上的折子戏,同样的曲目,戏中人没有任何改变,只有看戏的人多了一个。   即便知道琼芳真君剑法之高,称得上空前绝后,但亲眼看见师父与他切磋两个回合不到,便被他一剑击飞,倒地吐血,吕明湖还是愣住了。   少顷,他才从那一剑之威中回过神,由衷道:“好厉害的剑法!”   吕黛第一次听见他称赞别人的剑法。   山衔落日,子元真人和庞义已经离开,琼芳真君独自在庭院中舞剑。剑光闪烁,剑气纵横,这套琼芳真君引以为傲,却失传的流波剑法,就在吕明湖眼前展露无遗。   他一动不动,全神贯注地看着琼芳真君的每个动作,眸子越来越亮,有奇异的光射将出来,现在就算山崩地裂也不能叫他分心。   吕黛静静地陪他看完,道:“琼芳真君在天阙山修炼,这古镜就是前不久,几个闲汉在天阙山下挖出来的。当时他们看见两具白狐尸体,尸体下面有个地洞,往下挖,挖出一口朱漆棺材。”   “他们撬开棺材,里面没有尸体,却有许多金银珠宝,还有这面紫金古镜。其中一人将古镜卖给了我,我想那棺材应该是琼芳真君的衣冠冢。可是琼芳真君对这面古镜爱不释手,为何没有带去天界呢?”   “我琢磨了几日,忽然明白了。他要把古镜留给一个人,一个能够继承流波剑法的人。”   她抬头看着吕明湖,吕明湖也看着她,她眼波清澈,瞳孔似溪底的鹅卵石,乌亮乌亮的。   她认真道:“明湖,只有你能入他的眼,这个人一定是你,他在等你。”   “死掉的白狐,盗墓的闲汉,还有我,都只是在帮他把这面古镜送到你手里。他知道许多年后会有你这么个奇才,这就是你说的天机。”   其实也有可能只是巧合,但她的表情不容置疑,仿佛在阐述某种真理,固执得可爱。   吕明湖道:“可我已经有师父了。”   吕黛道:“掌教和琼芳真君是朋友,不会介意的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那之前在师父面前,你怎么不说古镜的事?”   吕黛当时并未多想,就是不想说,这会儿细思量,不过是想留着和他单独说罢了。他不喜欢她对他有这些暧昧心思,知道了只会疏远她。   吕黛低头盯着足尖,道:“我是你的灵宠,有好东西,自然要先告诉你。”   她当真只是灵宠么?   谁家的灵宠敢和主人动手,私自与凡人成亲?   谁会为了一个不听话的灵宠独闯行乐城?   她根本没当自己是灵宠,吕明湖也没当她是灵宠,见她忽然自觉起来,倒有些不适应,道:“难得你有这份心。”   魂魄出了古镜,回到体内,桌上灯火如豆,黄铜盘里的梅花香已烧去四朵,正是四更天气。吕明湖一下便明白镜中的辰光比外面流逝得快,倘若在镜中修炼,自然事半功倍。   “以明湖的天资,有了这宝贝,用不了多久,便能渡劫飞升了!”   灯光下,小喜鹊盘腿坐着,一双眼睛洋溢着喜悦,似乎比自己飞升还期待,道:“琼芳真君见了你,一定很欢喜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他见了你,也会很欢喜的。”   这话说得平淡,吕黛却一愣,倏忽明白其中不平淡的含义。   以她的资质,只怕这辈子都飞升无望。但飞升未必要靠自己,只要主人愿意提携,灵宠可以跟着主人飞升。   他要带着她脱离轮回,不生不灭,与天地山川齐寿,见识更广阔绚丽的风光。   如此天大的恩德,可要言谢?   吕黛怔怔地看着他,觉得什么都不必说。   她当他是最亲的亲人,他何尝不是呢?亲人不同于情人,情人的爱容不得一点点背叛,而亲人的爱是无私的。   吕明湖端起一盏茶,啜了两口,见她还看着自己,道:“很晚了,去歇息罢。”   小喜鹊点点头,变回原形,扑棱棱地飞上玉树,歇在窝里。   过去她总怨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,如今,或许是因为有了江屏,她不再怨他了,甚至想就算一辈子只能做他的灵宠,小妹妹,也没什么不好。   流波剑法失传,子元真人也深以为憾,听吕明湖说了古镜的事,又惊又喜。他和小喜鹊看法一致,这定是琼芳真君留给吕明湖的机缘,不可错过。   吕明湖便在师父的支持下学起了流波剑法,这日上午,他魂魄正在镜中,吕黛守着他的肉身看书。看了小半个时辰,有些无聊,便端来一碗清水,用圆光术看江屏在做什么。   严老爷的寿宴已经结束,江屏坐在屋里,看着小厮打点行李,准备回金陵。   他穿着一领崭新的青莲色绉纱道袍,腰间系着淡黄丝绦,脚上穿着酱色挽云缎鞋,手里拿着把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,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神情很是自在。数日不见,似乎更俊俏了些。   小厮拿起桌上的一只锦匣,江屏道:“小心些,那里面装的是给少奶奶的琉璃镯子,别碰坏了!”   小厮忙用棉布裹了几层,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。   吕黛不禁笑了,行李收拾得差不多,江屏走到账房对账。小喜鹊看着他费劲拔力地使着算盘,恨不能过去帮他。   吕明湖魂魄归位,展眸见她坐在对面,含情脉脉地盯着几上的一碗水,好像水里有她的情郎。他目光落在水面上,就看见了江屏。 第三十三章 别后重逢   灵宠向来是围着主人转的,吕黛也不例外,她还不怎么会飞时,就喜欢粘着吕明湖,毛茸茸的一团缩在他衣襟里,袖子里,露出小小的脑袋,看他看的书,听他诵的经。   吕明湖早已习惯了做她生活的轴心,虽然她私自嫁人,那也是因为和他赌气。可是现在,她守在他身边,却在关注另一个人,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。   短短数月,这个叫江屏的凡人,已然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了么?   吕黛忽一抬眸,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,像开小差的弟子被师父发现,立马抹去了水面上的光影,讪笑道:“明湖,此番你悟了几成?”   吕明湖转眸看向窗外,淡淡道:“流波剑法高深玄妙,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所领悟的。”   “你若是舍不下江屏,便去找他罢。”   本来也没什么舍不得的,但长夜漫漫,孤枕难眠,便有些思念被人拥抱的滋味了。   眼看江屏就要回金陵,她再不回去,这场骗局便要见底了。小喜鹊心里着急,但知道吕明湖并不支持她和江屏的婚事,她不愿惹他不快,又想回金陵,左右为难之际,听了这话,如蒙大赦,喜笑颜开道:“既如此,明日我便回金陵了!”   吕明湖说这话,其实不是放她去找江屏的意思,而是要她表态,不会再惦记江屏,老老实实地留在他身边。   人心天生复杂,小喜鹊毕竟道行浅,不能领会,只当是字面上的意思,倒让吕明湖不好再说什么,斜眼瞟着她,心道真是只呆鸟,出门练剑去了。   仙人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吕明湖虽还未成仙,却早已辟谷。他通常是不吃饭的,中午吕黛想吃面,便去了素月斋。   她好几个月没来,大堂里吃饭的道士们都放松了警惕,拿出刚到手的法宝,交流得热火朝天,一见她来了,不约而同地收声藏宝,脸色变得奇怪。   有几个小道士异常热情地同她打招呼:“黛姐姐,十二师叔近来可好?”   吕黛受宠若惊,这些小道士看不起妖,平日对她爱理不理,今日怎么叫起姐姐了?   她疑惑地看了他们两眼,点头道:“他很好。”   饭菜都是现成的,摆在大堂前面的长桌上,只有面条要现做。煮面条的道士姓朱,在长乐宫做了几十年的厨子,大家都叫他老朱,吕黛却叫他朱伯。   “朱伯,请给我一碗面。”   老朱好像第一次见她,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,目中露出怜悯之色,叹了口气,给她碗里多加了几块素火腿。这素火腿红白相间,香甜细腻,口感犹在真火腿之上,做法乃是老朱的不传之秘。平日就算掌教的亲传弟子来吃面,想多要几块,他都舍不得给。   吕黛道谢接过面,忍不住问道:“朱伯,怎么今日你们看见我,都怪怪的?”   老朱笑得慈祥,道:“没什么,今后想吃什么,只管跟我说。”   吕黛莫名其妙地吃完面,走在回去的路上,一道袅娜的丁香色身影迎面而来,是蚕娘。   她臂上挎着竹篮,头上裹着巾帕,皮肤白皙,貌若三十许人,颇有几分风韵,笑吟吟道:“妹妹,许久不见,去我那里小酌两杯罢。”   蚕娘是个酒鬼,住处总有好酒,小喜鹊欣然前往。   桑树林里的几间精舍便是蚕娘的住处,院子里晾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绸,风吹起来,很是好看。两个穿淡黄色罗衫的小女孩是蚕娘的徒弟,正拿着熨斗,一个站着,一个蹲着,仔仔细细地熨料子呢。   石桌上有一大壶酒,两只酒樽,蚕娘坐下吃了杯酒,眼里带着几分好奇,含笑道:“妹妹,你当真是掌教的私生女?”   吕黛恍然大悟,这便是大家今日态度异样的原因了。   她急忙摇头,替子元真人澄清道:“掌教向来不近女色,怎么会有私生女?这是前几日,我被薛随珠的手下抓住,瞎说的,你别当真。”   蚕娘道:“你若不是掌教的私生女,吕明湖怎么肯冒险去行乐城救你?你们在行乐城闹出好大的动静,如今道门和妖界都知道你是掌教的私生女了。”   吕黛道:“明湖救我,只因为我是他的灵宠,与掌教并无关系。”   蚕娘但笑不语,满眼不信。   吕黛心想完了,这下子元真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,幸好他是个年纪不小,脸皮不薄的男人,多一两件风流韵事也无伤大雅,若是个女人,不管年纪小不小,脸皮薄不薄,摊上这样的谣言,都不堪设想。   她扶额叹了口气,端起酒樽,一饮而尽。吃到薄暮时分,宿鸟归林,她也起身告辞,醉醺醺地走错了路。   四周花树环绕,薜荔丛生,也不知是哪里,酒劲上涌,困意难挡,吕黛就倒在一株树下,枕着树根睡着了。   夜色渐浓,花上半钩弦月,花底莺啼恰恰。一道白光划破浓雾,落地化成人影,悄无声息地走到吕黛身边。   月光从树叶间隙漏下来,依稀可见她满面酡红,樱唇微扬,似在做什么美梦,一头一身的落花。不过是要回到情郎身边,看把她高兴的,吃这么多酒,梦里或许也是他。吕明湖蹲下身,没好气地叫了她几声,见她毫无反应,忽生出点坏心思。   其实也不是忽然生出来的,他早就想教训这好色的小呆鸟了。   吕明湖握住她柔白纤细的一只手,举起拂尘柄,啪的一声打在她掌心,立时显出一道红痕。   吕黛梦中吃痛,轻轻地呻吟着,却醒不过来,蹙起眉尖,欲缩回手。吕明湖攥着不放,又打了一下,她眉尖蹙得更紧,撅起嘴,显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来。   拂尘柄停在半空,再也打不下去,吕明湖叹了口气,收起拂尘,抱着她回到飞霜院,将她变回原形,放进玉树上的喜鹊窝里。   吕黛醒来,对自己被打的事一点印象没有,手心的红痕也消去了。   她打了盆水梳洗,顺便用圆光术一看,江屏已经到金陵了,不由大惊失色,奔进房中,道:“明湖,我睡了多久?”   吕明湖正在榻上闭目打坐,悠然道:“十六个时辰。”   吕黛不想蚕娘的酒竟那样厉害,懊悔不迭,跺脚道:“你怎么不叫醒我?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睡得死沉,雷都打不醒,我怎么叫的醒?”   吕黛不再多说,匆匆向他告辞,化风而去。   金陵天气犹热,一场雨后,太阳又火球似地挂在天上,不多时便将地上那点水烘干了。   评事街的江宅门口,闲云领着两个小厮站在檐下,脸上一道道的汗,擦也擦不完,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。等待和酷热一样是煎熬,看见轿子来了,三人总算摆脱了一种煎熬,打起精神迎上前。   江屏也满头是汗,下轿便问:“少奶奶可好?”   闲云笑道:“少奶奶好着呢,倒是少爷瘦了不少,定是想少奶奶想的。”   江屏笑着啐他道:“没正经的小厮,几日不见,就皮痒了。”   看着众人把东西搬进来,江屏便迫不及待地往后院去寻佛鸾。吕黛还没有回来,草人变的鲁小姐手持团扇,立在廊下,见他来了,娇滴滴地叫了声郎君。 第三十四章 夫妻夜话   江屏拉住草人的手,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,笑道:“明明只走了半个多月,却感觉许久不见娘子一般。”   草人拿丝帕替他擦着额头的汗,柔声道:“我何尝不是呢?这些日子冷冷清清,好生难捱。今后我不许你离开这么久了!”   江屏道:“娘子就是赶我走,我也不走了。”   进屋坐下,竹青端来两碗冰湃果子,江屏一边吃,一边说着杭州家里的事。草人微笑听着,面前的冰碗动也不动。   江屏道:“娘子,你怎么不吃?”   “我有些不舒服,没胃口。”草人不能吃饭饮水,这些日子都是背着下人将饭菜倒掉。   江屏道:“可要请大夫看看?”   草人摇头道:“无甚大碍,郎君不必忧虑,过两日便好了。”   江屏见她面色红润,精神旺相,不像生病的样子,道:“想是天热所致,有位从广州回来的堂叔送了我一罐衣梅,最是开胃,我叫人拿出来。”   草人连忙摆手,道:“不必了,我半个时辰前才吃了一碗粥,这会儿什么都吃不下。”   江屏只好作罢,将两碗冰湃果子都吃了,打开箱子,取出一个棉布包裹,一层层打开,是个沉香色的锦匣。   草人有吕黛的一缕神识,自然知道这锦匣里是他前日说的琉璃镯子,却故作好奇道:“这是什么?”   江屏让她打开,果然是一对晶莹剔透,黄中泛绿的琉璃镯子。草人举起一只,对着日光,只见黄色绚丽,绿色流动宛如春水,变幻瑰美。   正风驰电掣往这里赶的吕黛借由草人的眼,看得清楚,甚是欢喜。   草人面上也绽开笑意,道:“真是好东西!”   江屏道:“这镯子是我在一名蕃商手里看见的,我想着你必定喜欢,便问他怎么卖。他不肯卖,我费了好一番唇舌,他才答应和我打赌。我若赢了,他便将镯子卖给我,我若输了,给他一百两银子。”   草人道:“你们怎么个赌法?”   江屏道:“简单得很,掷骰子,赌大小。”   草人道:“他赢了白得一百两银子,输了也不亏,难怪会答应。可是郎君不怕输么?”   江屏笑道:“娘子有所不知,我这个人运气极好,和人打赌从未输过。”   “当真?”草人睁大双眼,有些不信。   江屏抚摸着她的脸颊,目光流动,道:“千真万确,不然我怎么会遇见娘子,得你青睐呢?”   草人低了头,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,唇角噙着甜蜜的笑意。江屏替她戴上镯子,皓腕凝霜,琉璃映彩,素艳相衬,愈发好看,不由亲了亲她的手背。   又说了会儿闲话,江屏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,搂了草人的纤腰,隔着薄薄的衣衫摩挲那与真人无异的娇躯。   草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,道:“我头疼呢,不和你闹了。”说着一径走到床边,脱了鞋,上床躺下。   江屏在床边坐下,伸手覆在她额头上,道:“当真是头疼?”   草人道:“我骗你做甚?”   江屏笑道:“我怎么知道呢?也许是怕我吃了你。”   草人扑哧一声笑了,咬住嘴唇,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,道:“我真个头疼,哥哥饶过我罢。”   她颦也宜人,笑也宜人,江屏寂寞多日,干柴似的身子一点就着,滚热的掌心贴着她纤薄细腻的肌肤滑下去,按在绵软的胸口,目光灼灼地盯着她,又于心不忍,生生按下欲火,道:“那你好生歇着罢。”   走出房门,在花园亭子里坐下,一边饮酒,一边看书,及至掌灯时分,叫人煮了一碗鸽子汤熬的糯米粥,配上开胃的小菜,去床边哄她起来吃。   草人嘴巴紧闭,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,死活不肯吃一口。江屏无可奈何,只当她真的不舒服,自己吃了,沐浴过后上床陪着她,也不做什么。   习习夜风吹散白日的燠热,谯楼淡月,更鼓沉沉,人家多已入梦。秦淮河上还是一片灯光旖旎,丝竹缠绵,妖童媛女陪着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,这也是一场梦,一场纸醉金迷,终究会醒的梦。   小喜鹊掠过重重屋脊,飞入评事街的江宅。   屋里静悄悄的,只有轻浅的呼吸声。红罗帐内,江屏将草人圈在怀里,睡得正熟。   吕黛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鞋袜,收回草人,自己变成鲁小姐的模样,戴上那对琉璃镯子,钻进他怀里。赶路太急,她微微喘息,看他的目光比月色更温柔。他里衣绊扣松松地系着,露出大半胸膛,温热紧实的肌肤像熨斗,熨平了她心中的思念。   江屏睫毛浓密,像一双优美的蝶翼,忽而一颤,睁开眼,对上她寒星似的眸子,愣了愣,道:“娘子,可是头疼睡不着?”   吕黛摇摇头,道:“不疼了,口渴,想喝水。”   江屏松开她,下床倒了杯茶递过来。   吕黛确实渴了,咕嘟咕嘟饮尽,抹了抹嘴,道:“郎君怎么也醒了?”   江屏道:“适才梦见和娘子泛舟湖上,娘子忽然变成一只鸟飞走了,我便惊醒了。”   吕黛握着茶盏,目光闪动,笑道:“梦都是反的,我不会离开郎君。”   她只穿着银红兜肚,长发披散,似浓墨流淌,顺着冰肌玉骨流到锦被上。月辉透过窗纱,屋里水沉烟袅,朦朦胧胧,更显她身姿曼妙,妖魅一般。   江屏看在眼里,喉结微动,面孔凑近,舔了舔她湿润的唇瓣。一双玉臂像做好的圈套,套住他的脖颈,双双倒在床上,唇舌纠缠更深。   黏腻的水声由上转下,在暗夜中愈来愈疾,愈来愈响,衍生出一声又一声的喘息,似痛似快的呻吟。   吕黛眯着雾濛濛的双眸,眼角泛着水光,架在他肩头的足背紧绷,脚趾蜷曲,酥痒麻热随着他的动作在脊椎骨上聚集,像潮水一波高似一波,终于冲开了堤坝。   水从云下,阴阳和为雨。屋里云雨既阑,屋外却淅淅沥沥,下起了雨。   斜雨敲窗,江屏抚着美人汗湿的鬓发,声音透着慵懒,道:“娘子,我回杭州时经过丽水镇,遇上一桩怪事。”   吕黛道:“是何怪事?”   江屏将般若寺里的无面天女掠夺人面,自己给她画了张脸的经过细说了一遍。   吕黛好像才知道,啧啧称奇,道:“这幅壁画已有两百多年,想为那位天女补上脸的人一定不少,只有郎君画的合她心意,这也是缘法。她可有报答你?”   江屏道:“她送了我一株芍药,名叫金玉满堂,据说是仙种,需无根水浇灌。且喜今夜雨水丰沛,明日我便把花种下。”   “郎君替她了结百年夙愿,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,她当真只送了一株花?”   “我只收了一株花。”   吕黛笑起来,在他胸口一吻,道:“姑且信你。”   江屏道:“娘子,还有一事,我表妹桂娘生来患有心疾,舅舅听说金陵有位齐大夫,是内科圣手,过两日让表哥陪她来金陵看病。你若是觉得不方便,我便安排他们住在客店。”   吕黛已有些睡意,道:“听说心疾受不得惊吓吵闹,你还是让他们来家里住罢,莫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们就是了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娘子如此体贴,我也省事了。”   吕黛打了个哈欠,在他怀中呼呼睡去。 第三十五章 探花及第(一)   苗千户虽然是个武官,却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。苗小姐平日好读诗书,识的字比苗千户还多,把苗千户欢喜的要不得,决心挑个才子做女婿。   是夜,苗小姐在房中沐浴,十五岁的少女,脸上稚气未褪,还有一层淡淡的绒毛,灯光下清晰可见。一串水珠顺着她姣好的侧脸流入颈窝,滑过精致的琵琶骨,没入水中。   她朱唇丰艳,一张一合,贝齿微露,颠来倒去地念着一首诗:“大江来从万山中,山势尽与江流东。钟山如龙独西上,欲破巨浪乘长风。”   旁边的丫鬟忍不住道:“小姐,陶公子这首诗您已经念了几百遍了,婢子看那鸡鸣寺里的和尚念经都不及您心诚!”   苗小姐横她一眼,道:“你懂什么,那些经书哪有季轩的诗写得好?”   丫鬟笑道:“小姐说的是,陶公子才华绝世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他就是诗仙下凡!”   苗小姐嫣然一笑,痴痴地望着桌上的古铜瓶,仿佛那就是陶季轩,道:“他不止是诗仙下凡,还是潘安再世,此生若能嫁他,死而无憾。”   古铜瓶里供着一束栀子花,碧绿的叶子,柔白的花瓣,散发着清幽香气,是她白日在街上买的。   漏下三鼓,苗小姐已入梦乡,梦里花开满园,姹紫嫣红,蜂舞蝶忙。她坐在柳树下看着一卷书,眼前出现一片天青色的衣摆,抬头只见陶季轩手里拿着一朵栀子花,笑吟吟地看着她。   他面若冠玉,目似朗星,手与花竟是一色的嫩白。苗小姐飞红了脸庞,由他伸手将花簪在她鬓边。   月光淡淡,花园里夜雾凄迷,三只蝴蝶穿过花丛,翩跹飞入苗小姐的香闺。这蝴蝶好生怪异,通体鲜红,双翼镂空,倒像是窗花上的模样。   床上苗小姐盖着一幅落花流水的绿绫被,两条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,带着三只金镯子。蝴蝶停栖在她花瓣似的唇边,将弯曲的口器探入她唇缝中,尽情吮吸起来。   翌日清晨,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,看见床上的人坐起身,惊叫着摔了手中的铜盆。   水泼了一地,铜盆转了两圈,翻下台基。   花眠半幅裙子和鞋袜都湿了,柳眉倒竖,骂道:“小杀才,横冲直撞赶着投胎呢,你姐姐我才换的新鞋!”   拐角处冒出来的小厮连声道歉,跳下台基,捡起铜盆还给她,一溜烟儿奔入房中,对江屏和吕黛道:“少爷,少奶奶,表少爷和表小姐到了。”   严鹏和妹妹桂娘下了轿子,转过影壁,早见江屏和一女子从垂花门里迎出来。这女子穿着葱白纱衫,紫妆花裙,满头珠翠,生的十分颜色。   严鹏呆了呆,笑道:“表弟,这位神仙似的妹妹是谁?”   江屏道:“她是我新娶的夫人,因婚事匆忙,还未告诉家里。”   严鹏和桂娘都知道江屏眼高于顶,多少人家说亲他都不动心,忽然不声不响地成亲了,一时都诧异极了。   吕黛打量着严鹏和桂娘,严鹏面圆身大,鼻直口方,仪表堂堂,桂娘虽然身形孱弱,面色苍白,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。比起严鹏,她和江屏的样貌更为相似。   吕黛看看她,再看看江屏,道:“桂娘和郎君倒像是亲兄妹呢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见过我们的人都这么说,小时候我还问我娘,桂娘是从我们家抱走的不是?”   三人都笑起来,桂娘看着吕黛,细声道:“表嫂真是天下无双的美人,难怪让表哥这般挑剔的男子也心动呢。”   四人在厅上坐下,寒暄一番,严鹏问道:“表弟,我们几时去拜访那位齐大夫?”   江屏道:“昨日我让闲云去齐家投帖子,他家人说他去扬州探亲了,不出意外,后日回来。桂娘的病也不急在这一时,你们先在我家住下,后日我再让人去问问。”   严鹏道:“既如此,便叨扰表弟和弟妹了。”   江屏道:“哪里的话,你们头一回来金陵,明日我带你们去夫子庙逛逛。”   严鹏道:“你带桂娘去罢,明日我要去拜会南直隶最出名的大才子呢。”   江屏道:“南直隶最出名的大才子?莫不是陶季轩?”   严鹏道:“除了他,还能有谁。”   吕黛道:“陶季轩是何方神圣,我怎么不知道?”   严鹏瞪大双眼,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,道:“弟妹你在金陵,居然不知道陶季轩?他可是金陵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,我以为他的大名早已传遍金陵闺阁,没想到还有弟妹这条漏网之鱼。”   桂娘笑道:“表嫂有了表哥,自然不关心旁人了。”   吕黛含羞低头,心想改日倒要瞧瞧这陶季轩长得有多俊。   因着明年是乡试年,金陵儒林士子云集,都想着先声夺人,秦淮河两岸的河房租金猛涨,陶季轩就住在那里。他父亲是县城米行的老板,家里颇有几个钱,母亲是他父亲花三百两银子买下来的戏子。   陶季轩原本资质平平,三年前忽然开了窍,一篇《阳春赋》字字珠玑,看得学道拍案叫好,从此声名鹊起,如今已是南直隶最受推崇的大才子。连学道都说,明年的解元非他莫属。   严鹏明年也要参加乡试,自然很想结识他,沾沾才气。   次日一早,严鹏去拜访陶季轩,江屏带着吕黛和桂娘去逛夫子庙。经过白记蜡烛铺,门前竟没有排队,铺子里也只有三五个客人,还都是男人。   吕黛和桂娘挑着蜡烛,江屏知道买同样的东西,两个女人远比一个女人费功夫,因为她们要互相参谋,举一反三,往往话题越扯越远。买东西其实是次要的,她们主要是想说话。   作为男人,这时只需找地方坐下,等着付钱就行了。   江屏一向是个知趣的男人,所以他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了。伙计也很知趣地端来一盏茶,江屏啜了两口,就见白亦难从楼梯走下来。   江屏站起身,唤桂娘道:“表妹,这位是白老板,金陵鼎鼎有名的皇商。”   白亦难忙道:“江兄过誉了,我不过是个卖蜡烛的。”   桂娘走过来,垂首道个万福,道:“久闻白老板大名,幸会幸会。”   白亦难看着她,眼中波澜起伏,仅仅是一瞬间便恢复平静,转头对江屏笑道:“严姑娘和江兄倒像是亲兄妹。”   “昨日拙荆也这么说呢!”江屏笑着,忽然一愣,道:“白兄,你怎么知道我表妹姓严?”   白亦难道:“日前你说你舅父姓严,这位表小姐自然也姓严了。”   江屏并不记得自己对他说过舅父的姓氏,心中有些疑惑,面上笑道:“还是白兄记性好,我都忘记了。”   吕黛拿着一只花篮样的蜡烛,道:“桂娘,你看这个!”   桂娘转身走到她身边,二女叽叽喳喳,又说笑起来。   江屏坐下道:“白兄,你这里向来生意兴隆,今日为何如此冷清?”   白亦难在他旁边坐下,道:“江兄才回来,不知道近日城中出了几桩怪事,年轻妇人们都吓得不敢出门了。” 第三十六章 探花及第(二)   “什么怪事?”   “江兄,你说女人最在乎的是什么?”白亦难不答反问。   江屏想了想,道:“是容貌。”   白亦难点点头,道:“糖坊桥的牛家小姐,雪月轩的花魁娘子,苗千户家的千金,这几位都是大美人,可她们一夜之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,是不是很可怕?”   江屏悚然色变,道:“确实可怕极了,是谁做出这等事?”   白亦难道:“我若知道,便去官府领赏了。”   江屏看着笑靥如花的娘子和表妹,目中流露出担忧之色。   白亦难从袖中拿出两个荷包,道:“弟妹和严姑娘娇姿艳质,恐被邪祟盯上,这荷包里的符可保她们平安。”   江屏相信他是一番好意,但这好意似乎早有准备,离开蜡烛铺,越想越觉得奇怪。   白亦难隐匿身形,立在窗边,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桂娘身上,被她一步步拉长,拉远。   吕黛回头看了看,对江屏道:“郎君,我们去胜夕楼吃猪头肉罢!”   江屏道:“城中近日不太平,我让小厮买了,回家吃罢。”   街上人来人往,卖茶水点心的,卖膏药的,卖凉伞的,叫卖声此起彼伏,与平日无甚不同。   吕黛道:“大家都好好的,哪里不太平了?”   江屏道:“回去再说。”   一个穿旧蓝布衫的小女孩挎着一篮鲜花,立在街边东张西望,看见吕黛和桂娘,眼睛一亮,疾步走过来,笑着对江屏道:“公子,给两位天仙般的姑娘买几朵花戴罢。”   江屏见她黄黄的一张脸,瘦得可怜,给她一锭银子,接过花篮,道:“早点回家吃饭罢。”   小女孩拿了银子,连声道谢,高高兴兴地走了。   回到家,江屏让厨房做几个清淡的菜,小厮买来了猪肉头,三人在花厅吃饭。   江屏又吩咐花眠:“把那篮子里的花挑好的插瓶,剩下的也别乱扔,就埋在桂花树下。”   花眠答应着去了,桂娘笑道:“表哥从小便看不得别人糟蹋鲜花,家母还说他长大了定是个怜香惜玉的风流种。”   江屏道:“且不说我怎样,舅母这话就不对,真正怜香惜玉的人绝不会风流,因为谁都知道风流只会让女人伤心。”   吕黛咬着一块猪头肉,想起自己和青芝对他的考验,不禁笑了。   一个尖酸的声音见不得她高兴似的,在心内响起:“他怜惜的并不是你,而是鲁小姐呀。”   小喜鹊像被霜打的茄子,一下子蔫头搭脑,胃口皆无。   江屏见她刚才还笑眯眯的,忽然就没精打采了,奇怪道:“娘子,你怎么了?”   吕黛摇摇头,道:“没什么,你说近日不太平,是怎么回事?”   江屏拿出白亦难给的两只荷包,道:“白老板说城中有几名美貌女子一夜之间变成了老太婆,想是邪祟所为,这荷包里的符你们带在身上,可保平安。”   吕黛和桂娘闻言,都变了脸色。   接过荷包,桂娘担忧道:“表哥,这个当真管用么?”   江屏安抚她道:“白老板精通道法,他给的符一定管用,晚上我让花眠和竹青陪着你,莫怕。”   严鹏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,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,对陶季轩赞不绝口,将手中的折扇递给桂娘道:“妹妹,这上面是我请季轩题的诗,送给你了!”   桂娘看了看,不以为意道:“什么大才子的墨宝,我拿着倒显得我也仰慕他一般,你自己留着罢。”说着掷还给他。   严鹏道:“你这妮子忒古怪,陶季轩你都看不上,还想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?”   桂娘不作声,她知道自己的病,就算是华佗再世也难以治愈。一个随时随地会死的人,哪敢去奢望情爱。   她心中黯然,却不愿大家为自己难过,面露羞赧之色,扭身回房了。   漏下三鼓,吕黛感觉到一阵灵力波动,遂从梦中惊醒。是那邪祟来了么?她轻轻地挪开江屏搭在她腰上的手臂,起身下床,披了罗衫走出房门。   月色如银,夜风飒飒,院子里一片明澈,如水晶世界,连个鬼影都看不见。   “娘子,你在做什么?”江屏不知何时也醒了,在她身后出声。   吕黛一个激灵,回头看了看他,抚着胸口道:“吓死我了,我方才听见一点奇怪的动静,便出来看看。”   江屏道:“娘子,你胆子也忒大了,有什么动静你告诉我就是了,怎么能自己出来?若真是那邪祟来了,被你撞上,可如何是好?”   吕黛道:“不是还有白老板给的符么,没准儿我能抓住它,去官府领赏呢。”   江屏苦笑着摇头,忽见窗棂下有几片红色的东西,走过去蹲下身,借着月光细看,是蝴蝶。   吕黛道:“这蝴蝶好像是纸剪的。”说着伸手去拿。   江屏拍了下她的手背,道:“别碰,小心有毒。”进屋拿了一支银挖耳,将三只红蝶挑起来,放在一方白纱汗巾上,捧到灯下端详片刻,道:“我去表妹那里看看。”   “我也去!”吕黛跟着他走到严鹏和桂娘住的西堂,在桂娘那间房的窗棂下也发现了三只红蝶。   江屏没有惊动他们,回房将这三只红蝶也放在汗巾上。六只红蝶花纹精致,形状各不相同,光泽鲜艳,有种奇异的美。   吕黛道:“想必就是这些蝴蝶致使苗小姐她们变老,却被白老板的符击倒,但不知它们从何而来?我猜它们一定有主人,这人不但会妖术,还是个剪纸高手。”   江屏道:“这些蝴蝶不是纸剪的,我见过它们。”   吕黛忙问:“在哪里见过?”   “三年前,我在苏州阊门的一间古董铺子里看见一只釉里红花蝶纹笔筒,上面绘有菊花,牡丹,翩翩起舞的蝴蝶,寓意是探花及第。这六只蝴蝶和那笔筒上的蝴蝶简直一模一样。”   吕黛对古董不太了解,但她很会剪纸,这些蝴蝶线条流畅,形态飘逸,剪纸几乎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。但若是瓷器上的画,便说得通了,而且这些蝴蝶的颜色确实很像釉彩。   “可画上的蝴蝶都差不多,你怎么肯定就是那只笔筒上的?”   “釉里红的火候很难把控,稍不留神便会飞红,你看这只蝴蝶的翅膀颜色可是偏淡?那只笔筒上的蝴蝶也是如此。”江屏用银挖耳点在一只蝴蝶的翅膀上,那处颜色的确偏淡,但不仔细看,根本看不出来。   连瑕疵都一样,当然不会是巧合。   吕黛惊叹道:“郎君真是好眼力,好记性!”   江屏淡笑道:“术业有专攻罢了,其实若不是杨掌柜告诉我笔筒的来历,我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。”   “那笔筒有何来历?”   “前朝有位才子,姓邹,名依仁,十九岁便考中了探花,相貌英俊,风流倜傥。这样的人物,自然收获芳心无数。他在京城买了一座宅院,隔壁是戴将军府。戴将军的小妾蕊香夫人一夜听见隔壁有人弹琴,心知定是邹探花,琴声动人,弹琴人更动春思。”   “蕊香夫人劝说戴将军请邹探花来府中做客,伺机向他表明心迹,欲与他欢好。不料被邹探花严词拒绝,蕊香夫人羞愧难当,回房悬梁自尽,留下一封遗书,说是邹探花奸污了她。”   吕黛惊奇地瞪大双眼,道:“她为何要诬陷邹探花?她不是喜欢他么?”   江屏道:“正是因为喜欢,才想毁了他。自己得不到,也不让别人得到他。”   吕黛呆了呆,道:“那邹探花后来如何了?”   江屏道:“邹探花百口莫辩,被革去功名,大好前程尽毁,不久便悒悒而终。他叮嘱家人将尸身焚化,骨灰烧成了那只探花及第的笔筒。” 第三十七章 探花及第(三)   凡人讲究入土为安,除了佛门弟子,鲜少有人焚化尸身,更不会有人拿自己的骨灰去烧瓷器。邹探花此举无疑是惊世骇俗。   “他为何要这么做?”   “也许是死不瞑目,想以此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。可是相信他的人并不多,还有一种说法流传更广。他的确奸污了蕊香夫人,戴将军在他死后焚尸泄愤,一位仰慕他的书生将他的骨灰烧成了笔筒。三年后,这名书生考中进士,从此便有传言,谁得到那只笔筒,便能金榜题名。”   吕黛怔了半晌,道:“郎君相信邹探花是清白的么?”   江屏道:“人心难测,没有证据,不能妄下定论。不过这些蝴蝶作祟,一定与那笔筒的主人有关。明日我让人送信去苏州,问问杨掌柜,那笔筒现在何处。”   说到这里,已是天交四鼓,江屏寻了个空匣子,将六只蝴蝶装起来,和吕黛复又睡下。   却说吕黛离开行乐城后,薛荆玉对她念念不忘,这日按捺不住,带了许多礼物驾云来到庐山。正要寻个小道士通禀一声,眼前白光一闪,就见一人羽衣星冠,臂挽拂尘,立在一株松树斜伸出来的枝头上。山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袂袍袖,他似乎随时要乘风而去。   连薛荆玉都忍不住感叹:这人真是仙风道骨。   吕明湖冷冷地打量着他,对他独自出现在此略感诧异,道:“你是薛荆玉?”   薛荆玉奇道:“道长怎知我是薛荆玉,而不是薛随珠?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想薛随珠行事谨慎,应该不会孤身前来。”   薛荆玉笑道:“道长果真聪明绝顶,不愧是你们道门这两百年来的第一奇才。上次你和黛妹妹走后,我大哥整日念叨你,须知当今世界能让他这样在意的人屈指可数。”   黛妹妹?吕明湖眉头微皱,语气一发生冷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薛荆玉见自己这一通恭维似乎适得其反,心内有些纳闷,面上笑意不减,道:“道长莫要误会,薛某今日登临宝地,并无恶意,只因多日不见黛妹妹玉容,想和她一叙阔别之情,不知她在否?”   这话说的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吕黛是多么好的朋友。   吕明湖目光似剑,刺在他厚脸皮上,道:“你这淫贼,还有脸来看她?我正要找你算账呢。”   薛荆玉急忙结界护住自身,道:“道长此言差矣,薛某是妖,黛妹妹也是妖,妖和人不一样,妖没那么多规矩,我喜欢她,想和她双修,何错之有?”   话音刚落,天空中一声炸响,吓得潭边打水的小道士们丢了水桶,抬头只见一道金色闪电划破苍穹,好奇道:“这是哪位师叔在练天雷诀?”   一个颇有经验的小道士道:“看这气象,多半是十二师叔。”   闪电精准无误地打在薛荆玉头上,他毕竟没有薛随珠的修为,灼痛从天灵盖窜到脚底板,倒地呻吟,显出原形,九个头像烤焦的番薯,滋滋地冒着烟。   吕明湖冷哼一声,御剑而去。   他当然知道妖和人不一样,妖天性自由,所以她偷东西也好,偷人也罢,他都不想过多干涉。小喜鹊毕竟是小喜鹊,若和人一样规规矩矩,还有什么意思呢。但若有谁打她的主意,无论是人是妖,吕明湖绝不留情。   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。   青芝回到筑雪川,和骆花朝冰释前嫌,姑侄之间血浓于水,原也没什么过不去的。骆花朝听说陆晓芙和萧华行要杀青芝,心头火起,即遣使者去蜀山问责。   陆掌门和筑雪川的使者交涉之际,又听说被爱女卖到行乐城的吕黛其实是子元真人的私生女,这种事他当然不好向子元真人求证,半信半疑的,一发觉得爱女这次的祸闯大了。   权衡之下,陆掌门当着众弟子和筑雪川使者的面,将爱女和萧华行痛斥一番,关入思过塔,一年内不得出来。   青芝毕竟安然无恙,骆花朝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。哪知陆晓芙的母亲爱女心切,没过几日便背着陆掌门将她放了出来。   陆晓芙离开蜀山,易容四处玩耍。听说祁连山上有一种玄狐,皮毛光亮,水浸不湿,火烧不坏,她便想捉几只来做皮裘。   祁连山巅,寒风凛冽,白雪皑皑,日光下银色连绵,一望无际。   陆晓芙一身红衣鲜艳如火,素手持黑色长弓,腰悬箭囊,皮靴踩在积雪上,咯吱咯吱响。   眼角余光中,一团黑色飞掠而过,陆晓芙拧腰拉弓,羽箭带着破风之声射出。眼看就要射中那美丽的畜生,羽箭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切断,掉在了地上。   陆晓芙一惊,转头环顾四周,三丈外的石壁旁,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那里。   天是白的,地是白的,他羽衣素白,脸也是白的,若不是一头乌发,他几乎融入这片光明无尘的琼瑶世界中。   陆晓芙笑起来,道:“明湖师兄,你是来找我的么?”   吕明湖道:“陆师妹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   “什么地方?”   吕明湖不答,御剑向西南方飞去,他知道陆晓芙会跟上来。   陆晓芙果然跟着他,娇嗔道:“明湖师兄,你方才为何折断我的箭?我在冰天雪地里寻了半日,才找到一只玄狐,就这样被你放走了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那只玄狐比起陆师妹,实在弱小,扶弱济困,本是师门教义。”   陆晓芙别有深意道:“都说师兄冷漠无情,没想到你对畜生倒是怜爱有加。”   吕明湖瞥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   陆晓芙道:“那只喜鹊精当真是你师父的私生女?”   吕明湖道:“谣言罢了。”   陆晓芙点点头,目光闪动,正欲再问,吕明湖已按落飞剑,陆晓芙随他落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腰间。   山路崎岖,前面有个山洞,像是人工凿出来的。吕明湖走进去,陆晓芙跟在后面,洞里阴森幽暗,深处寒气砭肤,有滴答滴答的水声。   吕明湖掌心托起一团火,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粗糙的山壁,还有地上的一口八卦井。袅袅水汽正从井口冒出,仿佛一层神秘的面纱在舞动。   陆晓芙好奇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  吕明湖道:“这曾经是一位前辈闭关修炼的洞府,这口井叫引魔井,能引出人的心魔。这位前辈在井里浸泡了十七年,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心魔。”   他回首望向陆晓芙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瞳孔宛如火光照不透的浓墨,道:“陆师妹,你想不想看看自己的心魔?”   能战胜心魔的人少之又少,大多数人在这口井里久了,只会被心魔逼疯。陆晓芙忽然觉得吕明湖有些可怕,后退一步,摇了摇头。   “还是看看罢。”吕明湖拂尘一甩,尘须倏忽变长,陆晓芙躲闪不及,被卷住身子,拖到了井边,扑通一声坠入冰冷的井水中。   她打了个寒颤,纵身一跃而起,却撞上一层坚固的结界,又落回水中。   吕明湖竟用结界封住了井口,要将她困在井里。   陆晓芙又惊又怒,仰面厉声道:“吕明湖,你为何如此欺负我?”   吕明湖道:“陆师妹已经忘记自己对吕黛做的事了么?”   陆晓芙当然没忘,她只是想不到吕明湖会为一只喜鹊精报仇,当下冷笑一声,道:“如此说来,她当真是你的炉鼎了!”   炉鼎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身份,吕黛当日豁出命也要担这个虚名,只因在她看来,炉鼎与主人的关系比灵宠与主人的关系更亲密,她喜欢和他亲密。   这番心思,吕明湖一想便知,虽然觉得她很傻,但他若是否认,别人也会觉得她很傻。陆晓芙这样恶毒的女子,也许会把此事宣扬出去,让她变成人尽皆知的笑柄。   因此他并未否认,陆晓芙愈发气恨,道:“你不怕我爹教训你?”   吕明湖淡淡道:“想来陆掌门也不希望筑雪川女王知道你并未受罚。”说罢,封了山洞,飘然远去。 第三十八章 探花及第(四)   得知齐大夫回了家,江屏便和严鹏带着桂娘去看病。   三人有说有笑地出门,回来时严鹏面色沉重,江屏也神情惆怅,桂娘看着他们,有些过意不去似的,道: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我命该如此,两位哥哥不必为我难过。我自小受爹娘疼爱,有哥哥姐姐照顾,不缺衣食,不事劳作,比起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孩儿,已不知好了多少倍。纵然时日无多,我也知足了。”   江屏叹息道:“表妹,你是病人,反倒安慰起我们了。你也莫要绝望,天下名医有的是,这个看不好,我们再找别的看,横竖咱们家也不差这点钱。”   严鹏道:“表弟说的是,我看这个齐大夫也不怎么样,待哥哥再打听打听,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病。”   桂娘笑着点点头,吕黛看这光景,心中有数,便没有问齐大夫怎么说了。她倒是知道妖界有位能起死人,肉白骨的名医,叫仇术,外号回春手。   仇术治病,收的不是钱,而是修为。收取多少修为,视病情轻重而定。   青芝说她有个表姐,与一叫椿哥的美男子相好。十多年前,椿哥在海市的赌场闹事,被人灌了毒药,变成了哑巴。表姐带着他去天山寻仇术医治,仇术看了,说有法子让椿哥痊愈,但要两百年的修为。这修为不能抢,不能偷,必须是心甘情愿给的。   椿哥自己只有一百多年的修为,也没有其他亲朋好友能提供两百年的修为。表姐虽有五百年的修为,踌躇良久,毕竟舍不得。   椿哥至今还是个哑巴。   桂娘的病情比椿哥严重多了,这代价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,因此告诉他们也无用。   夜里,夫妻两个躺在床上,江屏还感伤道:“表妹这样懂事的女孩子,又生得花容月貌,老天便让她带着不治之症来到人间,真是天妒红颜。”   吕黛也觉得甚是可惜,但漫说她的修为不够给桂娘治病,就算够,她也舍不得。   死,对于青春正茂的女孩子而言是件极为残忍又可怕的事。即便早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,随时会死,也无法适应这种恐惧。   桂娘苍白细瘦的双手攥着被子,瞪大眼睛看着浓雾般的黑暗,泪水不住地滑落眼角,打湿了枕巾。   听说人死后,魂归地府,到了阎王殿里,阎王查看其生前善恶,判入六道轮回。她自认不曾做过坏事,时常周济穷人,算得上怜贫惜弱,倘若阎王公允,应该会让她投个好胎。可是来世的她,过得再好,又与今世的她有何关系呢?   她才十六岁,齐大夫说她的心脏怕是撑不过一年。男欢女爱,人间极乐的滋味,她今生注定无缘。既如此,上天何必给她一副好样貌,徒添伤感?   哭了许久,桂娘睡着了,眼皮红肿,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。   屏风后显出一道身影,是白亦难。他无声走到床边,怜惜地注视着她,眼中蕴着一丝莲心般的苦涩。   她前一世不叫桂娘,叫沁碧,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儿。   他找到她时,她已嫁人,丈夫是个腰缠万贯的商人,对她十分宠爱。原想就这么算了,可是看着她与她的丈夫恩爱缠绵,明明还是那张脸,却对着别人媚笑,他心里便好像刺了根针,眼里要喷出火来。   那晚她外出一个多月的丈夫回家,将她搂在怀里,一边吃酒,一边说着体己话。她的目光那么温柔,那么熟悉,就像前世看着他一样。   白亦难终于忍不住,化风掳走了她。   “我叫白亦难,是一只白蜡虫精,三百年前你是东京汴梁一户人家的婢女。元宵节,你挑着一盏鲤鱼灯,陪小姐到干明寺看灯。你们的灯被风吹灭,你没带火折子,旁边有好些个人,你偏走过来对我说:公子,能否借个火?”   “你穿着花青色的长袄,脸比鲤鱼灯还红,一双眼睛又黑又亮,我想这小丫头倒比小姐俊俏。几日后,我去那户人家看你,你正在院子里洗衣服。大冷的天,你要洗三盆衣服,手指冻得像胡萝卜。我说:别洗了,跟我走罢。”   “你吓了一跳,回头看见我,眼睛瞪得圆圆的,脸比借火时还红,半晌才问:你是谁?怎么进来的?”   “我说:我是山里的妖怪,你可愿意做我的夫人?你一点都不害怕,就这样嫁给了我。夫妻十载,你我鹣鲽情深,无奈凡人寿短,终不免阴阳相隔。你说要生生世世与我做夫妻,我便寻了你一世又一世,这已是第六世。”   沁碧被他困在洞府里,听他一遍又一遍,不厌其烦地讲着前世的恩爱,终于平静下来,道:“可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,今世我有我的丈夫,他对我很好,我也很喜欢他,你放过我,好不好?”   这话直像一把刀子,深深地扎进白亦难的心里。修炼了六百年的妖,心也是肉长的,也会疼,也会流血。   她喝了孟婆汤,把前尘往事都忘却,他却事无巨细,记得清清楚楚。   三百年前,是她弥留之际,拽着他的衣袖,依依道:“唯愿与君如花叶,年年岁岁常相见。”   如今要他放过她的也是她,究竟要他怎样呢?   白亦难痛苦地看着沁碧,良久转过头去,喝了杯酒,道:“过了这些日子,就算我放你回去,你的丈夫也会嫌弃你。”   沁碧见他口风松动,面色一喜,语气笃定道:“不会的,他见我回去,只会欢喜,怎么会嫌弃我?”   白亦难冷冷一笑,抬手撤了洞口的结界,道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  沁碧不可置信地看他片刻,一跃而起,生怕他反悔似地冲出山洞,飞奔下山。等她回到家,天已黑了,她丈夫正在房中睹物思人,忽见她走进来,发髻散乱,鞋掉了一只,十分狼狈的样子,不禁呆住。   沁碧扑入他怀中,喜极而泣道:“郎君,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!”   她丈夫回过神来,面色有些复杂,轻轻推开她,道:“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?”   沁碧哽咽道:“我被妖怪抓走,困在他的洞府里,天可怜见,他今日疏忽,被我逃了出来!”   她丈夫道:“那妖怪是何模样?洞府在何处?”   沁碧大致描述了一遍,却未提及有关她前世的那些话。她丈夫也没再多问,让她好好休息。此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,大家都想如此美貌的女子,落入妖怪手中,哪有不被糟蹋的道理?   被人糟蹋已是十分可耻,何况是被妖怪糟蹋,她若有一点羞耻之心,便不该活着啊。   难听的话又传回她丈夫耳朵里,他便对她日渐冷淡,一晚吃醉了酒,瞪着血红的眼睛,指着她的鼻子骂道:“你这贱骨头,我待你不薄,你为何要回来丢人现眼!连累我也被人耻笑,你高兴了?”   沁碧呆呆地看着他,方知白亦难所言非虚,回到房中寻了根鸾带,悬梁自尽了。   之前四世,也有不愉快的时候,却从未闹到这步田地。   白亦难想起来便愧疚不已,抚着桂娘苍白的脸庞,拭去上面的泪痕,道:“上一世是我害了你,这一世你好好过罢。”   江屏和吕黛带着桂娘和严鹏在金陵玩了几日,兄妹二人作辞要回杭州。江屏叮嘱他们回去勿要提起他已娶妻的事,二人也都看出他这婚事有些古怪,并未多问原因便答应了。   刚送走他们,日前派去苏州送信的小厮回来了。   江屏拆开杨掌柜的回信,吕黛就他手中看信上赫然写着:弟所问之探花及第釉里红笔筒,已于三年前卖与大才子陶季轩。 第三十九章 探花及第(五)   “陶季轩?”江屏和吕黛面面相觑。   难道那些蝴蝶的主人就是这位才高八斗,名满南直隶的秀才?难道秀才只是他的假面,他其实是个会邪术的方士?   江屏目光又回到信上,蹙起眉头,道:“三年前?陶季轩原本默默无闻的一个人,正是三年前写了那篇《阳春赋》才声名鹊起。莫非他突然开窍,是因为得到了那只笔筒?”   凄惨的传说,诡艳的蝴蝶,一夜白头的少女,声名鹊起的秀才,仿佛一层又一层幻色釉彩涂抹在那只探花及第釉里红笔筒上,闪烁着神秘的光泽。   小喜鹊好奇极了,若不是怕暴露身份,她已经去陶季轩的住处偷来看看了。   “郎君,倘若陶季轩真会邪术,此事不是我们能应对的,还是去问问白老板,看他怎么说罢。”   江屏点点头,带着装蝴蝶的匣子,和吕黛来到白宅。一名丫鬟领着他们进了后院,白亦难正坐在葡萄架下吃茶。他虽然是个富商,却没有妻妾儿女,也不怎么应酬,家里只有七八个仆人,总是冷冷清清的。   江屏这次来,感觉仆人愈发少了。他和吕黛在石凳上坐了,打开手里的匣子,递给白亦难道:“白兄,你看这些蝴蝶可有古怪?”   白亦难看了看,拿起一只在指尖点燃,美丽精巧的红蝶瞬间化作一缕青烟,被风吹散。   他问道:“这些灵蝶哪里来的?”   江屏道:“灵蝶?原来这些蝴蝶还有名字。多亏了你给的符击落了这些灵蝶,否则拙荆和舍妹也要步苗小姐的后尘了。”   白亦难听他说了事情经过,沉吟片刻,道:“看来这位陶大才子并不简单,此事我不便出面,鸡鸣寺的玄相大师是位得道高僧,法力无边,我和你去找他。若始作俑者真是陶季轩,由玄相大师出面料理,官府那边也更信服。”   江屏道:“白兄所言极是,未免再有女子受害,我们现在就去罢。”   白亦难点点头,吕黛怕鸡鸣寺的高僧看出她是妖,便道:“我不爱去佛寺,你们去罢。”   江屏让小厮送她回去,自己和白亦难骑马前往鸡鸣寺。   南朝四百八十寺,以鸡鸣寺为首,到了本朝,金陵的佛寺大多迁往城外清净处,唯有鸡鸣寺屹立城中。步入山门,左边有一座高台,乃是施食台。相传此地是古战场,前朝刑人于此,以至于冤魂留滞,常有鬼魅祟入。   太祖皇帝是个极刚强的人,眼皮子底下容不得这种事,便敕使人到西番迎请七名有道高僧结坛布施,以度幽灵,还在附近建立了国学,集天下英才之气镇压鬼气。   此时红日西坠,晚霞浸染山林,塔刹金光溢射四方。   两个小和尚提着两大桶饭菜和一桶清水,脚步轻盈地走上施食台,将石钵装满,供亡魂享用。他们看见白亦难和江屏,迎上前,双手合十道:“两位施主,小僧问讯了。”   白亦难道:“两位小师父,我们想见玄相大师,烦请通禀一声。”   小和尚穿过重重殿堂,步入方丈房中,一中年和尚光着头,穿着二十五条达摩衣,坐在榻上看着一封信。   小和尚近前行礼,道:“师父,蜡烛铺的白施主和一位姓江的施主想见您。”   玄相收起信,戴上毗卢帽,披上袈裟,道:“我去见他们,你把凭虚阁打扫干净,今晚有客来。”   白亦难和江屏见过玄相,对他说明来意。   玄相道:“几位女施主的事,贫僧也有所耳闻,没想到竟与陶施主有关。两位在此稍等半个时辰,天黑后,我让小徒观逸随你们前往陶施主的住处,一探究竟。”   白亦难和江屏都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便在禅堂里吃茶等候。   吕黛却等不到天黑,回家留下个草人在屋里,自己溜了出去,摇身变成个戴儒巾,穿长衫的秀才模样,走到秦淮河边,叫住卖茶的小贩,买了碗茶,问道:“小哥,你可知陶季轩陶公子的寓所怎么走?”   小贩伸手一指,道:“那户种兰花的人家就是了。”   秦淮河边的人家都有露台,朱栏绮疏,竹帘纱幔,夜里临风玩月赏佳人,妙不可言。露台上大多种着花花草草,有娇艳欲滴的玫瑰月季,有幽香袭人的栀子花,茉莉花,种兰花的这边倒只有一家。   吕黛道过谢,走到无人处,变成喜鹊飞过河面,收翅停在那片种满兰花的露台上。   屋里传出女子的娇笑声,小喜鹊隐匿身形,飞进去只见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正在榻上亲热。那男子与江屏差不多的年纪,想必就是陶季轩,他一只手在女子裙下揉捏着,粉面上一片片胭脂红,是女子的唇印。   论眉眼,他不及江屏精致,也看不出儒林才子的气质,和街上那些轻浮少年无甚不同。   吕黛有些失望,看那女子酒窝深深,倒是生得十分甜美。   两人闹了一会儿,陶季轩坐起身,看看天色,道:“时候不早了,你回去罢,我还有几篇文章要写呢。”   女子抱着他的手臂,撒娇道:“我不回去,你写你的,我保证不打扰你,行不行?”   陶季轩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,笑道:“你在这里,就是一动不动,一声不吭,我的心也静不下来。”   女子嫣然笑道:“你就会哄我,谁知道晚上有无旁人来呢?”   她叹了口气,神情有些忧郁,道:“不是我缠着你,实在是最近不太平,许多女孩儿一夜之间变成了老太婆。我真怕下一个就是我,你陪着我,我便不怕了。”   陶季轩脸色微变,褪下手腕上的檀香木珠串,道:“这是寒山寺高僧开过光的宝物,能辟邪招福,你戴着,那邪祟断不敢近你的身。”   女子戴上珠串,似乎安心了些,依依不舍道:“那你忙罢,我走了。”   陶季轩送她出门,望着她上轿离去,转身露出惶急之色,上楼推开一扇门。微弱的霞光照进屋子,一张花梨木三屉书案上赫然摆着一只釉里红笔筒。   白里透青的胎釉,像人苍白的皮肤,鲜红艳丽的蝴蝶,或探花取蜜,或翩翩起舞,似笔沾了血勾画出来的。   陶季轩一掀衣摆,在书案前跪下,仿佛案上摆着的不是笔筒,而是他祖宗的灵位。   他哭丧着脸道:“前辈,求你收手罢,再这样下去,迟早会大祸临头的!”   笔筒毫无反应,须臾天黑了下来,一股冰冷的气息拂面,陶季轩昏倒在地。 第四十章 天外飞仙   陶季轩昏倒之前,吕黛隐约看见一道红影从笔筒里窜出来,扑向他。   是前朝的那位邹探花么?   不多时,陶季轩苏醒,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火折子,点起一盏灯。火光照着他的脸,分明还是这张脸,却与方才判若两人。   他在椅上坐下,提笔写字,神情沉静而专注,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气度。吕黛知道他被鬼附身了,现在的他已不是陶季轩,姑且当他是邹依仁罢。   吕黛凑到桌旁,看他写的是:王者与民信守者,法耳。古今宜有一定之法。而孟轲,荀卿,皆大儒也。一谓法……   他运笔如飞,似乎早已打好腹稿,没有丝毫停顿,写得极快。这是一篇讨论国家之法的策论,吕黛生长在方外之地,学的是长生之术,知天文,晓地理,通阴阳,但对这种文章实在陌生,虽然每个字都认识,但越看越不明白,总觉得很厉害的样子。   想必这三年里,陶季轩是和邹依仁共用一具肉身,风流才子,陶季轩只占了风流二字,邹依仁才是真正的才子。   邹依仁写了几十行字,停住笔,忽一转头,面向吕黛,目光顿住。   吕黛一惊,以为他发现自己了,闪身至他背后,手中捏了张符,正欲定住他,却发现他看的不是她,而是桌上的帽镜。   镜中的人脸上一片片胭脂唇印,香艳惹眼。邹依仁蹙起眉头,眼中露出厌恶之色,搁下笔,走到面盆架前,往盆中倒了些水,用澡豆一遍又一遍,近乎偏执地反复擦洗。   吕黛看着他,心想令他如此厌恶的究竟是陶季轩的轻浮,还是女子?   笃,笃,笃,一串空灵的木鱼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却蕴着震撼心神的力量,越来越近。邹依仁变了脸色,走出房门,从楼上看下去,一个年轻和尚正在院墙外敲木鱼。   和尚抬头,也看见了邹依仁,收起木鱼,手中多了一串念珠,合十道:“陶施主,贫僧问讯了。”   邹依仁微笑道:“小师父有何贵干?”   和尚道:“来讨还施主从那几位姑娘身上取走的东西,顺便渡施主去该去的地方。”   邹依仁道:“小师父,你不知道,这些美貌的女子最会害人。你苦苦修行,或许就因为她们一点私欲,一句谎话,前功尽弃,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我取走她们的青春,这是在做好事。至于我该去哪里,你们谁说了都不算。”   和尚叹息道:“施主执念太重,休怪贫僧无礼了。”   念珠一抛,倏忽变成车轮大小的一个圈,每颗珠子金光四射,向着邹依仁兜头罩来。   邹依仁微微冷笑,衣袖一挥,成千上万只红蝶涌出,似狂浪,如烈火,煽动着翅膀,带起一阵强风,迎上念珠。和尚低声诵经,金光透出重重叠叠的蝶翼,染上云霞一般的绯色。这样的奇景,凡人是看不见的。   隔壁一家四口还在院子里好端端地吃着饭,白亦难带着江屏隐身坐在他家屋脊上观战。   江屏道:“白兄,你看是这鬼探花的灵蝶厉害,还是和尚的念珠厉害?”   白亦难侧目,诧异道:“江兄能看见他们斗法?”   江屏道:“我自小便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,也是因此,才喜欢古董。”   白亦难道:“原来江兄是阴阳眼,天生阴阳眼的人本就极少,随着年岁渐长,又有一大半会失去这种异能。像江兄这个年纪,还能看见的,当真是凤毛麟角。”   这样的人,往往是修炼天才,可为何江屏资质平平,丝毫看不出天才的潜质?   白亦难心中疑惑,没有说出口。   江屏笑道:“是么?我的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。”   说话间,和尚浑身肌肉紧绷,额头青筋浮现,似乎有些吃力,诵经声已经快得听不清。   邹依仁神情讥诮,他本是天之骄子,哪把这和尚放在眼里?   哗啦啦,念珠断裂,滚落一地。   群蝶扑向和尚,白亦难失声道:“不好!”待要出手相助,一道剑光宛如流星,比他的弯刀更快,在和尚面前洒出一片光幕。   群蝶触上光幕,好似飞蛾扑火,登时化作一缕缕青烟。   剑光淡去,只见一把剑柄银白,系着杏黄剑穗的长剑悬在半空,薄而窄的剑身银辉流动,寒气逼人,正是银汉清霁。   躲在暗处的吕黛满眼惊喜,一转头,便看见了远处的吕明湖。他似乎只是一飘,便落在对面的屋脊上,姿态无比轻盈美妙。银汉清霁锵的一声,飞入他手中的剑鞘,剑鞘上嵌着一个小小的八卦。   这是江屏第一次遇见吕明湖,他头脑里只有四个字:天外飞仙。   邹依仁自知不是这道士的对手,进屋拿了那只笔筒,便从窗户逃了出去。   和尚忙道:“道长,这是个厉鬼,莫让他跑了!”   吕明湖伸出右手食指,凌空画了一道符,屈指一弹,符文化作点点银光,追上邹依仁,附在他身上。一道红影被逼了出来,银光瞬间形成一张网,将他紧紧缚住。   街上的人只见一人从巷子里冲出来,忽然倒地不起,纷纷凑上前看他是怎么回事。   有个认识陶季轩的书生道:“哟,这不是陶兄么?快来搭把手,扶他去旁边店里。”   笔筒摔在地上,碎成几片。网中的邹依仁样貌清俊,穿着大红窄袖长袍,还是前朝的式样。他被拉到和尚面前,吕明湖也走了过来。   邹依仁满眼怨毒地看着他,道:“我本是前朝探花,被贱人诬陷致死,化身成鬼,附在那些个蠢材身上,只求能一展抱负。道长,我何错之有?”   吕明湖道:“阴阳有序,命运无常。你既身死,便该去地府投胎转世,你有冤屈,阎王自会审理,滞留阳间只会扰乱别人的命数。”   邹依仁道:“阎王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阴官,我的冤屈,他知道又能如何?世人还是会说邹依仁是个逼奸妇女的淫棍,可我不是!我家世代书香,我自小读书,过目不忘,被当作神童。别人都以为我这个探花得来容易,他们不知道我通宵达旦,寒来暑往,吃了多少苦!”   他嗓音哽涩,道:“书山有路勤为径,学海无涯苦作舟。这个道理即便对神童,也不例外。可那女子,红口白牙的一句话,便将我的骄傲,我的荣耀,我辛苦得来的一切毁灭。道长,换作是你,你恨不恨?”   邹依仁说着竟流下泪来,吕黛头一回看见鬼流泪,那泪水莹莹闪光,落地便没了。   吕明湖不作声,他当然知道,即便是天才,要想登临绝顶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   吕黛也知道,长乐宫里天赋最高的弟子,亦是修炼最勤奋的一个。人们总将他的出众归功于天赋,无视他的努力,然后满怀嫉妒地想:倘若我也有这样的天赋,我一定比他强。   风光无限的天才,一旦有了污点,哪怕是别人的栽赃,也会招来众人的口诛笔伐。   真相并不重要,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发泄妒恨的由头。   和尚叹息一声,道:“多谢道长出手,贫僧的法宝坏了,还请你帮忙帮到底,收了他,随贫僧去一趟鸡鸣寺。”   吕明湖收了邹依仁,道:“我正要去鸡鸣寺,小师父带路罢。” 第四十一章 夙世姻缘   和尚转身向屋脊上的白亦难和江屏告辞,便和吕明湖离开了。自始至终,吕明湖未曾多看江屏一眼,只是似有若无地瞟了眼吕黛藏身的位置。   江屏望着他的背影,感叹道:“好厉害的道士,白兄,你认识他么?”   白亦难道:“白衣银剑,虚空画符,若我没有猜错,他应该是长乐宫子元真人的弟子,吕明湖。”   江屏眉头微皱,喃喃道:“长乐宫?吕道长?”似乎想起什么,眉头一松,道:“我说我怎么看他有些眼熟,他是否还有个弟弟,叫吕黛?”   白亦难愣了愣,道:“弟弟?这倒不曾听说。江兄见过他的弟弟?”   江屏便将表嫂银娘被女鬼附身,大婚当日杀了傧相,吕黛和遐龄来帮忙处理此事的经过说了一遍。   “吕黛也来自长乐宫,看着比吕明湖年纪小些,模样有五分像。他虽未提起吕明湖,但想必是他兄弟。”   吕黛听见这话,暗中偷笑道:你才是他兄弟,我明明是他的喜鹊妹妹。   白亦难想起之前在紫金古镜里看见的喜鹊精魂魄,模样和吕明湖正有五分相像,她也说是从庐山来的。她和吕明湖必然有些渊源,难怪她修为不高,身上却没有妖气。   江屏认识的吕黛料想就是她女扮男装的。   白亦难无意揭穿喜鹊精的小把戏,又不忍江屏被蒙在鼓里,笑着提示道:“江兄确定吕黛是个男子?”   江屏一愣,道:“白兄何出此言?”   白亦难道:“我听说吕明湖有个妹妹,叫什么名字不知道,也许你认识的吕黛就是她女扮男装的。”   吕黛脸色大变,恨不能冲出去捂住他的嘴,跺足暗骂:该死的虫子,要你多嘴!   她紧张地看着江屏,生怕他由此想到鲁小姐的事上。   江屏想了想,笑道:“白兄这么一说,那位小道长确有几分像女孩子。他们都是世外高人,男女老少,变来变去,我哪里分得清。今晚真凶落网,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,但愿那些受害的女孩子能恢复青春。”   吕黛见他并未往心里去,松了口气,却又莫名有些失落。   江屏拉了白亦难回家吃酒,吕黛担心草人露馅儿,便没有去鸡鸣寺见吕明湖。   她比江屏和白亦难先一步到家,收了草人,接着他们,便问:“陶季轩的事怎么样了?”   江屏道:“我们跟着鸡鸣寺的观逸大师到他住处,他已被邹依仁附身了。邹依仁含冤而死,变成厉鬼,这些年来附在活人身上,一面施展自己的才华,一面报复美貌的女子。如今笔筒碎了,邹依仁的魂魄被拘走了,陶季轩这大才子也做到头了。”   夫妻俩和白亦难围桌而坐,仆人端上酒菜,吕黛吃了一杯,感叹道:“邹依仁虽然是个厉鬼,但他年少及第,满腹才华,一腔抱负,只因那女子偏执的爱欲,竟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,实在是很可怜。”   江屏半认真半玩笑道:“所以我说得罪别人都不要紧,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。白兄,你以为呢?”   白亦难眼眸低垂,凝视着樽中琥珀色的美酒,想前一世的她原本丈夫疼爱,家境殷实,无忧无虑,何尝不是因为我的偏执,才走上绝路。   江屏见他神情黯然,似想起什么不好的事,道:“白兄,你怎么了?”   白亦难摇摇头,端起酒樽,一饮而尽。   江屏目光微动,岔开话题,对吕黛道:“娘子,我们今晚遇见一位高人!”   吕黛道:“哦?什么样儿的高人?”   江屏道:“他叫吕明湖,是庐山长乐宫的道士,白衣银剑,法力高强,超凡脱俗,画符连纸笔都不用,就像神仙一样。今晚多亏了他,才捉住邹依仁。”   吕黛眨了眨眼,道:“真有这么神?我才不信呢。”   白亦难看着她,笑道:“弟妹,江兄没骗你,这位吕道长算得上道门近两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,我常听人说他剑法出神入化,今日一见,果真名不虚传。”   吕黛最喜欢听别人称赞吕明湖,听着比称赞她自己还高兴,低头端起一碗汤,遮住唇角的笑意。   白亦难又吃了杯酒,手指捏着酒樽,脸上显出一种决断的神色,道:“江兄,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。”   江屏道:“什么事?”   白亦难道:“天山有位名医叫仇术,能起死人,肉白骨,人称回春手。我想请你带严姑娘去天山治病。”   这话一出,江屏和吕黛都惊诧非常,双双看着白亦难,江屏道:”白兄,你为何对舍妹如此关心?”   白亦难道:“实不相瞒,早在三百多年前,我和严姑娘的前世便是夫妻。她死后,我找到她的转世,又做了夫妻。如此这般,直到第六世,她……”   灯烛昏暗的房间里,沁碧绝望地站在圆凳上,把头伸进圈套里的情形浮现在眼前,白亦难语声停顿,别过脸,看向窗外,满怀歉疚道:“是我害了她,今世我只想她好好地活着,不再为前尘往事困扰,也不必再认识我。我早就该明白,生生世世的爱对凡人而言,实在是负担。”   他当着吕黛的面,说这些话,未尝没有劝诫她的意思。   吕黛听得入神,江屏也怔住了,白亦难为何知道桂娘的姓氏,为何给她护身符,家资巨万的他,为何没有妻妾子女,甚至为何结交自己,这些存在心里的疑惑都迎刃而解,化成一股极为复杂的滋味萦绕在胸中。   过了半晌,江屏动容道:“原来白兄与桂娘有夙世姻缘,你让我带她去天山治病,是不想她知道你的心意么?”   白亦难点点头,道:“天山路途遥远,严姑娘的身子恐怕撑不住,你先带她去开封府。到了码头,自然有人接应。”   江屏道:“还是白兄想得周到,但不知那位名医治桂娘的病,大约要多少钱,我这里也好有个准备。”   白亦难道:“他不是凡人,治病不收钱,只收奇珍异宝。我送过他一件法宝,他答应给严姑娘治病,江兄准备盘缠就行了。”   他在说谎,仇术要的不是法宝,是修为。难道他要用自己的修为给桂娘治病?   吕黛看着他,目光闪动,欲言又止。   江屏道:“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?我家也有几箱珍宝,都是先祖父传下来的,白兄看看,若有入眼的,只管拿去。”   白亦难笑道:“我活了六百多年,这些身外之物,早已看淡。何况这都是我欠她的,江兄不必在意。你肯帮我这个忙,我已然感激不尽了。”   江屏道:“不管前世如何,桂娘今世是我表妹,白兄为她费心至此,我才是感激不尽。”说着起身长揖。   白亦难跟着站起身,扶住他的手臂,道:“江兄莫再与我客气,天不早了,我该回去了。你们几时动身,告诉我一声。”   江屏送他到门口,他又叮嘱道:“千万莫对严姑娘提起我。”   江屏叹息一声,答应了。 第四十二章 庸人自扰   三百年的光阴有多长,凡人委实难以想象,须知唐朝也不过二百多年。   三百年里,苦苦寻觅一个人的转世,一次又一次地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,相识,相知,到相许,再死别,是什么滋味,连吕黛这个妖都难以想象。   她曾经看过一本凡人写的话本子,叫《九世情缘》,说的是一个倾国倾城的花精与一名多愁多病的书生两情相悦,还未来得及共赴巫山,书生便病逝了。花精深以为憾,也像白亦难这样寻找书生的转世,每一世相遇,都是天雷勾动地火,爱得轰轰烈烈。   直到第九世,夫妻双双飞升成仙,比中秋的月亮还圆满。   吕黛看完,并不感动,甚至有点想笑。这故事编得也太离谱了,大千世界,变幻无穷,人心复杂,妖心也不简单,能一生恩爱,已是不容易,九生九世,简直是痴人说梦。   可是白亦难爱了桂娘七世,这痴情的妖,活生生的就在她身边,殊可叹也。   她坐在镜台前梳头,江屏走进来,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了,把玩着她光如油墨的青丝,叹了口气,道:“表妹若是知道老白的心意,必定感动极了。她今年十六,因病才未定亲。老白说的那位名医果真能治好她的病,舅父舅母便要忙着张罗她的婚事了。以老白的身家,这婚事一说准成,可我看他似乎不想再继续了。”   吕黛想,或许不是他不想再继续,而是失去那么多修为,无法再继续了。   她口中道:“纠缠了这么多年,也许白老板也累了。”   江屏点点头,道:“看他的样子,想必和表妹的前世闹得很不愉快。这也在所难免,毕竟每一世她都不记得他,哪能总是欢欢喜喜呢。”   他握住吕黛一只手,贴在脸上,一双乌眸注视着她,道:“即便如此,若我是妖,还是会忍不住去寻娘子的转世。”   他说得好认真,吕黛心中一甜,笑道:“倘若我是妖,我也会去寻郎君的转世。”   江屏道:“我却不想你来寻我,来世的命运我无法选择,也许很丑,很穷,让你嫌弃,倒不如就停在这一世了。”   吕黛怔怔地看着他,胸腔里一股暖流往上涌,滑过咽喉,她情不自禁地开口,柔声道:“不管你变成什么样,我都不会嫌弃的。”   虽然这话将来不能作数,但此时此刻,面对着英俊的他,是发自肺腑的。   情话岂非大多如此?说出口时,没有几个不是情真意切,再回首便是隔年黄历了。   江屏亲了亲她刚擦去胭脂,有些泛白的唇瓣,笑得温柔,道:“可我舍不得你受委屈。”   吕黛眼波流动,勾住他的颈子,被他抱上床,极尽鱼水之欢。   次日一早,江屏便写好信,让小厮送去杭州严家。信上只说他有一位朋友,常年在江湖上走动,认识开封府的一位名医,能治桂娘的病。   吕黛等他出门,便留下草人,自己去了鸡鸣寺。   古刹晨钟回荡在风中,庄严肃穆。   争着烧头香的人群已经来了,山门外停着一排排轿子,卖早点的摊主们忙得热火朝天,乘轿的贵人们自然不吃这粗食,生意来自他们的仆人和轿夫。   小喜鹊穿过一片烟火气,飞入凭虚阁,木板铺就的长廊一尘不染,两只肚皮圆滚滚的白猫懒洋洋地躺在那里。   四面窗户都开着,吕明湖在房里榻上闭目打坐,身侧放着一柄拂尘,一只花猫在地上挥舞着爪子,拨弄垂落的长须。   寿山方炉喷出细细的烟,烟雾中的人看起来似真亦幻。小喜鹊在窗台上望着他出神,吕明湖忽然睁开眼,却没有看她,而是拿起拂尘,逗弄那只花猫。   花猫见他与自己玩耍,十分欢喜,纵身跃上他膝头,谄媚地喵了一声。   吕明湖抚摸着它的背,它惬意地摇晃着尾巴,发出咕噜咕噜念经似的声音。   小喜鹊醋意大作,冲上前去,变成人形,夺过他手中的花猫,走到门外放下,恶狠狠道:“不许再进来!”   猫原本是鸟的天敌,无奈这只花猫还没有成精,被她吓得钻进树丛,没影儿了。   小喜鹊面带得色,回到房里,吕明湖又把眼睛闭上了,淡淡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,也许是因为她昨晚没来找他。吕黛想了想,眼珠一转,手中多出三炷香,点着了,把他当神像似的拜了三拜,插在他面前的香炉上,笑吟吟道:“我来给仙君烧头香。”   吕明湖睁开眼,看了看她,道:“你倒是心诚。”   这话中的讽刺之意细微如针尖儿,吕黛却听出来了,厚着脸皮道:“这是自然,放眼九州四海,八荒六合,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地上走的,再没有谁比我对明湖心更诚了。”   吕明湖没有说话,想冷笑又忍住了。   吕黛倒了杯茶,双手奉给他,在他身旁坐下,道:“明湖来鸡鸣寺做什么呢?”   吕明湖啜了口茶,道:“日前我在鹤池山捉住一条吃人的巨蟒,它有一根降魔杵,师父认得是鸡鸣寺的东西。拷问之下,那巨蟒坦白,降魔杵是它杀了玄相大师的弟子得来的。师父便让我押送它来鸡鸣寺,交给玄相大师处置。”   吕黛道:“那邹依仁会怎么样?”   吕明湖道:“他滞留阳间,为非作歹,自然要去地府受惩罚。”   吕黛叹了口气,道:“过几日,我要去天山了。”   吕明湖意外地看她,道:“去天山做什么?”   吕黛将白亦难和桂娘的事说给他听,他摩挲着茶盏,眼中毫无波澜。这样的故事在他听来,都只是庸人自扰罢。   吕黛低下身子,伏在他膝头,神情有些感伤,道:“桂娘虽然是那女子的转世,其实和他也没什么关系,他却愿意用自己的修为去救她。我想劝他莫要如此,又知道劝不住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倘若江屏的转世也有不治之症,你可愿意舍弃修为去救他?”   吕黛认真地想了想,道:“我不知道,但若是明湖的转世,哪怕要我的命,我也在所不惜。”   吕明湖不是她的情郎,所以这不是情话,而是实话,永不失效的实话。   她能活这么久,从一只懵懂无知的小喜鹊,变成有喜怒哀乐,爱恨欲求的妖,都是因为他。对他,哪怕是只有他一缕神魂的转世,她也愿意倾尽所有。   红日高升,积蓄一夜的阴郁雾气在日光中散尽,山林葱翠,鲜花绽放。   吕明湖抚着她的脑袋,眼神柔和,道:“谁要你这条小命。” 第四十三章 水德星君   却说严鹏和桂娘回到家,严老爷和夫人避开女儿,问儿子:“鹏儿,那齐大夫怎么说?”   严鹏委婉地告诉他们,桂娘恐怕撑不到明年秋天。   夫人妇人家心肠,哪禁得住这话,登时泪如雨下。严老爷也唉声叹气,见了桂娘,夫妻两个却又强颜欢笑。桂娘心里更不是滋味,暗地里又哭了几场。   一家子正愁云惨淡,小厮送来江屏的信,严老爷和夫人见信上说开封府有位名医能治女儿的病,又生出一线希望,因着严鹏要准备明年的乡试,便让二儿子严驹送桂娘去开封府。   严驹和桂娘先来到金陵,江屏业已赁下船,一切准备妥当,和白亦难说了一声,便带着他们和吕黛,还有几个仆人乘船往开封府去了。   桂娘道:“为了我的病,家里已是不得安宁,表哥表嫂也跟着操心受累,我真成了罪人了。”   江屏道:“表妹千万莫要这般想,此去开封,也不全是为了给你治病,阿鸾在金陵久了,早就想出去玩玩呢。”   吕黛在一旁点头,心想我们做的这点事算什么,她若知道白亦难的付出,怕是病都不肯治了。   江屏心里也是这话,暗自叹了口气。   船行数日,停靠在崇安镇的码头,正是午牌时分,江屏带着众人上岸,到镇上最大的酒楼吃饭。今年北方大旱,赤地千里,颗粒无收,朝廷拨下的赈灾银粮经过层层剥削,到了百姓手里已是寥寥无几,因此到处都是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卖儿卖女的流民。   奇怪的是,这崇安镇并不算富庶,街上却一个流民都看不见。   江屏问上菜的伙计:“小哥,今年旱情如此严重,你们镇上没有流民么?”   伙计道:“哪能没有,好几百人都被叶员外收留住了,听说一日三餐,还给衣服穿,比在自家强呢。”   江屏道:“存留这么多流民,这位叶员外想必是大富之家了。”   伙计道:“那当然,叶家金银满箧,米谷成仓,是方圆百里第一等的大财主。叶员外乐善好施,这镇上受过他恩惠的人多着呢。”   江屏笑了笑,道:“镇上有这样的大善人,也是你们县太爷的福气。”   吕黛不解道:“县太爷又不缺衣少食,他沾什么福气?”   严驹抢着道:“流民容易生事,在官府眼里就是麻烦,大善人把麻烦都收走了,县太爷既省钱又省事,面上也好看,若是长官来了,才不管是叶员外还是花员外收走的,只当是县太爷的功劳,他沾的福气大着呢!”   吕黛点点头,心想这俗世的文章就是多。   江屏心下奇怪:阿鸾是知府之女,怎么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明白?   吕黛眺望窗外,见不远处有一座水德殿,红墙黑瓦,盖得十分齐整,料想是供奉水德星君,也就是琼芳真君的道观。   凡间的每一尊神像,都有天神的一点灵光,凡人向神像祈祷,天神即有感应。水德星君,是五星君之一,全名北方水德辰星伺辰星君,是水官大帝的部下,管人间水族,蛟龙群鱼,寒霜雨雪之事,算是个不小的官了。   可见琼芳真君虽然脾气有点古怪,在天界还是混得很不错的。   吕黛想着去拜一拜他老人家,毕竟吕明湖继承了他的流波剑法,日后上了天界,还要仰仗他老人家多多照应。   于是吃过饭,江屏等人在她的提议下,来到水德殿。只见门前双狮雄踞,门内一道影壁,进进出出的都是妇人。一般妇人拜神,不是求姻缘,便是求子。可是水德星君既不管姻缘,也不管生育,这是怎么回事?   一妖三人皆很疑惑,转过影壁,是个四合院,院中古木参天,香烟缭绕。   几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树下说笑,主殿里有两个妇人跪在蒲团上求签,吕黛看见殿上供着的神像,不禁怔住。   这是一尊木雕彩漆神像,戴星冠,蹑朱履,衣黑霞寿鹤之衣,执玉简悬七星宝剑,垂白玉环佩,是常见的水德星君装扮,但是那张脸,和琼芳真君像极了!   江屏道:“这水德星君像塑得真绝色。”   严驹笑道:“就是太阴柔了些,乍一看,我还以为是女神像呢!”   江屏忽然明白此间的女香客,恐怕都是慕色而来。   吕黛心里却更奇怪了,琼芳真君飞升已有三百多年,凡人哪里见过他的本相?因此别处的水德星君像都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模样,有的白白胖胖,和蔼可亲,有的长须大面,威严肃穆,大多他自己见了都认不出来。为何这尊神像木质和颜色都还新,显然是不久前塑成,却与他本相一模一样呢?   倒似塑像的工匠见过他一般。   年过四旬的庙祝穿着一领旧布道袍,坐在旁边的藤椅上为一名妇人解签。   吕黛拜过神像,见那妇人走了,过去问道:“道长,这神像与我在别处看见的水德星君像大不相同,可有来历?”   庙祝道:“原先这殿里的水德星君像也不是这样,两年前,神像忽然断了一臂,叶员外早上来看了看,说水德星君昨晚托梦与他,嫌神像塑得难看。神像的手臂,定是星君自己折断,叫人给他重塑的意思。于是叶员外画下了梦里水德星君的模样,从三阳镇请来巧匠,照着画像重塑了这么一尊神像。”   嫌神像难看,托梦叫人重塑,是琼芳真君的性子。但凡间难看的水德星君像多的是,为何单单托梦给这个叶员外呢?   吕黛眉头微蹙,心中疑云未消,却没再说什么。   走出水德殿,江屏道:“我看那位叶员外八成是想给自己的亲人塑神像,便在原先的神像上做了手脚,又编出水德星君托梦的话,哄大家信以为真,来拜祭他的亲人。”   凡间常有这样的事,但就算叶员外有位亲人碰巧和琼芳真君长得一模一样,叶员外为何不挑别的神像重塑,偏偏是这尊水德星君像呢?   吕黛思来想去,总觉得叶员外和琼芳真君有着某种联系,她想去叶员外家看看,又怕节外生枝,耽误桂娘治病,只好作罢。   几日后,船到了开封码头,甫一上岸,便有一名青衣人迎上前来,向江屏拱手道:“敢问阁下可是金陵来的江公子?”   江屏知道这是白亦难安排的人,也许并不是人,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   青衣人道:“马车已经备好,诸位请随我来罢。”   两辆大马车停在柳树下,车身漆黑如镜,拉车的八匹马都很神骏。因江屏已经告诉桂娘和严驹,这位名医的住处十分隐秘,两人都没有多问,便上了其中一辆马车。江屏和吕黛上了另一辆,仆人都留在船上。   车厢很宽敞,也很干净,香炉里焚着淡淡的松香。不多时,桂娘和严驹便倚着壁板,昏昏睡去。马车行至郊外无人处,忽然腾空而起,飞向遥远的天山。   “表弟,表妹,我们到了!”   一阵寒气扑面,桂娘星眸微睁,见车门半开,江屏披着一件狐裘站在门外,身后是碧蓝的天空,巍峨的雪山,呆了半晌,道:“表哥,这是什么地方?我在做梦么?”   严驹也醒了,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。   江屏笑道:“不是做梦,这里是天山北雁峰,仇大夫就住在这里。怕路途遥远,表妹你身子吃不消,我便托一位会道法的朋友施法送我们来了。座位下面的箱子里有御寒的衣裳,你们换上再出来。”   天山虽然在吐鲁番附近,却是冰火两重天。雪山高出云表,峰顶时有雪块滚滚落下,发出轰轰的声响。周围冰河交错,奇形怪状的冰柱层峦起伏,远看好像凝固的海浪,日光下耀眼非常。   说话间,吕黛已经走到河边,探出身子,试图掰一截水晶似的冰柱玩耍。   江屏转头看见,忙道:“娘子,那里危险,快回来!”   吕黛不以为意,江屏过去将她拉回来,攥住她的手,不再让她乱跑。   良久良久,桂娘和严驹才回过神,换好衣服,捧着手炉下了车,一行人随着青衣人来到仇术的医馆。 第四十四章 天山望月   三丈高的冰墙包围着一座宅院,冰做的大门上悬着一块冰做的匾,黑漆大篆写着回春堂三个字,笔画干净利落,透着空灵之感。   这便是仇术的医馆了。   众人进门,顿觉药香扑鼻,暖气拂面,仿佛一脚从寒冬跨入暮春,倒真是名副其实的回春堂。然而院中看不见任何取暖之物,只有石径两旁的花圃里种满了火一般的红花。   江屏伸手靠近一朵红花,惊奇道:“娘子,这花是热的!”   吕黛早就见过这种火烈花,也伸手试了试,露出比江屏更惊奇的神情,道:“这是什么花?恁般神奇!”   “那是火烈花,小心烫手。”屋里走出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,他穿着单薄的绸衫,白面短须,一双细细的小眼睛透出精光,打量着他们,拱手道:“在下仇术,恭候几位多时了。”   江屏上前作揖道:“在下江屏,久闻仇大夫的医名,今日得见,三生有幸。这是拙荆卢氏。”   吕黛道个万福,仇术修为远在她之上,一眼便看出她的真身,微笑道:“夫人花容月貌,神清骨秀,大有仙人之姿啊。”   吕黛低头笑道:“仇大夫过奖。”   仇术转眸看向桂娘,道:“这位姑娘气血亏虚,心气痹阻,脉道不通日久,想必就是病患了。”   严驹惊奇道:“先生还未把脉,便能道出舍妹的病情,真是神了!”   仇术淡淡一笑,转身进屋,道:“在下治病,从不把脉。实话告诉你们,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,普天之下,只有我治得。”   江屏等人见他住在这么个地方,已然当他是活神仙了,对他的话无不信服。   严驹喜笑颜开,对桂娘道:“好妹妹,皇天不负苦心人,总算遇着能治好你的大夫了!爹娘知道,必定欢喜极了!”   桂娘眼中透出生机,苍白的脸上笑意深深。江屏也很高兴,唯独吕黛知道治这病的代价,实在高兴不起来。   众人随仇术进屋坐下,屋里也摆着几盆火烈花,还簇着一盆炭火,简直比烧地龙还热。大家把皮裘脱了,说了会儿话,热得浑身冒汗。   严驹道:“神医,不知舍妹的病要治多久?”   仇术道:“需先吃我的药,调养三日,再施剖胸探心之术,术后再调养半个月,便能回去了。”   三人一妖便在医馆住下,吃了仇术给的避寒丹,出门也不觉得寒冷。   江屏道: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。娘子,这天山月色自古便被人歌颂,今晚我们去赏月罢。”   吕黛点点头,到了晚上,严驹敲开门,道:“表哥,表嫂,听说天山月色极好,我们一道出去走走罢。”   吕黛正要答应,江屏道:“阿鸾身子有些不适,我要陪着她,你们去罢。”   严驹是个傻小子,信以为真,带上门走了。   吕黛看着江屏,噗嗤笑出声来。江屏拉着她的手,悄悄地出了门,见桂娘和严驹提灯走在前面,便往相反的方向走。   北风卷地,夜幕苍茫,连绵不断的山脊后升起一轮明月。这明月比庐山上看起来更大,周围缠绕着流云,像美人的披帛,飘然浮动。   月光透过云雾,照在素白的雪山上。雪光反射,与月光交融,一派圣洁清幽。   江屏深吸了口气,感叹道:“身在此间,只觉心境高远,事事都看淡了,难怪修仙之人都喜欢隐居山中。”   吕黛道:“郎君若是喜欢,我们留在这里,做一世神仙眷侣也未尝不可。”   江屏看她一眼,笑道:“咱们两个都是俗人,在这里久了,非但成不了仙,还会闷出病来。”   吕黛也笑了,走到一块凸起的大岩石下,江屏将带来的毛毡铺在地上,两人坐下,点起红泥小火炉温酒吃。   这块岩石下面是天然的避风港,吕黛头靠着江屏的肩,抱膝望月,江屏道:“我知道一个关于天山的故事,娘子想不想听?”   吕黛嗯了一声,江屏便娓娓道:“许多年前,高昌王国有位公主,叫抱云,她不仅生得美貌,而且武艺高强,智勇双全。她的驸马亦人物出众,婚后十分恩爱。可是好景不长,驸马患上一种怪病,四肢无力,每日卧床不起,浑身奇痒无比。”   “御医说他是中了蛊毒,解毒要雪鸢花做药引。”   吕黛道:“这雪鸢花想必很难得。”   江屏颔首道:“雪鸢花只长在天山深处,是斗姆元君的私物,平日有山神看守。抱云公主不忍驸马受苦,亲自来天山寻找雪鸢花。”   “一场雪崩将她的随从全部淹没,她虽然逃过一劫,却也受了重伤。别的东西都丢失了,只剩下一把剑和火折子。她想找个地方生火取暖,不知走了多久,又累又饿,几乎冻僵,终于看见前面有个木棚,也许是猎户的住处。她急忙过去敲门,门开了,她还没看清里面人的模样,便倒在了雪地上。”   吕黛一瞬不瞬,听得认真。她喜欢这些曲折离奇的故事,尤其在雪夜里,有什么比安居一隅,听情郎讲故事更美妙的事呢?   江屏道:“等她醒来,人已在木棚里,旁边生着火,对面坐着一名身穿皮袄的少年。他长得好看极了,抱云公主呆了半晌,才问他是谁。”   “少年道:我叫霰青,是山下的猎户,你一名弱女子,为何孤身来此?”   “公主道:拙夫身中奇毒,唯有这山中的雪鸢花可救,我随家人前来寻花,遇上雪崩,他们都被大雪淹没,只有我逃了出来。你既是猎户,想必常在山中行走,可知哪里有雪鸢花?”   “她目光迫切,霰青沉默片刻,摇头道:雪鸢花是神物,我也不知道哪里有。你就算找到了,山神也不会让你带走的。”   “公主失望地垂下眼眸,道:找不到雪鸢花,我是不会走的。”   “霰青并未多劝,给她煮饭熬药,夜里把床让给她睡,自己睡在干草上,对她十分照顾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公主又生得这样美貌,哪个男子不心动?可是相处了几日,霰青没有半点轻薄之举,话也很少。公主不想一名猎户竟有这般操守,深以为奇。”   “这日一早,霰青不在木棚里,公主身子好了许多,打算出去寻花,却见桌上放着一只木匣,下面压着的花笺上写着赠抱云三个字。”   吕黛道:“莫非木匣里是雪鸢花,霰青就是山神?”   江屏笑道:“不错,公主看到木匣里的雪鸢花,也想到霰青就是山神。他为何要帮自己?公主没有多想。回到都城,驸马病愈,日子似乎还像从前一样。忽有一日,公主听说天山山神因触犯天规,被困锁在山顶。她心乱如麻,彻夜难眠,思量多日,做出一个决定。”   公主与驸马和离,辞别双亲,来到天山山顶,终其一生都在此陪伴被困的霰青。   江屏说完,吕黛睁大眼睛,道:“她为何要这么做?她不爱驸马了么?”   江屏道:“她为驸马做的已经够多,从知道霰青为她牺牲的那一刻起,她对驸马的爱便淡了。人总是偏爱为自己牺牲最多的那一个。”   吕黛想了想,似乎有些明白了,道:“霰青喜欢她,却什么都不说,还帮她救驸马,也许是在赌她会回来。”   江屏道:“沉默有时比一万句话都顶用。”  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看向云海中,天山最高峰的峰顶,故事里的抱云和霰青真在那里厮守也未可知。神秘幽缈的雪域绝境,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?   过了两日,白亦难来到他们房中,道:“后日仇大夫要给严姑娘施术,有江兄在此,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。尘缘已了,我该回山中修炼了。相识一场,江兄不因我是异类而有所疑惧,感激不尽,特来向你辞行。”   江屏好生不舍,再三劝他与桂娘相认,他只是不肯。   吃了几杯酒,白亦难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,道:“这把扇子是前世定情之物,若有机会,江兄替我还给严姑娘罢。”说毕,化作一阵清风,出门而去。   却说桂娘吃了两日仇术的药,更兼心情开朗,脸上有了血色,身上也有了力气,胆子也大了。是夜,不想人跟着,独自提着灯笼出去散步。   “山之高,月初小。月之小,何皎皎。我有所思在远道,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。”   她正哼着歌,一阵疾风扑灭了灯笼,周围景致变得幽暗,奇突的冰柱好像野兽的利齿。   桂娘心中发慌,见前面有一点灯光,想是医馆里的人,毕竟这地方也没别人,疾步走过去,借着灯光看清那人的模样,愣了一愣,道:“白老板,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白亦难道:“我有一位朋友在此治病,我来看望她。严姑娘,你也来治病么?”   桂娘点点头,道:“表哥也来了,你见过他不曾?”   白亦难道:“见过了,雪山夜间很危险,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?”   桂娘犯错似地低下头,小声道:“我就想自己出来走走,也没走远,马上就回去了。白老板,我的灯笼灭了,能否借个火?”   三百多年前的元宵夜,她在干明寺,也问道:“公子,能否借个火?”   白亦难神情恍惚,看着她鸦黑的发顶,心里像被一柄勺子搅得翻江倒海,双手微颤,替她点上火,听她道了声谢,目送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视野,走向平安快乐的未来。   “白老板,你当真不后悔?”吕黛出现在他身后,眼中带着一点同情和悲伤。   白亦难摇了摇头,道:“其实回想起来,最好的时候都在第一世。倘若就停在那一世,虽然有些遗憾,也很好。人妖毕竟殊途,吕姑娘好自为之。” 第四十五章 难言之隐   医馆的饮食不可谓不丰富,栗子,榛子,松子,杏仁,核桃,形形色色的野果,每日不重样,有时树叶蒸一蒸也能当饭吃,充分体现了靠山吃山的优势。   如此吃了半个月,江屏和吕黛熄灯后,躺在床上,想起金陵的咸板鸭,猪头肉,蟹粉狮子头,都被馋虫闹得睡不着。   江屏脸皮薄,不好意思跟仇术说想吃荤。吕黛毕竟脸皮厚些,早就向仇术反映过。   那日仇术独自在院中铡草药,吕黛走上前道:“仇大夫,您医术高超,声名远播,但生意似乎有些冷清。”   仇术道:“这世上,愿意付出修为给别人治病的修行者本就不多。”   吕黛点头道:“说的也是。我有个事,想和您商量商量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我们都是俗世来的,习惯吃荤,这些日子吃得实在没滋味。我看山下的林子里有好些野味,不知您能否让我们解解馋?”   仇术看她一眼,道:“我不吃荤,也不喜欢别人吃荤。”说着咔嚓一声,铡断了一截草药。   吕黛不敢再说,悻悻地走开了。不吃荤,少杀生,当然是件好事,但她还是更欣赏吕明湖那样的,虽然他自己不吃荤,但也不反对别人吃荤,毕竟人各有志。吃荤的未必是恶人,吃素的也未必就是好人。   夜里云雨过后,她窝在江屏怀中,道:“郎君,回到金陵,我们先去胜夕楼吃一顿罢。”   江屏道:“何必等到金陵,我听说开封府有家酒楼,白汁排翅做得极好,到了我们便去尝尝。还有红焖羊肉,鲍鱼汤……”   小喜鹊咽了下口水,道:“莫说了,再说又睡不着了。”   调养了大半个月,桂娘终于恢复得差不多,仇术说可以回去了。三人一妖登上马车,风一般飞往开封府。两个时辰后,马车落在无人的郊外。进了城,繁华的街道,拥挤的人群,红尘喧嚣,扑面而来,竟恍如隔世。   在酒楼点了十几个菜,酒足饭饱,回到船上,江屏命人开船返回金陵。   这日到了金陵,重阳已过,天气凉爽,码头都飘着甜丝丝的桂花香。江屏留严驹和桂娘再玩两日,两人急着回家报喜,婉言谢拒。   停船后,仆人抬着箱笼上岸,江屏拿出白亦难给的那把折扇,对桂娘道:“表妹,日前我和阿鸾在街上买了几把好扇子,这一把送给你罢。”   桂娘道谢收下,望着他们上轿去了。岸上有卖桂花鸭的,严驹叫小厮买了一只来,桂娘吃了一点腿子肉,进舱坐在藤椅上,打开折扇。洒金扇面上几行楷书,力透纸背,写的是李商隐的诗。   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。   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   晓镜但愁云鬓改,夜吟应觉月光寒。   蓬山此去无多路,青鸟殷勤为探看。   桂娘谛视着这首早就读过的诗,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伤悲,眼中竟滴下泪来。   江屏和吕黛回到家,收拾收拾,便去了胜夕楼。吕黛乘轿走在后面,江屏骑马走在前面,忽然勒住马,看着街边已经换了招牌的白记蜡烛铺,深深叹了口气。   这世界瞬息万变,像白亦难那样活了几百年的妖,也很难留下什么痕迹,何况朝生暮死的凡人。   夜阑更深,黑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。吕黛从梦中惊醒,身畔无人,碧纱橱外亮着灯。她下床披了衣裳,脚步轻移,见江屏坐在桌旁,提笔写字呢。   “郎君,这么晚了,你在写什么?”   江屏抬头一笑,道:“没什么,我睡不着,便想把这几日的奇遇写下来,免得日后忘记了。”   吕黛走到他身旁,见他写的正是白亦难和桂娘的故事。桌上有个打开的黄花梨木书匣,里面放着厚厚一沓书稿。   吕黛道:“这些都是你写的么?”   江屏点点头,道:“我时常遇到一些怪事,又总是有惊无险,不记下来实在可惜。”   吕黛掇了张圆凳坐下,拿起书稿,道:“我也睡不着,你写你的,我看我的。”   最上面几张写的是鬼探花邹依仁的故事,般若寺壁画天女的故事,霞梯洞狐妖的故事,再往后便都是她不知道的奇闻逸事了,还有绣像插图,比街上卖的话本子精致多了。   吕黛看得津津有味,其实她也知道很多奇闻逸事,有些是跟着吕明湖亲身经历的,有些是听道士们说的。她忽然好想与江屏分享这些故事,却碍于鲁小姐的身份,不得开口。   这个身份,这张假面,原本是她达成目的的助力,如今却成了障碍,越看越讨厌。   她心里冒出两只小喜鹊,一只说:告诉他罢,他既然不介意白亦难是妖,想必也不介意你是妖。另一只说:你要明白,朋友和妻子毕竟是不同的。   委决不下之际,一声霹雳,吓得吕黛浑身一颤,直往江屏怀里钻。   江屏搁下笔,抱住她温软娇小的身子,笑道:“娘子,你好像很怕打雷。”   雷声轰鸣,电光乱闪,大雨倾盆而下,冲刷着屋顶的鸳鸯瓦。   吕黛在他怀中抖得厉害,她想控制自己,但天雷之威,哪里是她这点修为能抵挡的?   江屏抚着她的背,感觉两团玉脂隔着衣衫,颤巍巍地贴着胸膛,浑身都酥麻了,声气柔若春风,呵着她的耳朵,道:“我听说狐狸最怕打雷,娘子莫不是狐狸托生的?”   吕黛耳朵痒痒的,心想我才不是狐狸。她仰起脸,看着满眼温情的他,涌到嘴边的实话又咽了下去。   次日早上,江屏来到映月斋,坐下吃了杯茶,一名穿蓝布道袍的道士迈进门来。只见他面相清奇,双目炯炯,也不看架上的古董,只顾上下打量着江屏,神情端的凝重。   江屏被他看得不自在,道:“道长有何贵干?”   道士道:“公子印堂发黑,妖气缠身,再不断除,恐怕要大祸临头。”   江屏心想我身边若有妖怪,白兄早就告诉我了,这厮定是个骗钱的无赖,眼中露出戏谑的神情,道:“哦?以道长之见,要如何断除?”   道士见他不信,道:“公子五个月前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,对也不对?”   江屏心想我和阿鸾成亲,虽未大操大办,但邻里之间打听一下,也不难知道,这骗子竟想打阿鸾的主意,着实可恶,沉下脸道:“是又如何?”   道长拿出一道朱砂书写的符,道:“你那夫人乃是精怪所变,你若不信,将这道符趁她不备,贴在她身上,自见分晓。”说罢,放下符,扬长出门而去。 第四十六章 庐山真面   “娘子,早上有个道士到铺子里来,说你是精怪变的,还给我一道符,让我趁你不备贴在你身上,自见分晓。你说好不好笑?”   江屏回到家,便将这事当笑话说给吕黛听。   吕黛神情一僵,圆睁双目,指着自己,不可思议道:“他说我是精怪?他……何出此言?”   江屏道:“胡言乱语,想骗钱罢了。”   吕黛柳眉踢竖,骂道:“该死的妖道,我招他惹他了?这般陷害我!他给你的符一定有古怪,快拿出来烧了!”   江屏道:“那种东西我怎么会带回来?在铺子里就烧了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“放心罢,娘子,这些江湖骗子故弄玄虚,迷惑人心的把戏我见多了,不会上当的。他敢再来,我便送他去见官。”   他毕竟不是故事里的许仙,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软骨头,惯会忘恩负义,吃别人三言两语,便疑心起自己同床共枕的娘子。   吕黛深感欣慰,抚着他的脸庞,道:“好郎君,我果然没有看错你。”心道:这道士来得蹊跷,待我去会一会他。   区区两百多年道行的小喜鹊,在俗世本该低调些,但自从有了飞星传恨,她比千年老妖怪底气还足,只恨没机会显摆。   过了两日,一名年过六旬的老者来到映月斋,对江屏道:“掌柜的,寒家有一块祖传的汉玉,老朽不敢拿出来,你几时有空,去寒家瞧瞧,价钱好商量。”   江屏道:“老丈贵姓?家住哪里?”   老者道:“贱姓黄,寒家在凤台门外的小河边,屋后有竹林的就是,很好找的。”   江屏道:“那么明日未时,在下登门拜访,如何?”   老者点头道:“一言为定,老朽便不打扰掌柜的做生意了,明日恭候大驾,告辞。”   次日吃过午饭,江屏骑马出门,斜刺里冒出个人来,一把抓住马上的缰绳,道:“江公子,贫道给你的符用了不曾?”   江屏定睛一看,又是那道士,不耐烦道:“你这妖道,拙荆与你无冤无仇,你为何非要害她?”   道士神情凛然,道:“江公子,并非贫道要害她,是你被美色迷惑,人妖不分。贫道好心救你,你还执迷不悟!”   江屏怎么也不相信妻子是妖,她明明是知府家的千金,不顾一切与他私奔,任何怀疑都是对她的辜负。   他瞪着这个来历不明的道士,怒道:“满口胡言,我看是你居心不良,挑拨离间,再来歪缠,我送你去见官,松手!”说着一鞭子抽了下去。   道士只好松开手,望着他去得远了,嗤笑道:“蠢男人。”   说这三个字的声音却很娇媚,俨然是女子的声音。原来她不是道士,而是霞梯洞的狐妖黄氏。数月前,她在徽州码头看中了江屏,借口回杭州娘家,搭上他的船,却被吕黛识破妖身,追至洞府,打成重伤,因此怀恨在心。   黄氏有个师兄,在水龙岭当差,黄氏逃到他那里休养了几个月,想去杭州找江屏和那姓吕的小道士报仇,又怕小道士手里的剑符,便向师兄借了一件法宝,叫玉虬盾。   这玉虬盾不仅能抵挡高手的攻击,上面还嵌着一块宝玉,能照出妖怪的原形。   到了杭州,黄氏打听到江屏的住处,他人却不在,套问江宅的下人,才知道他去金陵了。黄氏又来到金陵,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映月斋,跟踪江屏至评事街的宅子。   她怕姓吕的小道士也在宅子里,小心翼翼地拿着玉虬盾,潜入宅子,惊奇地发现江屏的妻子其实是只喜鹊精,那喜鹊精的真容和姓吕的小道士一模一样。   难怪她费心费力地救江屏,原来她也看上了这美少年,想把他占为己有。只不过她更虚伪,先是扮成小道士,后又假扮柔弱可怜的美女,哄得江屏团团转。   亏自己还是个狐狸精,收服男人的手段竟不如一只喜鹊,可恨可恼。   贼喜鹊,小淫娃,黄氏越想越恨,暗道就这么杀了她,太便宜她了,不如先揭穿她的诡计,让她尝尝被男人抛弃的滋味。   于是黄氏变成道士,对江屏说了上面那段话。江屏不信,也不要紧,这原本只是计划中的一环。   黄氏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,忽然拐入一条无人的巷子,身后响起一把清甜的女声:“道长,我与你素不相识,你为何要坏我的姻缘?”   黄氏转过身,显出真容,看着吕黛,道:“小娼妇,你还记得我么?”   吕黛愣了片刻,笑道:“原来是你这个手下败将,我好心饶你一命,你若知趣便该躲得远远的,何苦又来找打?”   黄氏将玉虬盾挡在身前,右手持剑,道:“你才多少道行,也敢如此猖狂?上回我是不小心着了你的道,今日谁胜谁负,还未可知呢!”说着剑如闪电,似毒蛇,直刺吕黛的胸膛。   黑伞张开,伞面上星光熠熠,剑光与星光交汇的一霎那,剑上的力道化为乌有。星光射向黄氏,黄氏大吃一惊,举起玉虬盾抵挡。   铛铛铛一串疾响,玉虬盾上被打出密密麻麻的浅坑。   玉虬盾是上品法宝,高手全力一击,都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,这喜鹊精手中的黑伞是何法宝,如此厉害?   黄氏活了一千多年,见识极广,想了一想,骇然道:“这是飞星传恨?”   吕黛转动着伞柄,满面俱是得意之色,笑道:“不错。”   黄氏好奇道:“飞星传恨一直下落不明,怎么会在你手里?你究竟是谁?”   吕黛眨了下眼,道:“我偏不告诉你。你这厮心术不正,我今日非收了你不可!”   她手中多出一道符,在星光的笼罩下扑向黄氏。黄氏纵身后掠,吕黛追上去,忽觉一阵灵力波动,似乎进了法阵,暗道不好,就见周遭场景变幻,从长巷到了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里。   穿着蓝布道袍的黄氏立在不远处,扬起朱唇,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,手中长剑一抖,满地竹叶腾空而起,好像成千上万把碧莹莹的飞刀,带着尖锐的破风之声刺向吕黛。   却说江屏出了凤台门,找到小河边屋后有竹林的人家,敲了敲门。   一个穿红袄的小孩子打开门,上下看了他两眼,道:“阁下可是映月斋的江掌柜?”   江屏点点头,道:“你是黄老丈的孙子?”   小孩子也点点头,道:“阿爷在竹林等你呢。”   江屏走到屋后,就见竹林里一团耀眼的银光炸开,不禁闭上眼睛,衣袂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,心中诧异,这是出什么事了?   半空中的竹叶化为齑粉,星光收敛,吕黛看见了江屏,登时呆住了。   江屏睁开眼,也看见了她,也呆住了。   她穿着银红对襟纱衫,天蓝镶边元色百褶裙,头上挽着随云髻,斜插着一根金目点翠簪,还是他出门时的家常打扮,可是手里那把银光流转的黑伞,显然不是凡物。 第四十七章 谎话连篇   望着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的夫妻俩,黄氏哈哈大笑,道:“江公子,好好看看你这位夫人的真面目罢!”   剑光迎面,吕黛回过神来,明白了黄氏的意图,又急又气。事已至此,她也无可奈何,挥舞着飞星传恨,左冲右撞,前遮后抵,与黄氏打斗起来。   竹叶翻飞,星光如雾,她身形腾挪闪转,衣裙飘飘,彩蝶一般忽上忽下,倒像是一场优美的舞蹈。   纤纤弱质的妻子突然变得身手不凡,任谁都会觉得是在做梦。   难道她真的是妖?那真正的阿鸾在哪里?莫非被她杀了?还是阿鸾本就是妖?   疑惑如雨后春笋,接二连三地冒出来,江屏头脑里一片混乱,真想冲上前拉住她,问个清楚明白。   斗了七八个回合,黄氏手中的玉虬盾被星光打出一道裂缝,不敢念战,虚晃一剑,抽身化风而去。吕黛没有追,她苦心经营的娇娇小姐角色已经被黄氏毁得一干二净,看了看江屏,神情忐忑,低头缓缓走过去。   江屏道:“你不是阿鸾?”   吕黛点点头,收了易容术,显出那张与吕明湖相似的脸。   江屏吃惊道:“你……你是吕明湖的妹妹吕黛?”   吕黛绞着手指,垂眸看着足尖,道:“我是叫吕黛,但不是他的亲妹妹,我只是他养的喜鹊精。那日在曾家,我对你一见钟情,可是后来你说你不喜欢妖怪,我便不敢告诉你。我见你思慕鲁小姐,索性变成她的样子与你私奔,如此一来,也算是两全其美。”   江屏一直以为,当日玉蕤楼下惊鸿一瞥,自己和鲁小姐彼此倾心,何其难得,更难得的是她不顾门第悬殊,礼义廉耻,愿意和自己私奔。   世上绝没有比自己更幸运的男人,如今迷雾散去,江屏才知道自己不是幸运,是愚蠢,竟然相信这种话本子里的好事会降临在自己身上。   他如遭当头棒喝,一时天旋地转,脸色发白,苦笑道:“两全其美?”   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他的妻子,他却好像才认识她。他落入她的圈套,还欢欢喜喜,感恩戴德,对她满怀愧疚,简直傻透了。她看他这样,一定很得意罢。   江屏脸色由白转红,眸子益发黑沉,直直地看着她,眸中露出被愚弄,醒悟后的愤怒,沮丧和自嘲,双拳紧握,点着头,咬牙道:“姑娘真是好手段,好算计。”   吕黛见他动怒了,忙挽住他的手臂,道:“我虽然骗了你,但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,绝无一丝虚假!”   江屏拂袖甩开她的手,冷笑道:“你我成亲五个多月,我还不知道你是谁,就连那日我提起吕明湖,你也不曾对我吐露半句实话,这叫什么心意?若不是今日被人揭破,你打算瞒我到几时?我看这场婚姻在姑娘眼里,不过是儿戏!”   一开始,吕黛是觉得好玩,当作游戏,闻言不免有些心虚,目光一闪,低了头道:“我没有。我瞒着你,还不是怕你知道了嫌弃我。”   江屏却看出来她心虚,怒火更盛,转身走到门外,骑上马,飞驰而去。  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,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。接受吕黛,可她是妖怪啊,人妖殊途,终究是不合适的。不接受,同床共枕这么久,一刀两断未免太绝情了。   原本和和美美的日子突然变得一团糟,江屏心里乱极了。   小喜鹊跟着他在郊外瞎转了一个多时辰,回到评事街的宅子,已是掌灯时分。恐下人惊慌,吕黛还是变成鲁小姐的模样。   江屏看见她,才刚平复些许的心绪又翻腾起来。   一人一妖对坐着吃晚饭,吕黛见桌上有一盘他爱吃的清蒸鲫鱼,殷勤地夹了块鱼肚肉,放在他碗里,道:“郎君,多吃点。”   江屏木着脸,胡乱吃了两口,便去书房了。吕黛撇撇嘴,也没了胃口,回房发了会儿呆,打开装首饰的箱子,把玩里面的金银珠宝,这是她最爱做的事。   等到二更天气,还不见江屏回房,花眠察言观色,小心翼翼道:“少奶奶,您和少爷拌嘴了?”   吕黛撅着嘴,不说话,忽看见那把四百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假金錾花如意,心中触动,想他以为我是鲁小姐,怕我不高兴,明知这如意是假的,还骗我说是真的,如今知道我是妖怪,便冷言冷语,避之不及,好无情的男人。   拿起假如意,吕黛叹了口气,道:“他在杭州有个老情人,是有夫之妇,他娶我原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位夫人。前不久,那位夫人死了丈夫,成了寡妇,随家人来到金陵。他今日遇见她,旧情复燃,便嫌弃我是假的了。”   虽然说的都是瞎话,心里却酸涩非常,不禁哽咽,眼中堕下泪来。   花眠一直羡慕她生得美丽,丈夫英俊多金,又对她百般疼爱,不想她只是个替身。毕竟谁都不喜欢当替身,羡慕立时变成同情,花眠也不知怎么安慰她,唯有叹气。   吕黛哭了许久,见书房灯熄了,江屏睡下了,自己独守空闺,益发难受。   江屏哪里睡得着,天一亮,便去了映月斋,晚上也不回来。他不想被吕黛干扰,他需要冷静地思考该如何面对她。   他同时希望把这场婚姻当儿戏的骗人精,也能冷静地想一想,是继续走下去,还是到此为止。   小喜鹊毕竟不是人,做事喜欢思前想后,她一向是随心所欲,见江屏躲着自己,便觉得好没意思。这日午后,她收拾了几件心爱的衣裳和首饰,又带了些零嘴,不声不响地回庐山了。   吕明湖练完剑,回去的路上看见子元真人,停住飞剑,行了一礼。   子元真人棋瘾上来,正要找人对局,见了他,笑道:“明湖,咱们师徒很久没下棋了,去你那里过过招罢。”  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飞霜院,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玉树下,双腿屈起,脸埋在臂弯里,肩膀一抽一抽的,似乎在哭。   子元真人诧异道:“吕黛,你怎么了?”   吕黛抬起头,泪濛濛地看着他们,用袖子擦了擦脸,站起身行礼,道:“没什么。”   子元真人道:“哭成这样,还说没什么,是不是又有谁欺负你了?”   语气中满是慈爱之意,吕黛委屈上涌,忍不住扑入子元真人怀中,道:“掌教,我在俗世认识一名书生,给他洗衣做饭,任劳任怨,这才两个月,他便背着我另结新欢,被我发现,说了几句,便翻脸赶我走,我命好苦啊!”   吕明湖知道她是被狐妖拆台,戏演不下去才回来的,见她编出这么一个悲情的故事,博取师父的怜爱,也不好说什么。   子元真人叹息道:“傻丫头,这读书人往往自命不凡,是最靠不住的。有句话说得好,仗义每多屠狗辈,读书多是负心人。何况人妖殊途,你和他本就不是一路,早点了断也好。”   吕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端的可怜。   子元真人转过脸,道:“明湖,你见她误入歧途,怎么不拦着她呢?”   吕明湖淡淡道:“她被那书生的皮相迷昏了头,我拦也拦不住。”   子元真人又一声叹息,道:“既如此,你多开导开导她,咱们改日再下棋罢。”摸了摸吕黛的头,又安慰她几句,离开了。 第四十八章 将心比心   吕黛知道假扮鲁小姐,骗江屏私奔成亲,是自己不对,江屏并没有错。他被骗到这步田地,得知真相,一句难听的话也不曾说,对她已经算很客气了。   可她还是委屈,想她百伶百俐,花容月貌的一只小喜鹊,上天入地,腾云驾雾,千变万化,无所不能,除了年纪大点,哪里不如鲁小姐?她长这么大,阅人无数,看上他原本是他的福气。   鲁小姐,鲁佛鸾,一个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,究竟有什么好?难道就因为她不是鲁小姐,她对他的付出便都一文不值么?   这番委屈,别人是不能理解的,或许江屏也不能理解。毕竟男人骗女人叫风流,女人骗男人就叫无耻,无耻的她只好编出一个又一个故事,将自己变成受害者,来骗取别人的安慰和同情。   现在她身边只剩下吕明湖,这是她万万骗不过的人。她低头抽噎着,等待他的教训。   吕明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,也觉得该教训她一顿,可是看她哭得伤心欲绝,说出口的话便轻飘飘的。   “你和他的婚姻始于欺骗,好比沙上筑塔,顷刻倒坏。他不能接受你,也是人之常情,莫再想了。”   吕黛等了半晌,不见下文,才知道他话已说完,意外地抬头看着他。   一滴泪水挂在她腮边,要落不落的,吕明湖伸手拭去,道:“净心禅师邀我两日后到林泉寺中清谈,听说他那里景致幽雅,晴雨皆宜,你可要同去?”   净心禅师与吕明湖差不多年纪,据说是古佛转世,佛法广大,德行清高,且风姿绝世,精通音律,便得了个妙音和尚的诨名。   这样的人物,总是很受女妖们的欢迎。但他在林泉寺修行,已有七十多年不出山门,想见他一面,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昔日艳名远扬的桃花三娘子被拒之门外,苦等三年,也未能让净心破例。   如今吕黛跟着吕明湖,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见到净心,岂不欢喜?   她眼睛一亮,点了点头,道:“明湖与净心禅师相熟么?”   吕明湖道:“很久以前见过一次,并不熟悉,我也没想到他会寄帖子给我。”   吕黛不失时机道:“明湖这样的天才,谁见了都不会忘记的。”   吕明湖见她伤心之余,还不忘阿谀奉承,有些好笑,捏了捏她的鼻子,道:“小马屁精。”捏出一手鼻涕,倒也不嫌脏,拧了帕子给她把脸擦干净。   吃了杯茶,吕黛坐在榻上陪他看书,眉眼间还是云迷雾锁,似乎随时会下雨。吕明湖想她小孩子心性,过一阵便把江屏这个玩偶丢在脑后了,也就不以为意。   映月斋里闲云在扫地,一名客人端详着架子上的古董,江屏坐在柜台后,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发呆。   客人道:“掌柜的,这梅瓶怎么卖?”   江屏迟缓地转过目光,看向他所指的梅瓶,一时竟想不起价钱,还是闲云答道:“八十两。”   客人眉头微皱,道:“太贵了,六十五两卖不卖?”   江屏哪有心情和他讨价还价,冷淡道:“八十两,爱买不买。”   客人瞪起眼睛,道:“开门做生意,你这是什么态度?当我没钱是不是?”   闲云忙道:“您别生气,我们掌柜的家里出了点事,心情不好,您多担待些!”   客人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   闲云看看江屏,叹了声气,道:“少爷,我看您还是回去罢,不管出了什么事,您这样躲着少奶奶都不是法子。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,那也得在一张床上,您说是不是?”   江屏不作声,心想凭什么要我回去呢?她难道不会过来?她把人骗到这个地步,不要她负荆请罪,献献殷勤总不过分罢。   又想她毕竟是女孩子,虽然骗了我,也是我占了便宜,似乎应该大度一点。   要不然,还是回去罢。   犹犹豫豫,不觉暮色四合,江屏走进对面的酒楼,坐下吃了几杯酒。明月楼高,风中秋意已浓,浓得剪不断理还乱。   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苦恼呢?江屏这么想着,就见家里的一个小厮奔入映月斋,以为是吕黛派来请他回去的,心头一喜,不慌不忙地下楼,迎面遇上那小厮,道:“你怎么找过来了?”   小厮将他拉到一旁,急赤白眼道:“少爷,少奶奶不见了!”   江屏一愣,心想定是她耍花样,骗我回去,我才不上当,遂淡淡道:“她一个大活人,怎么会不见了?想必是溜去哪里玩了,玩够了,自会回来,尔等不必惊慌。”言罢,径自上楼继续喝酒。   宅子里的下人都知道少奶奶是少爷的心头肉,心头肉失踪,小厮见他这般淡定,意外且疑惑,回到宅子里,将他的话转告花眠。   花眠心知为何,替少奶奶抱不平,亲自来到酒楼,见江屏坐在那里,若无其事地饮酒,冷冷一笑,上前道:“少爷可是觉得少奶奶失踪的正是时候?”   江屏不解道:“正是什么时候?”   花眠面带讥讽之色,道:“您娶新奶奶的时候呀。”   江屏莫名其妙,道:“什么新奶奶,你这丫头听谁说的胡话?”   花眠道:“少奶奶说您娶她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像您的旧情人,如今您那位旧情人成了寡妇,来到金陵,您动了心思,便嫌弃少奶奶是假的了。少奶奶离家出走,可不是被您逼着,给那位新奶奶腾位置么!”   这一席话听得江屏目瞪口呆,花眠攥着手帕,兀自气愤道:“就算少奶奶只是个替身,夫妻一场,您怎么忍心不顾她的死活?看您平日对她宠爱有加,婢子只当您是个重情重义之人,没想到恁般冷酷!”   周围的好事者都竖起了耳朵,听到这里,个个摇头,指指点点道:“过河拆桥的负心汉,可惜了这副好样貌。”   一个膀大腰圆的黑脸汉子搂着一名艳妆女子,轻蔑地瞟了江屏一眼,道:“我就说小白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  江屏涨红了脸,气得头发昏,说不出话,拉着花眠一阵风似地下了楼,走到映月斋,喘了两口气,道:“你别听少奶奶胡说八道,她其实是个妖怪,满口谎言,诡计多端,我也是才知道。她既然走了,就随她去罢,咱们凡人招惹不起她!”   花眠呆了半晌,将信将疑地回去了。   江屏关了铺门,倒在藤椅上,眼前金星直冒。他一个被骗的受害者,在她的故事里,竟成了千夫所指的负心汉。她怎么有脸编出这样的故事?她根本不觉得对不住他罢!   江屏越想越恨,恨得牙痒痒,抓起条几上的鸡毛掸子,当成可恶的小喜鹊,拔着上面的毛。   鸡毛散落一地,二更天的梆子声悠悠自街上传来,江屏望着手中光秃秃的藤条,忽然想起每每床笫情浓,他唤她阿鸾,她总会眉头一蹙,伸手捂住他的嘴,迷离星眸中流露出异样的情愫。   他以为她是难为情,偏喜欢这么叫她。原来她不是难为情,只是不想听见这个名字。   她编出这样的故事,是否的确有做替身的苦楚呢?   念及此,江屏满腹的气恼像被施了魔法,都变得不是滋味了。 第四十九章 无量烦恼   眼前的山并不高,云却很深,白茫茫中透出木叶的苍青,赭黄,朱红。林中秋风飒飒,涧底清泉潺潺,有鹿低头饮水,见人来了,也不害怕。   风声泉声之中,还有一种声音,似笛非笛,似箫非箫,时而高亢清脆,响遏行云,时而哀婉悲凉,随波逐流。   吕黛道:“这是什么乐器?真好听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应该是筚篥。”   南山截竹为筚篥,此乐本自龟兹出。这种来自边地的乐器,带着荒凉的古意,曾在唐朝盛极一时。   听着听着,小喜鹊神情黯然,双泪交流,曲调一变,她又吃吃笑起来。   吕明湖握住她的手,一股灵力传过去,她登时如梦初醒,摸了摸脸上的泪水,惊讶道:“这筚篥声能操控情绪?”   吕明湖点点头,他其实没有任何感觉,在这类操控情绪的法术面前,他就像一块石头。   吕黛道:“一旦情绪被操控,再厉害的敌人也不足为惧了,妙音和尚果真名不虚传!”   山腰间祥光霭霭,有一所楼台殿阁,便是林泉寺了。走到山门前,吕明湖和吕黛看见一块碑,碑上写着四个朱漆大字:女子莫入。   守门的两个和尚满脸戒备地看着吕黛,生怕她闯进来似的。   虽然很想一睹妙音和尚的风采,吕黛却不想吕明湖为难,便道:“我在外面等你罢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算了,我也不想进去了,走罢。”   吕黛以为他不放心自己留在外面,道:“我保证不乱跑,不闯祸,你放心去罢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佛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,倘若净心禅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,不见也罢。”   话音刚落,筚篥声戛然而止,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内的影壁前,他头上戴着一顶毗卢帽,帽上的猫睛石闪闪发亮,身上披着红艳艳,穿花销金的袈裟,衬得一张脸白如脂玉,丰神异彩。   他手持禅杖,缓缓走过来,双手合十,微笑道:“一切众生悉有佛性,即是我义。如是我义,从本已来,常为无量烦恼所覆,是故众生不能得见。这个道理,小僧并非不明白,实在是光降敝寺的女施主太多,人言可畏,小僧不得不立此碑,让吕道长和这位女施主见笑了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禅师爱惜名声,这么做也无可厚非。”   吕黛上下打量着净心,嫣然道:“原来女施主就是禅师的无量烦恼。”   这话看似诙谐,实则暗藏机锋,净心竟无言以对,朗然一笑,道:“惭愧,惭愧。多年不见,吕道长身边竟多了这么一位冰雪聪明的姑娘,早知道,小僧今日便把这块碑收起来了。”   吕黛道:“我叫吕黛,是明湖的灵宠,我们现在能进去了么?”   净心道:“两位请进,请进。”   穿过大雄宝殿便是禅堂,禅堂后面有一眼活泉,浓郁的灵气随着泉水涌出。周围的花木异常茂盛,一株石榴树上结满了果实,个个都有猴脑大,鲜红如霞,压得枝条低垂。   小喜鹊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石榴,吕明湖则注意到地上有许多繁复纹路,对净心道:“这泉眼似乎是个阵眼。”   净心点了点头,手中多出一只琉璃盏,取一盏泉水,倾入茶炉中,道:“此泉名为解厄泉,此阵名为梵音解厄阵。五百多年前,魔王化身孕妇冒雨来到敝寺,求祖师收留。祖师见她临盆在即,于心不忍,让她在禅堂住下。魔王伺机盗取寺中典籍,被祖师发现,一场恶战之后,魔王逃之夭夭,典籍虽然夺回,祖师也受了重伤。”   “为了化解魔王留在祖师体内的煞气,天竺寺,大昭寺,卧佛寺,还有敝寺的十二位长老以泉眼为阵眼,布下梵音解厄阵。”   这段往事说完,炉中水已冒泡,净心挽起宽大的衣袖点茶,他的手修长白皙,比女人的手还美,看他点茶实在是赏心悦目。   茶点好,净心又摘了两只石榴,轻轻一捏,石榴便裂开,饱满晶莹的红籽像一粒粒玛瑙,哗啦啦落在白瓷盘里,和茶一并送到吕明湖和吕黛面前。   吕黛端起来闻了闻,称赞道:“好茶!”一饮而尽,满齿留香,回味无穷,吃了颗石榴籽,清甜入脾,不禁眉欢眼笑。   吕明湖与净心谈经论道,言语愈发晦涩难懂。吕黛专心致志地吃着石榴,忽然想起评事街宅子里也有几株石榴树,结了好些果子,日前还和江屏说再过几日摘了吃呢。   江屏亦精通茶道,此生或许再也吃不到他点的茶了。   嘴里的石榴籽忽然变得苦涩非常,吕黛垂下脑袋,红了眼圈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当着外人的面,强忍着没有哭出来。   吕明湖转头看了看她,道:“累了便睡一会儿罢。”   小喜鹊变回原形,钻进他的衣袖里流泪。   净心听不见她的哭声,却道:“这位姑娘似乎为情所困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禅师很会洞察人心。”   净心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,微笑道:“道长过奖,实不相瞒,小僧自幼修炼无量心,你是目前为止唯一听见小僧的乐声却丝毫不受影响的人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这样的人其实不少,只是禅师没有遇见罢了。”   净心哈哈笑道:“道长太自谦了,你这样的人,近三百年来只有一个。”   吕明湖说了声不敢当,盯着他的笑脸看了片刻,又道:“禅师能操控别人的情绪,难道自己还会被人影响?”   净心叹了口气,道:“有句俗话道长总该听过的,惯骑马的惯跌跤,河里淹死是会水的。”   吕明湖微微笑了,他并不认为这话适用于净心,但净心的确比他想象中的有趣。   吕黛哭累了,睡了一觉,醒来钻出衣袖,桌上点着一盏琉璃莲花灯,净心已经离开,吕明湖在闭目打坐。她跳到他腿上,用尖硬的鸟喙轻轻地啄着他柔软的掌心,他当然不会觉得痛,只有一种痒痒的亲昵。   吕明湖另一只手伸过来,梳理着她的羽毛,道:“我们要在这里住几日,你若想学什么乐器,净心禅师一定不会推辞的。”   吕黛心想这倒是个消愁解闷的好法子,便问:“明湖喜欢什么乐器?”   吕明湖道:“随便你,我无所谓。”   次日,净心听说她想学乐器,欣然带着她走进梵音阁。只见编钟,云锣,箜篌,琵琶,月琴,胡琴,长笛,短笛,箫,筚篥,各式各样的乐器,每一种又有不同的大小,材质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   吕黛惊叹道:“这么多乐器,禅师你都会使么?”   净心点点头,微笑中透着一种淡淡的骄傲,道:“姑娘想学哪种,小僧都可以教你。”   吕黛挑来挑去,还是挑了筚篥。   鸟族天生通晓音律,净心又是个好师父,离开林泉寺时,吕黛已能完整地吹奏十几支曲子,净心送给她一本乐谱,让她勤加练习。   回庐山的路上,吕黛想起一件事,对吕明湖道:“先前送桂娘去天山治病,我们经过一个叫崇安镇的地方。镇上有一座水德殿,里面的水德星君像和琼芳真君一模一样,庙祝说这是两年前,水德星君托梦给叶员外,嫌原先的神像太难看,让他照样子重塑的。”   “可我觉得很奇怪,凡间难看的水德星君像少说也有几百处,为何琼芳真君单单嫌弃这一处?我想那个叶员外和琼芳真君一定有什么联系,当时怕耽误桂娘治病,便没有去他家里打探。”   吕明湖闻言,并不觉得这事值得探究,但想着带她去散散心也好,便道:“那我们现在去看看罢。” 第五十章 叶宅隐秘   侵晨,小道士打开重阳观的大门,拿着扫帚走出去,却见薄薄的晨雾中站着一个人。   他近前看清那人的面容,诧异道:“江公子?这一向少见,您来得也忒早了,请进,请进。”   江屏站着不动,神情有些奇怪,似乎想进去,又有什么顾虑,拧着眉头,目光徘徊不定。   小道士满眼疑惑,道:“江公子,您怎么了?”   江屏咬咬牙,道:“没什么。”转身上马,飞也似地走了。   小道士挠了挠头,进去告诉沈道士:“师父,方才江公子来过,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。”   沈道士正在练拳,不以为意道:“随他去罢,有事他还会来的。”   江屏猜吕黛是回长乐宫了,她毕竟是他的发妻,哪有一声招呼都不打,就这么走了的道理?他想去找她,把一些话说清楚,但他虽然知道长乐宫在庐山,庐山那么大,长乐宫这种修仙的宫观多半在凡人到不了的地方。   沈道士认识吕黛,一定能帮他去长乐宫。因此他回到杭州,站在重阳观门前,却又陷入迷茫。他该去找她么?或许就这样分开,对彼此才是最好的结果。   江屏躺在树下的藤椅上,望着枝头喳喳乱叫的喜鹊,深深叹了口气。   这种象征着吉祥的鸟儿,如今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烦恼。   吕明湖和吕黛来到崇安镇,在高堂广厦,飞阁流丹的叶宅大门外看见两名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的妇人坐在地上哭嚎,一个喊着还我女儿,一个喊着还我丈夫。无所事事的围观者有十几个,有的面带同情,有的神情憎恶。   吕黛问一个摇头叹息的年轻人:“小哥,她们的女儿和丈夫怎么了?”   年轻人看见她,眼睛一亮,耐心地讲解道:“她们是吉水县的流民,两个月前和家人走散了,她们家人来到我们镇上,被叶员外收容。如今她们找到这里,想和家人团聚,叶家的人却说她们的家人一个月前得了疫病,尸体都被烧了。”   年轻人叹了口气,道: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这样的噩耗,她们当然接受不了,故而在此哭闹。”   吕黛点了点头,目中露出同情之色。   旁边一个破铜锣般的嗓音带着讥讽道:“人家叶员外好心收容流民,给吃给穿,一文钱不收。那么多流民,病死几个有甚稀奇?你们还在人家门口闹事,忒不知好歹。这年头,好人难做呐!”   吕黛转头看说话的这人穿着绿缎子长衫,长相精明,腰间挂着一块木牌,像是个官差。   “谭主簿说的在理,你们赶紧走罢!”七八个人点头附和,似乎都是难做的好人。   要女儿的妇人止住哭嚎,抬起头,噙着泪道:“死的不是你们家人,你们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。我女儿生得好模样,如今连尸首都不见,谁知道是怎么死的?”   谭主簿道:“嘿,你这小娘们净胡说八道,也不动脑子想想,人家叶员外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?稀罕你家的穷闺女?我看你就是想讹钱!”   “你放屁!”妇人站起身,一口啐在他脸上,骂道:“你们这些官差吃人家的,拿人家的,腰都挺不直了,说话自然向着人家!”   谭主簿抹了把脸上的口水,恼羞成怒,提起拳头道:“你这泼妇,找打!”   妇人面黄肌瘦,哪里禁得起他这一拳头。围观的男子竟没有一个阻拦,妇人吓得抱头蹲在地上,却听一声惨叫,是谭主簿发出来的。   谭主簿捂着手腕,神情痛苦,眼中火烧,愤怒地环视周围道:“哪个孙子偷袭老子?有种站出来!”   吕黛不作声,捏着一颗松子屈指又一弹,正中谭主簿的门牙。   谭主簿又一声惨叫,捂住嘴,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来,众人惊恐地看着他。他远比众人更惊恐,松开手,望着手心里的碎牙和一颗松子,额头直冒冷汗,一句话也没说,掉头飞奔而去,像有厉鬼在追他似的。   事态诡异,众人也不敢停留,纷纷散去。   两名妇人也忐忑不安,互相看了看,要丈夫的那个道:“姐姐,你说刚刚是怎么回事?”   要女儿的那个道:“兴许是神明显灵,让咱们不要放弃。”   那丈夫的那个点点头,两人显然收到了鼓舞,忍着饥饿,更加卖力地哭嚎起来。   吕明湖坐在不远处的茶棚里吃着茶,吕黛走过去坐下,道:“明湖,你说她们的家人当真是病死的么?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方才看见两名鬼差往那边去了,问问他们就知道了。”   一个月前的鬼魂多半已经入地府了,想知道他们的死因,问鬼差是最清楚不过的。   吕黛又走到两名妇人面前,问道:“你女儿叫什么?你丈夫叫什么?”   “虞小娥。”   “汤二富。”   吕黛点头记下,回到茶棚,叫伙计结账。   伙计走过来道:“一共二十文钱。”   吕黛拿出五十文钱,放在桌上,道:“你再拿一壶茶,四个烧饼给她们送去。”   两个鬼差戴着黑色方帽,穿着地府的黑色制服,像两只乌鸦蹲在一户人家门口,等着他家得花柳病的二少爷断气。   “唉,这些个凡人总是不知检点,昨日我才勾了他们县太爷老爹的魂魄,也是花柳病,浑身烂得不成样子,那味道差点把我熏晕过去。”   “要说哪种死法最痛快,还是马上风!听说咱们头儿就是这么死在名妓床上,真正是个有福的。”   说到上司的隐私,两个鬼差嘿嘿笑起来。   吕明湖上前问讯,两个鬼差见他能看见自己,立马端正神情,挺起胸膛,严肃道:“你是哪个观里的道士?”   “在下长乐宫吕明湖。”   凡间修为高强的道士,鬼差们都有所耳闻,见面则礼让三分,盖因地府好比天庭设在地方的府衙,这些道士将来飞升成仙,保不齐就是他们的上司。   吕明湖在道门年轻一辈中风头无两,两名鬼差自然听说过他的大名,堆起笑道:“原来是吕道长,久仰,久仰,不知你有何贵干?”   吕明湖道:“一个月前,有两个人死在叶宅,想必是两位勾的魂,可否告知他们的死因?”   鬼差道:“他们叫什么名字?”   吕黛道:“虞小娥,汤二富。”   鬼差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,翻了翻,摇头道:“没有这两个人,是不是弄错了?”   吕明湖道:“他们的家人找上门来,应该不会弄错,听说是得疫病死的,两位再看看。”   鬼差眉头一皱,道:“疫病?这就更不可能了。你们恐怕不知道,疫鬼和一般的死鬼不一样,要登录在小劫册,这是地府的规矩。我们这两个月都不曾勾过疫鬼。”   吕黛道:“那这两个人的鬼魂哪里去了?”   两个鬼差你看我,我看你,也都感到奇怪。屋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,那位苟延残喘的二少爷终于断气了。   吕明湖道:“此事恐怕有些蹊跷,两位先忙罢,我们去叶宅看看。”   两个鬼差拱手道:“那就麻烦吕道长了,若有消息还望知会我们一声。”   一名鬼差递来一道通灵符,吕明湖收下,带着吕黛隐匿身形,潜入叶宅。 第五十一章 逆旅行人   外面闹成那样,叶员外还怡然自得地躺在藤椅上,听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头唱一套《临江仙》,当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范。   一别都门三改火,天涯踏尽红尘。依然一笑作春温。无波真古井,有节是秋筠。   惆怅孤帆连夜发,送行淡月微云。尊前不用翠眉颦。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   叶员外眯着眼,一边跟着悠扬的曲调哼唱,一边屈指敲击藤椅的扶手。他看起来有三十多岁,面白微须,身材肥胖,酒糟鼻子红得发亮,十根手指像一节一节灌满肥肉,白花花的腊肠。   他浑身酒气浓烈,叫人疑心他体内流的不是血,而是酒。管家疾步走过来,俯身在他耳边,将外面的情形说了一遍。   叶员外大着舌头,含含糊糊道:“给她们钱就是了,一人三百两,够买几条人命了。”   管家满脸无奈道:“她们说不要钱,只要虞小娥和汤二富的尸首。老奴跟她们说了多少遍,人得了疫病,尸体早就烧了,她们就是不听!”   叶员外皱了皱眉,忽然笑起来,道:“倒是两个有情有义的女子,难得,难得,随她们闹去罢,我看能坚持多久。”   吕明湖拿着紫金古镜,和吕黛站在他身后,对着他照了半晌,俨然就是个凡人,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。   吕明湖收起古镜,拿出一面小巧精致的罗盘,道:“我们去别处看看。”   罗盘不仅能看风水,辨别方向,推算星象,还能感应阴阳之气,倘若这宅中有什么鬼魅邪祟,罗盘一定会有反应。   他们穿过走廊尽头的月洞门,是另一个院子,罗盘上的指针并无异样。藤椅上的叶员外却睁开眼,这哪里是醉汉的眼,它明亮,冷静,目光锐利,寒气森森,像出鞘的宝剑,又像丛林中野兽的双眼。   这双眼注视着空无一人的月洞门,叶员外唇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。   吕明湖和吕黛在偌大的宅子里转了一圈,一无所获。   难道虞小娥和汤二富已经魂飞魄散?若果真如此,凶手是谁?他又为何要这么做?   亦或者虞小娥和汤二富还活着,那叶员外为何不肯让他们家人团聚?   叶员外收容了几百个流民,吕明湖有种直觉,出事的绝不止虞小娥和汤二富两个人。   流民们被安置在郊外庄上,这并不是什么秘密,吕明湖和吕黛来到庄上,天色已暗,约莫有酉牌时分。炊烟袅袅,厨房里两个妇人正在生火做饭。两大锅饭,几十个馒头,怎么看都不像是几百个人的口粮。   一名身材干瘦,穿蓝布长衫,满脸皱纹的男子背着手,缓步走过来。   两名妇人看见他,都站起身,堆笑道:“贾管事,您来了。”   贾管事点点头,揭开锅,看了看,清点了一遍厨房里的米面油所剩斤两,叮嘱道:“这里的事,若有人问起,半个字也不许说。”   两名妇人连连点头,道:“我们省的。”   贾管事展颜道:“近来辛苦了,晚上我叫人送两坛酒给你们解解乏。”   两名妇人欢喜道:“多谢贾管事。”   离开厨房,贾管事又去库房,马厩和门房转了转,感到腹中饥饿,这才回房吃晚饭。他一向是个尽责的仆人,是以主人放心把这里的事交给他。   他住着一间宽敞舒适的屋子,此时屋里没有别人,枣木桌上摆着一小锅热腾腾的粥,几样精致小菜,还有一壶酒。   他坐下盛了一碗粥,刚拿起箸,对面凭空多出两个人。男的羽衣星冠,臂挽拂尘,一副道士打扮。女的云鬓堆鸦,穿着淡黄绉纱短衫,素白罗裙。两人容貌相似,都很好看,像是画上的神仙。   贾管事瞪大了眼睛,手中的箸掉在桌上,张着嘴说不出话,半晌回过神,滚下座椅,跪在地上,磕头道:“不知两位神仙大驾光临,有何指教?”   吕黛每次见人这样,都忍不住发笑,又努力板起脸,作出高深莫测的神仙样,幽幽道:“举头三尺有神明,若要神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我们为何来找你,你心里不清楚么?”   贾管事脸色发白,心内发虚,强作镇定道:“小人一直安分守己,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,仙子这话,怕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   吕黛冷笑道:“事到如今,还装糊涂!我问你,这庄上到底有多少流民?”   贾管事像被抽了一鞭,脸色更加惨白,浑身开始发抖,额头黄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冒出来,忽然连磕了三个头,颤声道:“仙上恕罪,此事实与小人无干,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。”   吕黛厉声道:“叶员外怎么吩咐你的,从实招来!”   “是是是!”贾管事连声答应,斟酌了一下言辞,道:“原先来这里的流民有四百多个,老爷让小人好生养着他们,每旬送五十人到西郊别院。那别院是空的,送去的人小人再也没见过,不知去了哪里,如今这里还剩六十几人。”   吕黛听着这话,有种奇异的感觉,好像这四百多个流民是被圈养的家禽,养肥了,一批一批送到屠宰场。   可叶员外又不是吃人的妖魔,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,杀这么多人意义何在?   也许是她想多了,那些流民只是被卖掉了,这种事在俗世也是很常见的。   “明湖,我们去西郊别院看看罢。”她转头看向吕明湖,他正看着她,目光相对,她忽然意识到一直是自己在说话,都不曾问过他这个主人的意见,忙道:“还是去找叶员外?”   吕明湖看她疾言厉色地审问贾管事,大有当官的架势,颇觉有趣,见她问自己,这才开口道:“就去西郊别院罢。”   他伸手在贾管事头上一拍,与吕黛化风而去。   贾管事目光呆滞,须臾如梦初醒,奇怪自己怎么跪在地上,站起身,掸了掸衣服,向椅上坐下,拿起箸吃菜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。   叶员外的西郊别院临水而建,今夜满月,月光照得水面粼粼如织银素缎,蜿蜒环绕着院墙。   吕明湖和吕黛来到这里,听见墙里传出一阵歌声,仿佛是叶员外的声音,唱的正是他下午听的那首《临江仙》。   “一别都门三改火,天涯踏尽红尘。依然一笑作春温……”他的声音并不算好听,此时听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。   他怎么会在这里?难道他知道他们会来?   吕明湖脸色微变,抬手在吕黛周身布下结界,道:“在这里等我。”   吕黛急道:“我也要进去!”   吕明湖没理她,径自走到洞开的大门前,进去只见一人坐在院中,月下的藤椅上。月色如积水空明,他身材臃肿,穿着一领紫缎长袍,白胖的脸上挂着悠闲的笑意,眼中闪着比月色更清冷的光,正是叶员外,却又不像是叶员外。   他手中拿着一个圆圆的东西,长着头发,有鼻子有眼,是贾管事的人头。   吕明湖瞳孔骤缩,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背。人头对他而言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他被人跟踪,竟毫无知觉。   人头上插着一根细细的芦管,叶员外道:“吕道长,你吃过人脑么?”   吕明湖不答,叶员外笑道:“我忘了,你是出家人,不食荤腥。这人脑一定要趁热吃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   他含住芦管,吸了两口,皱眉道:“年纪大的人脑也不好吃,像放久了的卤水豆腐。”说着将人头闪电般向吕明湖掷过来。   劲风迎面,这一掷的力道和速度着实惊人。吕明湖没有用剑,他不知道这人头里是否有什么古怪,很谨慎地用拂尘一甩。   人头拐弯砸穿了墙壁,掉在地上,砰的一声炸开,青绿色的烟雾弥漫,周围草木皆枯。   吕明湖盯着叶员外,周身剑气涌动,道:“敢问尊驾高姓大名?”   “我姓陆,单名一个诀字。”陆诀微笑着伸手,隔空折下一根树枝,道:“听说吕道长剑法卓绝,我来领教领教。”   他纵身掠起,谁也想不到一个胖子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法,树枝在他手中竟迸发出精纯的剑意。银汉清霁迎上树枝,剑风嘶嘶,只削去了一层树皮。   吕明湖目中露出惊异之色,剑光如匹练一转,毫无阻碍地刺入陆诀胸口。   鲜血流出,陆诀不痛不痒似的,抬手轻轻一弹剑锋,感叹道:“好剑,好剑!”   一股黑烟自他体内冒出,眨眼没入夜色中,只留下一个清朗如少年的声音: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吕道长,我们后会有期!”   说到第二个人字,似已在很远的地方。 第五十二章 命中注定   吕明湖拔出剑,看着叶员外的尸体倒在地上,苍白的胖脸上还有一丝陆诀留下的笑意。   吕黛也听见了陆诀的声音,似乎占了上风,一颗心悬在半空,急得要命。吕明湖撤了结界,她旋风般冲进去,见他安然无恙,舒了口气,这才看见地上的尸体。   “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,连紫金古镜都照不出来?”   “应该是鬼,但我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鬼。”   叶员外的魂魄想必早就被陆诀吃了,他潜伏在叶员外体内,他们不仅没能发现,反而被他发现,一路跟踪至此,好高的修为。这样的高手本不该是无名之辈,为何从未听说过?   吕明湖心中疑惑,并不想对吕黛说,这不是小喜鹊该考虑的事。   吕黛看他一眼,道:“我想他一定见过琼芳真君,或许还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,是以才看不过水德殿的神像,照他老人家的样子重塑了一尊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说的有道理,我们去水德殿看看。”   此时已有一更天气,水德殿关了门,吕明湖御剑立在夜空中,盯着黑漆漆的水德殿看了半晌,按落飞剑,推开了大门前的一只石狮子,掌心向下,运力一吸,一样东西破土而出。   这东西约有三寸高,双目突出,满口獠牙,身上用朱砂画满了符咒,是个小鬼模样的土偶。朱砂颜色鲜红,好像在流血,看着十分邪异。   吕黛吃惊道:“这底下怎么埋着这样的东西?”   吕明湖不作声,绕着院墙又找出四个模样相似的土偶,道:“这是《地枢经》上记载的五鬼断灵阵,土克水,故用土偶。这座水德殿早已与天界失去联系,陆诀这么做,定是不想被琼芳真君发现。”   吕黛道:“陆诀?那只鬼的名字?”   吕明湖点点头,道:“他是个剑术高手,看来也很精通阵法。”   琼芳真君也是个剑术高手,也很精通阵法。吕黛想了想,勾勾手指,示意吕明湖低下头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莫不是琼芳真君的私生子?”   吕明湖拧她的脸,道:“不许胡说,他绝不会是琼芳真君的私生子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因为子元真人与吕明湖闲谈时说过,琼芳真君直到飞升还是童子身。这话吕明湖当然不好对吕黛说,只道:“他们剑法不同,陆诀是鬼,地府应该知道他的来历。”   拿出鬼差给的通灵符,当空焚尽,不多时,两名鬼差便出现在他们面前。   吕明湖将事情简述一遍,两名鬼差听见陆诀的名字,脸色骤变,虽然极力掩饰,还是没逃过吕明湖的眼睛。   他问道:“两位知道陆诀的来历?”   二鬼支支吾吾道:“略有耳闻,其实也不太清楚。此事非同小可,我们得尽快禀告秦广王,辛苦吕道长了,告辞!”说罢,消失不见了。   吕黛奇怪道:“慌慌张张的,难道这陆诀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?”   吕明湖眉峰微蹙,他有种不好的预感,陆诀的出现似乎象征着灾难的降临。   小镇的夜晚冷冷清清,长街尽头传来鸡汤馎饦的叫卖声,拖长的音调在萧瑟秋风中格外凄凉。吕黛拉着吕明湖走过去,买了一碗鸡汤馎饦坐下吃。   摊主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,打量了吕黛两眼,笑着对吕明湖道:“令妹真是好模样,许了人家不曾?”   吕明湖道:“不曾。”   老妇人语重心长道:“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,择婿这事千万马虎不得。有些男人平日甜言蜜语,一遇到麻烦,便躲得远远的。老婆子就是年轻时耳根子软,吃了亏,如今才出来卖馎饦。姑娘莫要步老婆子的后尘呐!”   吕黛低头吃着馎饦,不作声。   吕明湖大约是可怜这老妇人,不想让她的话冷场,应和道:“婆婆说的是,婚姻大事,的确马虎不得。”   回到长乐宫,吕明湖知道师父这个时候还没睡,便想把陆诀的事告诉他,对吕黛道:“你先回去罢,我去看看师父。”   吕黛独自回了飞霜院,吕明湖来到子元真人的住处,子元真人正坐在一张婴儿睡的摇床旁边,喜孜孜地摸着襁褓中三颗拳头大小,青金色的蛋。   “明湖,你可知这是什么蛋?”   吕明湖仔细看了看,道:“双头青虺蛇蛋。”   子元真人笑容更深,看他的目光比看这三颗蛋更欢喜,道:“还是你聪明,你师兄们最多看出是青虺蛇蛋,却不知是双头的。为师费了好大功夫,才得到这三颗蛋,等小蛇孵出来,送你一条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多谢师父,不过弟子听说青虺蛇难以养活,还是算了罢。”   子元真人道:“我看你不是怕青虺蛇难养活,是怕它吃了小喜鹊。你啊,真把她当妹妹养了。”   吕明湖并未否认,道:“师父,弟子今晚在崇安镇遇见一个叫陆诀的恶鬼。”   子元真人听他说了经过,神情凝肃起来,望着桌上跃动的烛火,默然半晌,道:“只怕地府出了什么事,不想让外界知道。你先回去罢,为师会想法子打探清楚。”   吕明湖告退而去,子元真人走到窗边,目光融入庐山的沉沉夜色。   爱吃人脑,剑术高超,精通阵法,认识琼芳真君的恶鬼,为何爱徒口中的陆诀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?   隐隐的山峦轮廓好似巨大的妖兽蛰伏在黑暗中,子元真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,带着几分惊惧。夜风吹来,他忽觉寒浸浸的,但愿这一切只是巧合。   吕明湖回到飞霜院,吕黛正坐在石凳上,用一箱子金条搭宝塔玩呢。   吕明湖道:“怎么还不睡?”   吕黛噘嘴道:“睡不着。”   吕明湖在她旁边坐下,目光平静地看着她,道:“还在为江屏的事难过?”   吕黛摇了摇头,垂眸捏着手里的金条,道:“我在想怎样才能变得很厉害,遇到危险时不需要你保护。”   原来是在为自己把她留在结界里的事不痛快,吕明湖目光微动,伸手抚着她的发,道:“这世上总有强者,有弱者,保护弱者是强者的义务,你不必自责。再说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,你有你的长处。若不是你,我们并不能发现陆诀,所以强未必是体现在修为武功上。”   小喜鹊眼眸亮起来,看了看他,又低头道:“不管怎么说,总还是我太弱了。今后我一定好好修炼,不求能和明湖一样,但望能帮你分担一点也是好的。”   吕明湖不怀疑她的心意,但好好修炼这话,简直比情话还不可信,面上还是作出很欣慰的样子,点点头,道:“你能这么想,当然很好,早点睡罢。”   吕黛将金条放回箱子里,吕明湖忽然叫她:“吕黛,有件事我要告诉你。”   他的语气并无一丝异样,吕黛却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,有些紧张地看着他,道:“什么事?”   吕明湖道:“鲁小姐身罹重病,这是她命中的劫数。明日我会送药给江屏,让他去救鲁小姐,这是他命中的姻缘。你早些放下,不必再为他难过。” 第五十三章 发条木偶   一对情人无论为何分开,男人总希望女人为他守身如玉,女人也一样。   分开是一回事,分开后有了新人便是另一回事了。祝你遇到比我更好的人,永远是句违心的假话。   吕黛当然不希望江屏再娶,尤其是娶鲁小姐。吕明湖的话像一桶冰水浇在她头上,她呆呆地想:倘若鲁小姐才是他命中的妻,我又算什么呢?替他们牵线搭桥的红娘?   她脸色煞白,眼中光彩全无,讷讷道:“你早就知道?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劝过你。”   却才还温言软语安慰她的他忽然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神,冷漠地俯视着为情所困的她。   吕黛想求他不要这么残忍,把药给谁都行,就是不要给江屏。可是哀求有用么?他已经决定的事,谁也改变不了。   何况她也知道,强行改变江屏的命数,或许会给他带来意外的灾难。   她终究没说什么,只是木偶般呆坐着。吕明湖虽有一丝不忍,但想她当初若听劝,何至于此?这也是她自作自受,遂硬着心肠,进屋关上了门。   吕黛想江屏拿了药,必定又惊又喜,二话不说便去救鲁小姐,她本就是他的心上人啊。在救命之恩面前,门第悬殊又算什么呢?这时,他求娶鲁小姐,鲁知府见他一表人才,家境殷实,自然不会拒绝。   他们热热闹闹,欢欢喜喜地成了亲,洞房花烛,恩爱无限,正是佳偶天成,他哪里还记得自己这个假冒鲁小姐的喜鹊精?   泪水顺着吕黛的脸颊簌簌淌下,打湿了衣襟。她喉间苦涩,心中像插了把刀,急需饮酒。   起身走进西厢房,这里放着许多酒,都是别人送给吕明湖的。他很少饮酒,因为他虽然也有烦恼,却无需用酒麻痹自己,他一向清醒得可怕。   拿起一坛酒,拍开泥封,琥珀色的美酒倾入甜白瓷碗中。江屏端起碗,一饮而尽,愈发醉眼朦胧。   侍立在旁的小厮上前阻拦道:“少爷,这已经第三坛了,酒多了伤身,别再喝了。”   江屏勾住他的肩膀,道:“你说我该不该去找少奶奶?”   他们夫妻间的事,小厮不清楚,也不敢乱说话,干笑道:“您都不知道,小的就更不知道了。”   江屏想了想,道:“你去院子里看看,金鱼池旁的那株石榴树结了多少果子,若是偶数,我便去找少奶奶,若是奇数,我便不去了。”   小厮提着灯笼,走到金鱼池旁的石榴树下,仔仔细细数了三遍,回来道:“少爷,那树上共有十九个果子。”   江屏看着碗里的酒,没听清,问道:“多少个?”   小厮大声道:“十九个!”   江屏还是没听清,转过脸来瞪着小厮,道:“你没吃饭么,蚊子哼哼似的,大点声,多少个?”   小厮一个激灵,扯着嗓子道:“十八个!”   江屏终于听清了,点点头,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,闭目喟然叹道:“天意啊!”   次日一早,他又来到重阳观,与沈道士见过礼,道:“沈道长,我这几日总是做同样的梦。梦里我身陷险境,一位金甲神救了我,让我去庐山长乐宫还愿。我想这当中必有因缘,却不知长乐宫怎么去,还望您指点迷津。”   沈道士道:“这个容易,贫道本是长乐宫的弟子,送你去就是了。”   江屏喜道:“如此便多谢道长了。”   沈道士援笔书两道符,道:“你将符贴在马车上,念一声急急如律令,便成了。这是去时用的符,这是回时用的符,别弄错了。”   江屏拿出五十两银子酬谢,沈道士并未推辞。揣着两道符离开重阳观,江屏顿觉如释重负,虽然他还是不确定是否该接受一只喜鹊精做自己的妻,也不知道再次见到她,她还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妻,但总要去见一见的。   令人伤神的往往不是问题本身,而是犹豫不决,不敢面对的心态。跨出这一步,便会有柳暗花明之感。   江屏走在街上,脚步都轻盈了许多。忽见前面人头攒动,似乎在看什么告示。   江屏走过去,听人议论道:“听说鲁小姐生得闭月羞花,沉鱼落雁,年纪轻轻竟身罹重病,真是天妒红颜啊!”   “唉,可惜我不是郎中,要不然治好了鲁小姐,做府尊大人的乘龙快婿也未可知呐!”   说这话的男子身形矮小,满脸疙瘩泛着油光,厚嘴唇外翻,活像一只癞蛤蟆成精,不免叫人替鲁小姐庆幸他不是名医。   说起来,江屏与鲁小姐也只有过一面之缘,还很陌生,可因着吕黛假扮鲁小姐做了他五个多月的妻,听人提起鲁小姐,他便有种异样的感觉。   “得罪,得罪,麻烦让一让!”挤到人群前面,江屏定睛细看,果然是鲁家贴出来的告示。   上面写着:小女身罹重疾,若有奇方奏效者,必有厚报。   江屏想到仇术,这位神医一定能治好鲁小姐,便打算写信给鲁知府。回到家中,却见书桌砚台下压着一张帖子,上写:江公子,今日午时孤山放鹤亭一叙。   落款竟是长乐宫吕明湖,江屏睁大双眼,将这六个字来回看了几遍,才敢相信是真的。   这位法力高强,天外飞仙般的羽士料是为了吕黛的事来找自己,江屏不敢怠慢,看天色已近午时,忙骑马往孤山去。   放鹤亭背靠孤山,面临西湖,一白衣高冠的道人坐在亭中,正是吕明湖。   江屏拴住马,上前拱手相见,吕明湖淡淡道:“江公子坐罢。”   江屏在他对面坐下,看他容貌虽然与吕黛相似,气质却好像远山上的冰雪,一丝亲切感都没有。   吕明湖欠身道:“吕黛生性顽皮,也是贫道管教不严,给江公子添麻烦了。”   江屏忙道:“道长言重了,吕姑娘……她还好么?”   “她很好,江公子不必牵挂。贫道知道你的意中人本是鲁知府家的千金,鲁小姐如今病重,贫道送你一粒丹药,她服下即可痊愈。鲁知府感念你的恩情,势必会把女儿许配给你,这才是你命中的姻缘。”  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,放在江屏面前,起身拱手道:“江公子,贺喜了,祝你和鲁小姐情同鸾凤,百年好合。”说罢,转身便走。   江屏呆了呆,身子从石凳上弹起来似的,道:“道长留步,敢问这是你的意思,还是她的意思?”   吕明湖回头对上他的目光,冷冷道:“谁的意思都一样,人妖殊途,仙凡有别,这个道理江公子应该明白,勿要再来缠她。”   江屏被这话气笑了,道:“明明是她先来缠我,如今又弃我而去,丝毫不顾我的感受,你们修仙的都这般蛮不讲理?”   话未说完,吕明湖已化风而去,摆明了是不想和他讲理。   江屏气得绝倒,狠狠踹了一脚石凳,道:“不就是修仙么,有什么了不起的。”   拿起桌上的瓷瓶,想吕明湖说鲁小姐才是你命中的姻缘,那吕黛算什么?一个不该有的意外?她是这么想的么?难道昔日的夫妻情分在她心里就恁般轻贱?   江屏坐下去,本来热腾腾的一颗心都灰了。   “查梨条卖也,又香又甜的查梨条……”小贩挑着货担,一边叫卖,晃悠悠地拾阶而上。   江屏认识他,他在西湖周围卖查梨条好多年了,每日巳牌时分经过映月斋门口,绕着西湖走半圈到孤山,正是午牌时分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他的轨迹雷打不动。   江屏有时觉得他不像人,像木偶戏里的发条木偶,说什么话,做什么事,走什么路,都是别人安排好的。   也许自己在吕明湖和吕黛眼里也是发条木偶,何时成亲,与何人成亲,生几个孩子,何时会死,都是命中注定的。自己无法预计的命运,他们却一目了然,这就是修为。   人不会在意木偶的感受,就像他们也不会在意他的感受。 第五十四章 狭路相逢   吕黛宿醉醒来,天色晴明,湛蓝的天幕上黏着几缕浮云,细细长长,像锦被里扯出来的棉絮。她在自己的窝里,口渴得厉害,飞到桌上吃了两口茶水,一道白光落在院心,吕明湖回来了。   吕明湖看了看她,也没说什么,拿了本书坐在榻上看起来。   吕黛踌躇半晌,问道:“那药……他收下了么?”   吕明湖一声嗯,像一把冰凉的铜磬子,重重敲在她心上。道行尚浅的喜鹊精,心似琉璃般脆弱,这一下便裂开无数条缝。  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傻,居然期待江屏为了自己放弃鲁小姐,还把这份期待暴露给吕明湖,让他知道自己多么愚蠢。   她与江屏成亲,原本是因为和吕明湖赌气,气他不肯给她男人对女人的爱,如今事实证明,江屏也不爱她,纵然夫妻一场,他还是喜欢鲁小姐。   她恨江屏的薄情,更恨他不争气,就算要救鲁小姐,他也该去想别的法子,怎么能收明湖的药?他不知道明湖是她的主人,这么做会让她颜面扫地?   也难怪,可望不可及的美人忽然间唾手可得,他高兴得昏了头,哪有功夫考虑她的颜面?   吕黛暗自冷笑,心中的恨意像毒汁渗出裂缝,流遍全身。幸好她现在不是人形,吕明湖看不见她痛苦扭曲的表情。她在他面前再也待不下去,飞出屋子,离开了庐山。   心情不好时,吕黛格外地想偷东西,这世上最容易得手的目标便是醉汉。哪里醉汉最多呢?海市。她在海市转悠了两日,收获颇丰,便想去赌坊玩玩。   真游赌坊是海市最大的销金窟,终日宾客盈门,不分昼夜。吕黛来到这里,见门前挂着一副对联,上联是:壶中日月长,下联是:匣里乾坤大。   富丽堂皇的大厅浓香扑鼻,细闻有上好的酒香,熏香,脂粉香。男人女人,妖魔鬼怪围绕着一张张赌桌,有的手舞足蹈,有的垂头丧气。筹码碰撞的声音,骰子摇晃的声音,笑声哭声不绝于耳。   赌坊共有七层,一楼赌的是夜明珠,二楼赌的是寿元,三楼赌的是修为,再往上赌的便是更贵重的东西了。   吕黛不打算上楼,楼上都是她赌不起的东西。她走到东南角的柜台前,将这两日偷来的法宝换了两匣子夜明珠,买了筹码,就在一楼赌了起来。   真游赌坊的老板姓乔,名吉,外号逢赌必赢。此时他正坐在七楼的一把交椅上,和对面的紫衣少年饮酒。   少年生得面若秋月,仪表风流,乔吉打量着他,笑得手发抖,酒都洒了出来。   少年道:“你笑什么?”   乔吉道:“我笑你越活越年轻,越长越俊俏。”   少年也笑了,道:“原先我也不想扮嫩,我上一具肉身是个三十多岁的员外,比你还胖,动不动便头晕气喘,一身臭汗油垢,我实在受够了。还是年轻人好,我用这具肉身走路都觉得轻便许多。”   乔吉道:“你的伤恢复得怎样?要不要我帮忙?”   少年摇了摇头,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点感动,道:“你帮我的已经够多,其他事我自会处置。”   乔吉吃了杯酒,面上露出几分感慨之色,道:“三年前,我便听说地府在暗中追捕一名叫陆诀的鬼差,我还想会不会是你,果真是你。”   “你的消息比那帮臭道士灵通多了,三日前我和一名小道士交手,他们才知道陆诀的事。”   少年,姑且叫他陆诀罢,他将对道门的不屑挂在眼角,自斟一杯,擎在手里,靠近乔吉的面孔,低声道:“其实我来是想问你,五百年前,你替我找的分身,现在是谁?”   乔吉道:“我早就说过,你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。”   陆诀道:“别人的肉身终究不好,我想是时候知道了。”   乔吉拍了拍他的手臂,道:“苍梧,相信我,还没到时候。”   陆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,目中自有一股王者气度,不是俗世养尊处优的王,而是丛林中拼杀出来的王,无论谁被他这样看着,都像是猎物。乔吉却很从容,因为他太了解这位王了。   陆诀忽然笑了,露出雪白的牙齿,身子后仰,靠在椅背上,举杯一饮而尽,道:“我当然相信你,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便是你。”   乔吉拿起旁边的一副骰子,道:“好久没和你玩了,你先来,输了罚酒三杯。”   陆诀道:“换个玩法罢,人都说你逢赌必赢,殊不知你遇上我,便逢赌必输。”   乔吉笑道:“你换了肉身,运气未必还那么好。”   陆诀道:“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。”说着拿过骰子,往一只空碗里一掷,叮当当,三个六,豹子通杀。   乔吉深深叹了口气,道:“上天真是不公平得很。”   陆诀看着他连吃三大杯,站起身,走到朱红栏杆旁,俯瞰一楼的大厅。身穿月白衫子,淡黄湘裙的吕黛步入他的视线,他平淡的神情一下变得兴致盎然。   乔吉走过来,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道:“这种清汤寡水的小姑娘,不合你一贯的胃口啊。”   陆诀道:“她是长乐宫吕明湖的灵宠,你没看她一身先天之气,是上好的补品么?”   乔吉笑道:“原来你是嘴馋了。”   有道是情场失意,赌场得意,吕黛满以为今晚能大赚一笔,不想玩了半个时辰,手中的筹码输了一半。   定是这桌风水不好,她换了一桌,庄家摇动宝匣,哐的一声按在桌上,周围的赌徒纷纷下注。   吕黛正要押大,身后有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道:“姑娘,押小。”   吕黛转过头,与一名紫衣美少年四目相对,冷哼一声,扭头将筹码押在大上。   开匣是赌博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,吕黛和一众赌徒盯着宝匣打开,三一一,果然是小。   吕黛满脸沮丧,陆诀轻轻笑了一声,又到下注的时候,道:“姑娘,还是押小。”   吕黛偏不听,押大。陆诀摇了摇头,女人有时候就喜欢和男人做对。   宝匣打开,二四一,果然还是小。   真邪门了,自己一只喜鹊,今晚怎么比乌鸦还倒霉?吕黛恨恨地盯着那三枚骰子,觉得它们和江屏合起伙来欺负自己。   第三次下注,陆诀道:“姑娘,听我的,押大罢。”   吕黛抬手,啪的一声,将筹码押在了小上。   陆诀无语凝噎,宝匣打开,五五四,大,心想吃了三次亏,下一次她总该知趣了。不想吕黛铁了心和他作对,终于输得精光,气冲冲地离开了赌坊。   夜色已深,街上辉灯月交,一片光明。吕黛漫无目的地走着,海风不时地将岸边的海浪声有节奏地传送过来。   陆诀跟上她,道:“姑娘,你为何不听我的?”   吕黛没好气道:“你是我什么人,我为何要听你的?”   陆诀道:“我好心帮你赢钱,你若不是傻子,就该听我的。”   吕黛站住脚,瞪着他,大声道:“我就是傻子,不识好歹,不自量力,痴心妄想,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傻的妖了,你满意了!”说着语音哽塞,泪水夺眶而出。   陆诀怔住了,他知道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,这只喜鹊精一定是被人伤了心,这人多半是个男人,男人本就是让女人伤心的同类,自己也让很多女人伤过心。   路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,吕黛吸了吸鼻子,一溜烟跑远了。   一名老者走到陆诀身边,道:“后生,还不去追?女人嘛,哄一哄就好了。”   陆诀笑了笑,当真追了过去。 第五十五章 只如初见   夜晚风高浪急,漆黑的海面一望无际,比夜空更深邃,像天地之间的一张大嘴,吞噬所有。海浪撞上礁石,绽开一朵又一朵白花。   吕黛坐在最高的一块礁石上,浅色的衣袂裙裾飞扬,也像一朵花,伶仃弱小的花。   陆诀不费吹灰之力,便能吃掉她,让她这一身先天之气滋养自己旧伤未愈的魂魄。可他看着她的背影,从磅礴的涛声中听出她幽咽的哭声,便有些心软,上前问了一句废话:“姑娘,你怎么了?”   吕黛抬头看着他,眼睛红红的,脸上泪痕斑驳,带着哭腔道:“你为何总能押对?”   陆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,尤其是好看的女人,就算要吃她,也要先把她哄开心了。   他在她身边坐下,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技巧,运气好罢了。”   吕黛道:“你运气一直很好么?”   陆诀目光放远,道:“有时候也不太好,但在赌桌上,我从未输过。”   吕黛低头揉搓着衣带,道:“我认识一个人,他的运气也很好,但他这个人不好,不仅不好,简直可恶极了。”   陆诀道:“哦?他怎么个可恶法?”   因他是个陌生人,今后或许都不会再见,吕黛也不怕丢脸,将自己如何认识江屏,如何假扮鲁小姐骗他私奔,如何被狐妖拆穿回到庐山,吕明湖赠药,江屏拿了药要去救鲁小姐的事,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。   陆诀觉得有趣极了,几次想笑都忍住了,听完终于放声大笑,笑得眉目张扬,浑身颤动。   他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,压抑在魂魄深处的阴郁之气,似乎随着这一笑散出来些许,舒服多了。   吕黛板起脸道:“你不许笑了,再笑我走了!”说着站起身。   陆诀拉住她的衣袖,极力收起笑意,道:“你莫要生气,我不是笑话你,我是觉得你很有趣,我从未见过比你有趣的姑娘,哈哈……”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。   吕黛其实也没生气,他的笑落拓不羁,有一种自然的野性,让她感觉不到恶意,甚至被他这么笑,她自己也觉得这些事挺好笑的,倒没那么难过了。   她复又坐下,抓了一把石子,用力一颗颗掷向远处,道:“我知道骗人是我不对,可是他拿明湖给的药去娶鲁小姐,未免也太无情无义了。”   陆诀点头又摇头,道:“你没有错,不骗人那还是妖么?我若是他,遇上你这样波俏的小妖娘,欢喜还来不及,绝不会娶什么鲁小姐。”   这话顺耳极了,吕黛看着他道:“当真?”   陆诀对上她清泉般的眸子,正色道:“千真万确,只可惜我不是他。”   吕黛微微笑了,转眸看向大海,道:“你生得这样好,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。”   陆诀叹了一声,道:“可是她们都不及你有趣。”   美男子的赞赏,肯定,一向是治愈女人情伤的灵丹妙药。吕黛笑意更深,泪痕早已被海风吹干。陆诀哄得她开心了,却不想吃她了。   又坐了一会儿,他叮嘱道:“海市近来不太平,你一名弱女子,很容易被盯上的,早点回去罢。”话音未落,人已随风掠出七八丈远。   吕黛想了想,没有追上去问他的姓名。   却说鲁佛鸾这病,原先不过是皮肤瘾疹,胸膈迷闷,渐渐咽痛头晕,夜卧小便自遗,晨起昏昏欲睡,请医官看了,几贴药吃下去,竟腹胀如鼓,整日疼得死去活来,把个如画的美人折腾得奄奄一息。   鲁知府和夫人心疼得要命,这才贴出告示,征集名医奇方。这日,闲云带着药来到鲁家,按照江屏的吩咐,将这药系山中羽士所赠,如何如何神奇,对鲁知府狠说了一番。   鲁知府一则被他说得心动,二则知道江家祖上豪富,自然有不少珍宝,三则死马当活马医,便收下了药,交给丫鬟,服侍小姐吃下。   鲁佛鸾已有两个月未行经,吃了药,立时觉得腹中松动,不疼了,约莫有一顿饭的光景,下了三四升紫黑色的血,整个人浑似脱胎换骨,吃了些东西,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,次日便好得差不多了。   鲁家欢天喜地,鲁知府亲自带着礼物,乘轿来到江宅。江屏急忙出来迎接,鲁知府见他一表人才,愈发欢喜,走到厅上坐下,说了许多感激的话。   江屏道:“大人言重了,那位羽士赠草民仙丹,本就是救人用的。何况大人是杭州的父母官,为百姓夙夜操劳,两袖清风,草民略表心意,也是应该的。”   鲁知府微笑着端起茶盏,啜了一口,道:“江公子贵庚?”   江屏道:“十九了。”   鲁知府道:“可有婚配?”   江屏道:“拙荆吕氏半年前过的门。”   鲁知府点了点头,眼中有些失望之色,说了些闲话,道:“小女康复,实乃喜事一桩,过两日家中设宴,还望江公子与令夫人过来坐坐,小女也好当面答谢。”   江屏面露难色,道:“这……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,拙荆日前与草民赌气,回娘家了。这一时半会儿,草民也没法让她回来。”   鲁知府笑道:“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,本官年轻时与夫人也常常怄气呢。既然令夫人在娘家,你就自己来罢。”   江屏推辞不过,只好答应了。   两日后,他来到鲁家,宴席设在花厅,鲁知府请他入席。只见厅上花团锦簇,笙琴细乐,桌上玉盘珍馐,杯泛金波。   不多时,丫鬟进来禀道:“小姐来了。”   江屏一下屏住呼吸,心跳都停了。直到这时,他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鲁小姐还是吕黛。或许再见到鲁小姐,便知道了。   他站起身,无比紧张地等待鲁小姐的到来,等待这个关乎他一生的答案。   环佩轻响,一道倩影在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走来,她头戴百宝花髻,身穿雪青织锦比甲,杏黄金缕裙,裙下一双崭新的花履。想是大病初愈,人很消瘦,一双妙目却光彩不减,盈盈地看着江屏,须臾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,近前道个万福。   江屏回过神,也垂下眼,心怦怦直跳,还礼道:“小姐万福。”   鲁佛鸾入席敬他一杯酒,闲话几句,江屏的心慢慢平静下来。他发现即便是一样的容貌,鲁小姐和吕黛也是很不同的。吕黛不会像鲁小姐这样安安静静,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吃饭,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,偶尔不说话,眼神也是活跃的。   鲁小姐就像这深宅大院里的一潭水,幽静温柔。吕黛则像是山间的清泉,没有一刻是静止的。倘若不曾遇见后者,前者当然是很好很好的,可是有过后者,他现在想的都是前者的不好。   比如鲁小姐这样的家境,就算一时感恩,下嫁于他,将来的麻烦也少不了。也许她会劝他去做官,也许她会嫌他没出息,她的家人势必也会瞧不起他,日子久了,好感消磨殆尽,就成了一对怨偶,有什么意思呢?   想一想,这些现实的麻烦比人妖殊途还可怕。   酒席散后,鲁知府陪江屏在花园散步,一名小厮走过来,说市舶司的人求见。   鲁知府道:“想必是有什么急事,江公子,你先自己转转,本官失陪片刻。”   江屏忙道:“大人忙罢,不必管我。”   鲁知府匆匆离去,江屏沿着石径,走到一株枝繁叶茂的丹桂树下,那橘红色的花一簇一簇,火星迸发似的,清香馥郁。   江屏凑近一簇花,正嗅着,身后一把女声娇若黄莺,唤道:“江公子。”   江屏转过头,笑道:“鲁小姐,你也在这里。”   秋阳照在他脸上,当真是粉雕玉琢的一张脸,只是脸色也有些憔悴,这也无损他的英俊,反而更令人心折,却不知他为何憔悴。   鲁佛鸾抿了抿唇,道:“江公子,去前面的亭子里吃杯茶罢,我有些话对你说。” 第五十六章 别来无恙   江屏从她含羞的目光中看出几分端倪,跟着她向亭子走去,心又跳得快了。   鲁佛鸾背影窈窕,走了一段路,江屏忽然发现,即便是走路,她和吕黛也差别巨大。她走起路来有种极优雅的风姿,莲船轻移,不快不慢,裙裾摆动的幅度都赏心悦目。不像吕黛,总是蹦蹦跳跳的。   除了都是女子,她们大概就没有相同的地方了。   两人走到亭子里,对面坐下,丫鬟端上两盏青碧色的茶汤,两碟精致点心。鲁佛鸾摆了摆玉手,丫鬟便都退出了亭子。   江屏浑身一紧,鲁佛鸾也有些局促,微笑着掩饰道:“这是山僧手焙的松萝茶,家父总共得了三两,都给我了,江公子尝尝。”   松萝茶真品在洞山之下,天池之上,以山僧手焙最妙,然极为难得。   江屏端起来啜了一口,道:“好茶,果真名不虚传。”   鲁佛鸾粉颈低垂,拨弄着腰间的玉佩,轻声道:“江公子,你可记得清明时节,我们在玉蕤楼见过?”   这话浑似一道闪电击在江屏心头,他当然记得,若不是那日的惊鸿一瞥,一见钟情,便不会有后来李代桃僵的情事,他怎么会不记得?可是他没想到她也记得,怔了半晌,心中情潮翻涌,百感交集,却不知从何说起,也不知该不该对她说起。   鲁佛鸾抬头,从他复杂难言的眼神中看见了答案,面上浮起淡淡的红晕,头垂得更低,犯了错似的,盯着自己新染的指甲,道:“那日公子走后,我叫人打听过公子的名姓,得知你尚未娶妻,我好高兴,可是我终究不能……”   她没有说下去,脸已红透了。江屏也明白了,自己和她当初的确是两情相悦,倘若没有吕黛,这段命中注定的姻缘或许早已成了。   他看着鲁佛鸾,他曾经的心上人,良久良久,释然一笑,道:“承蒙小姐厚爱,在下不胜荣幸。实不相瞒,那日一窥小姐仙姿玉貌,在下也念念不忘,原本想来提亲,又怕令尊大人瞧不上,寤寐思服之际,遇上一桩奇事。”   鲁佛鸾道:“什么奇事?”   江屏将吕黛假冒她骗自己私奔的事娓娓道来,她睁大了眼睛,满眼不可思议。她是真正养在深闺,恪守妇德的小姐,江屏口中胆大任性,无拘无束的吕黛,在她想来就像西极之地的野兽一样可怕。   江屏道:“小姐是否觉得在下在编故事?”   鲁佛鸾摇了摇头,道:“虽然很离奇,但我相信公子不会骗我。她既然是妖,又弃你而去,你作何打算?”   江屏道:“我想了很久,还是应该去找她,把话说清楚。可是她的主人,一位修为很高的羽士日前找上我,赠我丹药,让我来救小姐。他说我与小姐是命中注定的夫妻,小姐,你不觉得命中注定这种事,很可悲么?”   鲁佛鸾看着他,眼神有些迷茫,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   江屏道:“你以后或许会明白的。我曾经对小姐动心,但如今时过境迁,我心中已有了别的女子,我不想因为一句命中注定,便无视自己的心意。小姐花容月貌,出身清贵,将来一定会有更好的姻缘。”   这是衷心的祝福,鲁佛鸾忽然明白他早已做出决定,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开解她。茫茫人海,两情相悦固然难得,也没必要成为彼此的心结,他希望她也能放下。   她放得下么?女人不容易被男人对自己的专情打动,却很容易被男人对其他女人的专情打动。江屏放弃她,选择吕黛,她反而愈发喜欢他,说放得下是骗人的。   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,忍着眼泪,依然笑得端庄,道:“承公子吉言,我也祝你和那位姑娘重修旧好,永结同心。”   离开海市,吕黛回到飞霜院,见吕明湖在屋里,也不进去,拿出筚篥,坐在树枝上吹奏起来。呜呜咽咽,也不知是什么曲子,哀婉凄恻,真是闻者伤心,听者落泪。   吕明湖走出来,抬头看着她,也不说话,似乎在认真聆听。吕黛忽然发现,气势这种东西和高度其实无甚关系,吕明湖在树下看着树上的她,她照样感觉被他俯视。   放下筚篥,很不服气地冷哼一声,扭过身去背对着他。   吕明湖道:“我要去一趟地府,过几日回来,你莫要乱跑。”   吕黛想他一定是去探查陆诀的事,瞧那日鬼差的态度,此事大有猫腻,地府不是闹着玩的地方,自己跟去只会给他添麻烦,抿了抿唇,道:“那你小心点。”   吕明湖嗯了一声,御剑飞往酆都鬼门关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  吕黛向他背影吐舌头做鬼脸,他忽然停住飞剑,转过头来,吓得她急忙缩回舌头,端正表情。   吕明湖眼角微动,若无其事道:“昨日楚师兄送来一篮五色林檎,在井里吊着,你记得吃。”说罢,微拂袍袖,一道轻烟似地远去了。   赌气归赌气,吕黛从不亏待自己的胃,走到井边提起那篮林檎,被井水湃得凉凉的,一口咬下去,又甜又脆。   这日一早,江屏自己驾车出了城,将沈道士给的符贴在车壁上,念了一声急急如律令,马车腾空而起,奔雷一般驶向庐山。不到一顿饭的功夫,只见前面彩云万道,紫气葱茏,掩映着突突嶙嶙的奇峰峻岭,一股瀑布飞泉自山顶倾泻而下,浑似银河白虹,激起千寻雪浪,蔚为壮观。   马车徐徐降落在长乐宫大门外,江屏下了车,打量着这座殿阁重重,楼台飘渺的道观,当真是巍巍道德之风,漠漠神仙之宅。   两个小道士走出来,江屏迎上前,作揖道:“敢问两位道长,吕黛可在里面?”   其中一个小道士正是淡山,他道:“你说的是明湖师兄养的小喜鹊么?”   江屏道:“正是她。”   淡山打量着他,见他穿着一件秋香色茧绸道袍,腰间系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,俨然是个有钱的主儿,眨了眨眼,道:“你也被她偷了东西么?”   江屏听这话,吕黛还是个惯犯,点头道:“她偷了我一件无价之宝,我想找她要回来。”   淡山面露同情之色,道:“你找她没用的,我带你去找掌教评理罢。”   江屏道:“我还是先找她谈谈罢,实在不行,再找你们掌教。”   淡山来到飞霜院,吕黛像是才睡醒,头也没梳,一把青丝拖在地上,穿着一身颜色不搭的衣裙,赤着双脚,没精打采地坐在院子里,摆弄一座金光灿灿的自鸣钟。   她看也不看淡山,道:“找你师兄?他不在。”   淡山冷笑道:“不是我找明湖师兄,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,人家找上门来了。”   吕黛前两日偷了不少人的东西,闻言神情一凛,这才看向淡山,道:“是什么样的人?”   淡山道:“他说他叫江屏,是杭州来的,斯斯文文的样子,说话也很客气,你偷了人家什么东西,快还给人家罢。”   江屏怎么会来这里?他不是该忙着娶鲁小姐么?吕黛瞪大了眼睛,脸色变了几变,死灰般的心里又生出一丝希冀,眼中射出光彩,站起身就要去见他,忽一顿,拿出一面镜子,照了照自己,道:“你让他稍等片刻,我收拾一下就来。”   江屏在马车旁边踱步,吕黛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,道:“江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   江屏身形一僵,缓缓转过来,见她寒玉簪秋水,轻纱卷碧烟,一副女冠打扮,含娇含笑,倒比鲁小姐的样子更多一种出尘之态。   江屏一时有些不适应,恍惚了片刻,冷着脸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,递给她道:“这是给你的休书,从今往后,我们一别两宽,再无瓜葛。”   吕黛看着他手中的休书,目光变成尖锐的针,刺在他脸上,唇畔泛起冷笑,声音却很温柔,道:“大老远地跑来,就为了送这封休书,郎君这是忙着给知府千金表忠心呢?”   这话简直比山西老陈醋还酸,江屏心里却是甜的,面上依旧冷冷道:“我并未打算娶鲁小姐,我休你,是因为你欺我骗我,还不辞而别。”说罢,将休书往她手中一塞,转身上车便要走。   吕黛愣了愣,兔子似地跳上车,目光灼灼,火炬一般照着他,道:“你为何不娶鲁小姐?你不是喜欢她么?”   江屏道:“与你无关,你下去!”   娇靥上一双弯弯翠眉挑起,小喜鹊双臂环胸,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,道:“你不告诉我,我就不让你走。”   江屏咬咬后槽牙,掀开车帘,下车徒步沿着山路往下走。这一路松柏冷郁,竹林清幽,山花山草看之不尽。江屏却毫不流连,走得飞快,吕黛不远不近地跟着他,走到一片枫林里,施了个定身法,将他定住了。 第五十七章 无字情书   秋风飒飒,鲜红如火的枫叶飘离枝头,一片一片打着旋儿落下。   江屏脚下生根一般站在那里,浑身动弹不得,吕黛薄软的鞋底踩在落叶上,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离他越来越近。   目光所及之处,一个人影都没有,他不免紧张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   背上一软,她胸膛贴了上来,双臂环住他的腰,纤纤玉手拨弄着系在腰间的丝绦,温热的气息拂在耳后,道:“你说呢?”   天真的语调偏偏带着三分妖媚,她本就是妖啊,不讲礼义廉耻,为所欲为的妖。   隔着衣衫,那两团玉脂形状分明,火炭似地熨帖着背上的肌肤。江屏耳廓通红,深吸了口气,稳住被她搅乱的心神,严肃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你敢乱来,我就喊了。这里都是认识你的道士,被他们看见,吕道长面上也不好看。”   他倒是聪明,知道她就算不在乎她自己的脸面,也不能不在乎吕明湖的脸面。   吕黛眨了眨眼,胸膛蹭着他硬挺的脊背,双手挠着他肋下,道:“你叫罢,我在周围布下了结界,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。”   江屏背上酥麻无比,肋下奇痒难忍,两种感觉交汇,笑得喘不过气,拼力叫道:“救命!妖怪吃人了!”   可巧子元真人御剑飞过上空,吕黛的结界自然挡不住他的神识,闻声按落飞剑,喝道:“何方妖孽,敢在贫道眼皮底下行凶?”   江屏没想到真有人来救自己,吃惊地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道人,只见他头戴紫金冠,体如童子貌,颔下飘着三缕雪白的长须。   吕黛吓了一跳,急忙松开江屏,撤了结界,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,道:“掌教,我和江公子闹着玩呢。”   江屏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襟,脸红未褪,俯首作揖道:“晚辈江屏,杭州人氏,来时重阳观的沈道长让晚辈代他向掌教问安。”   子元真人面色缓和,打量着江屏,忽然想起吕黛与一名书生相好,书生喜新厌旧,将她赶出来的事,眉头一皱,对吕黛道:“他就是那个辜负你的书生?”   吕黛迟疑片刻,点了点头,道:“他如今知错了,千里迢迢来劝我跟他回去呢。”   江屏既不是书生,也不曾辜负她,莫名其妙,正要反驳,被她含情脉脉,包容所有的秋波一扫,嘴巴就跟糊了浆糊似地黏住了。   子元真人将吕黛拉到一边,苦口婆心道:“丫头,你不懂男人,负心这种事有了第一次,就会有无数次。这小子看着就靠不住,你莫要再犯傻,让他回去罢。”   吕黛道:“掌教,我知道您是为我好,可是离开他这些日子,我就跟丢了魂儿一样。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,无论结果是好是坏,我自会承担。”   子元真人心知这是她的情劫,叹息一声,不再多劝,转头对江屏道:“小子,情债难偿,莫要仗着一副好皮囊,到处沾花惹草,把心收一收,修身养性,读书上进才是正经。再让贫道知道你欺负吕黛,绝不轻饶!”说罢,御剑而去。   江屏看着吕黛,幽幽道:“谁是那个辜负你的书生?”   吕黛眼珠一转,扭过头道:“你既已休了我,与你何干?”   江屏被她怼得胸闷,默然片刻,眼中流露出无奈之色,道:“你怎么不打开那封休书看看?”   吕黛打开一看,扑哧笑出声来,这张纸上一个字都没写,但此时在她眼里,却是世间最动人的情书。   比起曾经一见钟情的鲁小姐,他终究是更在意日久生情的她。哪怕她是异类,将来会有许许多多,想得到想不到的麻烦,他也想携手继续走下去。可是他不确定她的心意,怕讨没趣,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试探她。   他毕竟是人,心思细腻,九曲回肠,是妖所没有的,也正是人吸引妖的地方。   江屏见她捧着那张白纸,笑得眼角眉梢都是蜜意,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退缩,终究是来了。   吕黛瞟了他一眼,道:“那日我从金陵回来,坐在院子里哭,被掌教看见,他问我怎么了。我骗他说我与俗世的一名书生相好,那书生喜新厌旧,将我赶了出来。方才我若说你不是,便显得我又有了新相好,掌教很看不惯风流多情的人,只好委屈你了。”   江屏不听则已,一听这话,又想起前账,气不打一处来,道:“你对花眠说我有什么旧相好,还是个有夫之妇,把你当作替身,听得别人都以为我是恶人。到了掌教面前,又说我是辜负你的书生。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?”   吕黛不作声,低头用脚划拉地上的落叶。   江屏愤愤道:“我看你真是阎王爷讲故事,鬼话连篇!我真想不明白,那位吕道长应该是个正人君子,怎么养出你这样满口谎话,颠倒黑白的小妖精?”   吕黛道:“妖天生就会骗人,不骗人那还是妖么?”   江屏见她还理直气壮,头疼道:“这是谁教你的歪理?孟子有云:诚者,天之道也,思诚者,人之道也。无论是人是妖,都应该正心诚意。”   吕黛抬起头,笑嘻嘻道:“好了好了,知道了,你饿不饿?我带你去吃饭罢。”   提起吃饭,江屏方觉饥肠辘辘,与她来到素月斋,见里面坐的都是道士,好奇道:“怎么除了你,一个女冠都看不见?”   吕黛道:“长乐宫从来不收女弟子,我只是明湖的灵宠,并不算女弟子。”说着走到老朱面前,道:“朱伯,请给我两碗面,一碗不要葱花。”   面好了,她将没有葱花的那碗递给江屏,又拿了一碟小菜,在一张空桌旁坐下,道:“你尝尝这蜜煎姜。”   江屏喜甜食,这蜜煎姜是用社前嫩芽和蜜煎的,清甜非常,他果然喜欢。   吃了一会儿,江屏问道:“吕道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?”   吕黛搅拌着面条,道:“掌教有亲传弟子三十二人,明湖排行十二,修为最高。他是道门近三百年来的第一天才,无情无欲,待人冷漠。不过他对我是很好很好的,就是亲兄长,也不过如此。他昨日出去办事了,等他回来,我再跟你走罢。”   江屏道:“上次他送药给我,让我勿要再来缠你,我看他是不会同意你跟我走的。”   吕黛见他眼中有些担忧之色,笑道:“无妨,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,他总会依我的。”   飞霜院有两间客房,吕黛收拾了一间,让江屏住下。江屏对院中那株玉树赞叹不已,并且上树参观了一番她的喜鹊窝。   是夜,吕黛当然没有睡在窝里。烛光透过青纱帐,照着一双纠缠的身影,脸儿偎着脸儿,口儿咬着口儿,晶莹的涎液溢出口角。   江屏一边吻着她,一边解开她穿的银红兜肚,用力报复那两团白日里折磨自己的玉脂。吕黛含着他的舌头,呜呜呻吟着,滑溜溜的身子贴着他扭动,像一条美女蛇。   天青色的床褥上洇开水渍,欲海中的红莲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,露出娇嫩的花心。   云聚成雨,雨打花心,亭亭的枝干在风中颤抖。   江屏抱紧她颤抖的身子,道:“既然不想我娶鲁小姐,为何还要让吕道长送药给我?”   吕黛神魂飞越,迷迷糊糊道:“那是你的命数,强行改变会给你带来灾祸。”   她是闯入他命中的意外,是福是祸,尚未可知,是拒是迎,只能由他自己决定。   没有意外的人生该是多么无趣,他不想做一个发条木偶,他看着这个美丽的意外,看着她潮红的脸庞,唤道:“阿黛。”   她涣散的目光在他眼中聚焦,那一片柔情与往日有些不同,像松木烧出来的墨,深重浓厚。这是独属于她的爱,与鲁佛鸾无关。   这个男人的命数为她改变,她赢了。   灯花旋落,她心中无限的欢喜,化作泪水亦顺着脸颊滑落。 第五十八章 暗流涌动   吕明湖回到庐山,子元真人正在芙蓉峰上练剑,长剑迎着朝霞,射出万道金光,穿透云雾,神圣辉煌。倏忽一收,莫说剑光,就连充盈于云海间的浩然剑气都感觉不到丝毫了。   这等收放自如的功夫已臻化境,吕明湖见惯了,平静地上前拱手行礼。   子元真人道:“见到穆苍梧了?”   四百年前,一代妖王穆苍梧被琼芳真君击败,肉身毁灭,其魂魄便被关押在地府的寒冰地狱。   吕明湖摇了摇头,道:“弟子拿着您的名帖求见楚江王,他手下的崔判官却说他在闭关,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得打搅。弟子要见穆苍梧,崔判官又说没有十殿阎王的手谕,谁也不能见穆苍梧。”   子元真人冷哼一声,道:“推三阻四,遮遮掩掩,倒是和阳间的官府一个德性。”   吕明湖接着道:“弟子按照您的吩咐潜入寒冰地狱,那里守卫森严,异于寻常,更稀罕的是穆苍梧的牢房周围布下了金车移相阵。”   金车移相阵能屏蔽一切神识,就算是子元真人想破解,也要费一番功夫。吕明湖自然无法得知牢房里是个什么情形。   穆苍梧是极度危险的重犯,断绝他和外界的来往固然有必要,为何以前不用金车移相阵?   子元真人眉间阴云沉郁,看着东山背后升起来的金乌,道:“这个陆诀来历不明,行事作风极像穆苍梧。你说他两年前替琼芳重塑神像,恐怕那时穆苍梧就已不在地府。地府怕天庭知道,怪罪下来,连我们也瞒着。现在我们没有证据,也无法和他们对质,只能先追查陆诀的下落,小心防范了。”   子元真人转身凝视着吕明湖,目中露出一抹感慨之色,道:“天生万物,相生相克。穆苍梧剑法高绝,流波剑法是他的克星,如今琼芳去了天界,倘若陆诀真是穆苍梧,你继承流波剑法,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师父,弟子斗胆一问,这么多年过去,生生不息的破解之法,您和诸位前辈依然一无所知么?”   子元真人叹了口气,道:“说来惭愧,生生不息是穆苍梧自创的功法,其中的奥妙,为师和诸位长老至今未能参透。但为师相信一定有破解之法,也许陆诀就是找到答案的契机。”   吕明湖一向被誉为天才,听了这话,他不禁想自己能否创出一套功法,让世间的高手绞尽脑汁数百年都难窥其妙呢?   他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,他对做成这件事的穆苍梧不无敬意,就像穆苍梧对琼芳真君也怀有敬意罢。   天才总是惺惺相惜的,哪怕身处不同的阵营,也不例外。   吕明湖看见吕黛时,她穿着藕色对襟纱衫,月白罗裙,手持一柄素纱团扇,立在一株花色秾艳的木芙蓉下,望着他笑呢。  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笑,好像屡战屡败的将领终于打了一场翻身仗,迫不及待地来向对手炫耀。   吕明湖走到她面前,道:“遇上什么好事了,这般高兴?”   吕黛挽住他的手臂,扬起脂粉淡施的娇靥,与他对视,道:“江屏不想娶鲁小姐,他来找我了,我想跟他回去,好不好?”   撒娇的语气中暗含得意,她怎么能不得意?他算准江屏会舍她娶鲁小姐,江屏却做出了相反的选择,她几乎忍不住对他说:你错了,你不该看低我,我自有俘获男人的本事,只是你不买账而已。   吕明湖看着她,忽然笑了,清清冷冷的脸上泛起一层明亮的雪光,伸手在她脸上一拧,力道有些重,语气却很温和道:“你开心就好。”   吕黛吃痛地蹙眉,他松开手,她白腻腻的肌肤上浮起鲜明的红印。   吕黛捂住脸,目光闪动,又笑道:“你去地府查到什么了?遇上麻烦不曾?”   吕明湖道:“没什么。”   走到飞霜院,江屏见他们回来了,笑吟吟地上前,与吕明湖拱手见礼,仿佛将之前在放鹤亭里的谈话都忘记了一般。  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,吕明湖确实有些意外,心知这个皮囊精致的玩偶如今于吕黛已有了不同的意义,也不想为难他们,淡淡道:“江公子既然来了,就多住几日罢。”   江屏拿不准这话是客气,还是有别的意思,斟酌一番,道:“既如此,便叨扰道长了。”   吕明湖瞟他一眼,也不招待他,径自回房打坐。   吕黛对江屏私语道:“难得他大发慈悲,放我们走,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?”   江屏道:“他毕竟是你的主人,我与他太生疏了也不好,他若不同意,我们走得再远也没用,不如留下来和他亲近亲近。”   这话也有道理,吕黛看了看屋里,笑道:“他可是冰山,你小心冻伤。”   冰山回来,气温骤降,江屏和吕黛都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闹,说话都压低声音,晚上睡觉也老老实实的。   却说吕黛有一对杜鹃朋友,翌日喜结连理,送帖子来请她去吃喜酒。她便带着礼物,变成喜鹊去了。江屏本想和她一起去,但听说那些鸟儿都未成精,语言不通,不免有些尴尬,便作罢了。   他在屋里看了会儿书,出来散步,经过正屋窗边,见窗牖开着,便往里面瞟了一眼。   吕明湖正坐在窗边下棋,江屏定睛细看,他下的不是一般的棋,棋盘上有许多字和图案,棋子只有一枚。棋盘旁边放着一只碗,碗里有一枚骰子,六面不同色。棋子走两步,他拿起骰子掷一下,掷出个三,便走三步。   江屏大致看明白了规则,觉得很新奇,问道:“吕道长,这是什么棋?我在俗世从未见过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这叫五行棋,是一位已经飞升的前辈自创的。”   江屏道:“你一个人玩多没意思,我陪你玩罢。”   吕明湖看了看他,居然没有拒绝。   江屏自觉抓住了与他缓和关系的机会,兴冲冲地进屋,在他对面坐下。吕明湖给他一枚棋子,两人从头开始。吕明湖让他先走,他也不推辞,拿起骰子一掷便是个六。   走了六步,见这一步上有字:天干逢三奇,掷出三者,方可前行。   吕明湖掷了个四,走了四步,这一步上也有字:坎为水,主雨,掷出黑者,方可前行。   五行之中,水是黑色,木是青色,金是白色,土是黄色,火是红色,与骰子上的颜色相对。   江屏接过骰子,如愿掷了个三,又走了三步。吕明湖却没能掷出水,只好看着他走。   玩了一炷香的功夫,江屏已经遥遥领先,吕明湖发现这人运气好得出奇,无论走到哪一步,都能一下掷出符合要求的点数和颜色。   “江公子,你若不是凡人,我真怀疑你在作弊。”   江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道:“我这个人就是运气好,小时候不懂事,去赌坊玩,赢得太多,差点回不去。”   吕明湖的棋走到掷出六者才能走的一步上,他掷了三次,都不是六。   江屏道:“吕道长,要不然我让你多掷几次?”   吕明湖冷冷道:“不必。”   一只喜鹊扑棱棱地飞过来,立在窗台上,看他们下棋。   “阿黛,你回来了。”江屏双手拢住它小小的身子,放在腿上,拿自己吃的茶喂它。   吕明湖眼中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,什么也没说,继续掷骰子。江屏抚弄着喜鹊的羽毛,桃花眼里满是怜爱。那喜鹊在他腿上打滚儿,很受用的样子。   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吕黛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,江屏一愣,转头看见碧纱橱外的她,才知道自己认错喜鹊了,尴尬地将腿上这只放回窗台上。   吕明湖锋利的唇角微微上翘,江屏知道他不会认错,却故意不说,等着看自己的笑话,深深看他一眼,对走过来的吕黛笑道:“我和吕道长下五行棋呢。”   吕黛见江屏领先甚多,拿走两枚棋子,道:“这有什么好玩的,珠娘送了我一篮果子,我洗给你们吃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们吃罢,我去练剑了。”说罢,起身走了出去。 第五十九章 苦口婆心   同一屋檐下住了几日,江屏发现吕明湖并不像吕黛说的那样无情,比如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吕明湖淡漠的外表下对他的厌憎。   憎当然也是一种感情,吕明湖厌憎他,无疑是因为吕黛。江屏对此深表理解,漫说吕黛是一只成了精的喜鹊,就是没成精的小猫小狗,主人也不乐意见到它们被别人勾引。   这日吃过午饭,吕黛从窝里拿出一只紫檀木匣,对江屏道:“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。”   她的喜鹊窝看着不大,却藏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,有能记录声音的水晶球,储存阳光的琉璃瓶,变幻颜色的布料,异香扑鼻,永不凋谢的花朵,装饰精美的皮鞘,诸如此类,不胜枚举。   这些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钱,她却看得很重,生怕被偷,特意让吕明湖布下结界。这层结界有多坚固?昔日吕明湖有事外出,二弟子庞义被她衔走了一枚扇坠,追到飞霜院来,见她躲在窝里,一掌击在结界上,竟毫无反应。   小喜鹊有恃无恐地看着他,喳喳喳,叫得欢快。   庞义性情急躁,争强好胜,想自己身为师兄,修为武功都不如后入门的吕明湖,已是可耻,若拿他养的一只喜鹊都没办法,岂非奇耻大辱?于是全力一剑劈下去,竟被结界上的力道反弹了出去,身子重重撞在一棵松树上,五人合抱的树干应声断裂。   庞义羞愧无极,只字不提此事,扇坠也不要了。   待吕明湖回到飞霜院,吕黛泫然欲泣道:“明湖,我差点儿见不到你了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吕黛道:“昨日我拿了庞道长的一枚扇坠,他竟对我下杀手,幸而有你布下的结界庇护,否则我已被他的剑劈成两半了。我的胆儿都吓破了,腿这会儿子还抖呢!”一头说,一头哭,一头往他怀里钻。   吕明湖抚着她的背,默然片刻,道:“以后不许再偷二师兄的东西。”拿走那枚扇坠,还给了庞义。   江屏听吕黛说起这段往事,道:“这位庞道长敏感冲动,爆竹脾气,你是不该惹他。”   吕黛鼻孔里哼了一声,道:“他就是嫉妒明湖,拿我出气!”   江屏道:“吕道长天资出众,难免遭人妒忌,你又是个惹事精,别人不敢对他怎样,自然会把火撒在你身上,你本该安分些。”   通过这些日子的交谈,他业已知道吕明湖对她岂止是管教不严,简直放任自流,真不愧是道法自然,无为而治,纵得她两百多岁了,还一身孩子气。   她不能总是这样,为人处事的道理总要有人教她。江屏苦口婆心的规劝,吕黛全当作耳边风,打开紫檀木匣,道:“你看!”   江屏无奈地叹了口气,见匣子里是一套牙雕乐舞伎俑。吕黛将它们拿出来,在桌上摆好,念动咒语,乐俑手中的排箫,琵琶,长笛一齐响起来,繁管急弦,合奏成曲,浑似天籁之音。舞俑挥动长袖,翩翩起舞,姿态曼妙,没有一丝凝滞。   江屏赞叹不已,道:“这宝贝是哪里来的?”   吕黛道:“这算什么宝贝?海市上多的是。”   江屏道:“海市是什么地方?”   吕黛道:“和俗世的市集差不多,卖各种修士用的东西,还有酒馆赌坊妓院,明日我带你去逛逛罢。”   江屏道:“既然要去海市,我们也不必再回来了,明日便向吕道长辞行罢。”   吕黛点了点头,玩了一会儿,去蚕娘那里学做针线,这是她最近才有的爱好。江屏走到吕明湖房中,便有一种清凉之感,吕明湖正坐在榻上看书,手边一盏香茶冒着袅袅水雾,不像是热气,倒像是寒气。   他眼也不抬,道:“江公子,有何贵干?”   江屏勾走了他的灵宠,心里过意不去,赔笑道:“吕道长,我们打算明日离开,这些日子承蒙款待,感激不尽。”   吕明湖嗯了一声,表示知道了。   江屏没话找话,又说了几句,吕明湖将书翻过一页,泠泠道:“江公子,你不必忧虑,我既然答应让她跟你走,便不会反悔。”   江屏默了默,道:“其实我不是怕道长你反悔,我是怕你心里怪她。她小孩儿心性,淘气闯祸实在是家常便饭。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,短短数十年寿命,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,但你才是她真正的依靠。你若不管她,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。”   吕明湖抬眸看他一眼,有点别样的意味,目光又垂落在书页上,道:“你也知道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,和她置气,我岂非也成小孩子了?”   江屏展颜道:“有道长这话,我便放心了。”  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道符,道:“这是通灵符,她若遇上麻烦,你便烧了这道符。”   晚上,吕黛来了,吕明湖闭目打坐,也不理她。吕黛慢慢地挪到他身边,软软糯糯地叫了声明湖,是讨好求和的意思。   吕明湖置若罔闻,灯影里,他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羽扇覆在眼下,纹丝不动,鼻梁犹如雪山的山脊,挺拔冷峭。   吕黛低了头,攥住他洁白衣袖的一角,道:“明日我便要走了,你多保重。这几日,我和蚕娘学做针线,绣了一条手帕,绣得不好,你莫要嫌弃。”将手帕塞入他袖中,化成清风出门去了。   吕明湖展开手帕,月白缎面上绣着一树梅花,枝头立着一只喜鹊。她倒没有谦虚,确实绣得不好,歪歪扭扭的针脚令喜鹊和梅树都有些变形,像儿童作的画,拙劣中不乏童趣。   吕明湖走到书架前,将手帕放进一只空砚匣里,想了想,在砚匣上施了避火咒,又施了认主咒,防止别人打开,这才继续打坐。   次日清晨,江屏和吕黛离开庐山,往海市去。马车在空中飞驰了大半个时辰,江屏掀开车帘,低头看去,只见海水茫茫,蔚蓝一片,灰白色的鸥鸟在海面之上,马车之下徘徊。   马车徐徐降落在一座海岛上,江屏下了车,迎面冉冉飞来一物,云髻高盘,戴着花冠,竟是一颗美人头。   江屏甚是惊奇,目不转睛地看着。美人头也看见了他,向前一凑,几乎凑到他脸上,眼波流动,娇滴滴道:“公子,去我家玩玩罢。”   江屏倒退一步,还没来得及拒绝,吕黛闪电般伸出手,攥住美人的发髻,用力一抛,道:“这个有主儿了,你去找别人罢!”   美人头在空中打了两个转,吃吃笑着飞远了。   江屏道:“娘子,莫非这就是书中记载的飞头蛮?”   吕黛道:“嗯,这个是做皮肉生意的,把身子留在家里,头飞出来拉客。现在时辰还早,我带你去仙酿居吃霞飞酿罢,晚了就没有了。” 第六十章 虎落平阳   仙酿居的大厅里已有十几桌客人,江屏和吕黛在一张空桌旁坐下,要了五斤霞飞酿,几碟菜。旁边三桌有男有女,清一色的道装,腰间系着五色丝绦,样貌都很年轻,彼此以师兄师姐相称,说说笑笑,十分亲热,想必是同一门派的弟子。   其中一名男子肤色极白,几乎没有血色,然韵华英俊,手中拿着一把黑底洒金折扇,神态潇洒,引人注目。其他人都叫他大师兄。   江屏打量着他们,低声问吕黛:“你知道他们是哪个门派么?”   吕黛道:“崆峒派,手里拿扇子的那个应该是大弟子聂秋实,听说他暗器功夫极高,最常用的是金针,所以外号金雨公子。”   说话间,走进来一名头戴竹笠,身穿粗布衣裳的老叟,他很瘦,身量不高,佝偻着背,颔下长须飘飘,活像一只虾。   他手里拿着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,脚步踉跄,似有醉意,走到柜台前,用醉汉特有的声调道:“掌柜的,霞飞酿还有多少!”   掌柜的笑道:“老罗,你今日来晚了一步,已经卖光了。”   姓罗的老叟满脸沮丧,长叹一声,道:“可怜可怜,我给别人演了十几场戏,嗓子都快出血了,才攒够钱来痛饮一番,谁想时不我待,真是可怜!”   “老丈,你会演什么戏?”问话的声音温文尔雅,正是聂秋实。   姓罗的老叟看向他,目光在他手中的折扇上顿了一顿,定在他手边的酒壶上。老叟知道酒壶里装的是霞飞酿,健步近前,手中多了一本薄册,递给聂秋实,堆笑道:“我会演皮影戏,公子想看么?”   聂秋实接过薄册,翻看了看,面露微笑,道:“我请大家看一出《天阙山大战》罢,老丈你先吃两杯酒润润嗓子,演得好,我再送你五斤霞飞酿。”   姓罗的老叟喜形于色,忙不迭地答应了。周围几桌客人听见《天阙山大战》几个字,都变了脸色。老罗吃了两杯酒,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架小巧精致的白纱屏风,放在地上,念动咒语,转眼变得两丈多长,九尺多高。   他走到屏风后,拿出皮影,布置起来。几桌脸色沉郁的客人纷纷站起身,结账离开,显然是不想看这出戏,却又不好说什么。   聂秋实似乎就是想赶他们走,唇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。   江屏道:“娘子,这《天阙山之战》有何特别之处?”   吕黛叹了口气,道:“这出戏说的是四百年前,道门的琼芳真君杀了妖王穆苍梧的弟弟,穆苍梧上门寻仇,大败于天阙山,肉身被毁,魂魄被囚禁在地府。自那之后,群妖无首,四分五裂,再难与道门抗衡。天阙山之战是妖界之耻,聂秋实在这里点这出戏,分明是要在场的妖难堪。聂秋实等人不好对付,他们不愿起冲突,所以都走了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江屏点了点头,道:“这个穆苍梧能统领妖界,想必十分厉害,这位琼芳真君能打败他,更是绝顶高手了。”   吕黛虽然是妖,穆苍梧这位妖王对她而言却很陌生,倒是对琼芳真君有些感情,提起来便眉飞色舞,道:“那是自然,琼芳真君便是现如今的水德星君,他不仅法力高强,还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。掌教与他颇有交情呢。”   水德星君?江屏想起崇安镇上那尊绝色的水德星君像,正要问她那可是琼芳真君的本相,锣鼓声响起,便没有问,专心看起戏来。   明亮的灯光将一个头戴金盔,身穿重重铁甲,手持长剑,威风凛凛的皮影映在屏风上,他挥舞着长剑,吟道:“吐雾遮三界,喷云罩四方。一天杀气凶声吼,日月星辰不见光。吾本是人间太岁神,妖界真霸王。可恼贼道琼芳杀吾亲弟,吾必叫他血债血偿。”   几名妖将上前道:“王上,吾等与您同去罢!”   妖王道:“区区一个琼芳,何必兴师动众,倒叫别人说咱们以多欺少,胜之不武。汝等安心在此候着,吾去了。”说罢,腾云驾雾来到一座洞府门首,大喝道:“琼芳,速速出来受死!”   洞府里,一个头戴金冠,身穿紫衣,美艳非常的皮影揽镜自照,吟道:“花容人间无双,月貌天上少有。云海尘清,山河影满,唯愿金瓯无缺。”   听见妖王的声音,他蹙起眉头,颇不耐烦道:“这些个妖孽,总不让人消停。”   妖王见他走出来,举剑便刺,两个乒乒乓乓,在屏风上打得热闹。掌柜的和众客都聚精会神地看着,陆诀进门,见了这出戏,淡淡一笑,屈指敲了敲柜台,道:“掌柜的,给我二斤秋露白,一碟花生米,一斤卤牛肉,一碟小葱拌豆腐。”   掌柜的回过神,对着他笑道:“好,客官稍等,这就来。”   陆诀在一张空桌旁坐下,看着屏风上的皮影戏,仿佛是前世的一段记忆,思潮起伏,旧伤又隐隐作痛。目光从屏风上移开,他看见了吕黛,这活泼泼的小妖娘怎么总是出现在他眼前?她身上的先天之气那样纯净,那样充沛,像一颗甘甜多汁的仙桃,再次令他萌生出吃掉她的念头。   屏风上的琼芳真君一剑洞穿妖王胸膛,戏演完了,聂秋实果真分给老罗五斤霞飞酿,又拿出三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,道:“我用这个换穆苍梧的皮影,如何?”   那皮影固然做得精巧,却连一颗夜明珠都不值,老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,连声道:“多谢公子赏赐,您好人有好报,将来一定能飞升成仙!”收下夜明珠,将皮影给了他,在一旁坐下吃酒。   聂秋实拿着皮影晃了晃,对一众师弟师妹笑道:“我让妖王给大家斟酒,如何?”   众人哈哈笑起来,都道:“好,好!”   聂秋实念了个诀,那皮影便在桌上立住,双手拎起酒壶,向众人杯中斟酒,众人一发笑得开怀。陆诀嚼着花生米,自己也笑。   吕黛心里有些不舒服,撇了撇嘴,悄悄对江屏道:“穆苍梧好歹也是一代枭雄,又不是他们打败的,这般羞辱他未免也太过分了。”   江屏道:“真正的高手不屑于这么做,他们没本事打败妖王,才喜欢这么做。”   吕黛深以为然,忽见一道身影冲到聂秋实旁边,抄起桌上的皮影,一手拎着酒壶,满脸赔笑道:“公子,这皮影斟酒毕竟不方便,还是小的来罢。”   原来是店里的伙计,聂秋实看着他,目光变冷,唇角笑意未谢,道:“这里用不着你,把皮影放下,忙你的去罢。”   伙计拿着皮影的那只手背在身后,瘦巴巴的脸上笑容卑微,眼神却像一头小牛犊,执拗倔强。   聂秋实身边的一名男弟子沉下脸,道:“小子,莫要不识好歹,穆苍梧是你爹不成?”说着伸手去夺皮影。   伙计身形一动,身法竟很快,疾风一般掠向大门外。   陆诀不意一个酒店的小伙计会为自己这个失败的妖王出头,与崆峒派弟子作对,当下愣在那里。忽闻一声痛呼,小伙计栽倒在地,膝盖竟被一根箸刺穿了。   崆峒派弟子知道是聂秋实出的手,都奉承道:“大师兄出手之快,除了掌门和诸位长老,当真是无人能及。”   吕黛冷哼一声,满眼不屑。   伙计忍痛站起身,竟然还想带着那皮影逃走。一名崆峒派弟子正要上前按住他,眼前人影一花,吕黛含笑看着他,道:“诸位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,何苦为难一名小伙计?”   江屏见她要出头,紧张地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。   那弟子冷笑道:“姑娘,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。”   吕黛道:“我知道你们崆峒派以奇兵暗器见长,你们这位大师兄更是暗器高手。可是你们知道这是什么?”   她手中多出一把黑伞,撑开挡在自己和江屏身前。伞面上星辰变幻,星光流淌,连陆诀的眼睛都亮了。 第六十一章 牡丹脑花   聂秋实脸色大变,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,道:“这是飞星传恨?”   其他人纵然不认得,也听说过飞星传恨的大名,闻言齐刷刷地瞪大了眼睛,要把这件失传已久的稀世珍宝看个清楚仔细。   吕黛对他们惊奇又艳羡的目光受用极了,微笑中含着得意,道:“聂道长,家父是琼琨岛的庆云真人,看在他老人家的面上,放过这个不懂事的小伙计罢。”   江屏见她又在睁着眼睛说瞎话,也不动声色,眼下这个情形,撒谎总比打架好。   他发现小喜鹊撒谎是很有技巧的,比如她假扮鲁小姐,是利用了他对鲁小姐的倾慕,她骗子元真人她被书生辜负,是利用了子元真人对多情书生的厌恶,她冒充这个什么庆云真人的女儿,是利用了聂秋实等人对她如何得到飞星传恨的好奇。   骗术,最要紧的便是迎合对方的心态。   飞星传恨绝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,庆云真人是蓬莱岛主的师叔,隐居琼琨岛多年,聂秋实等人都知道他老人家有个独生女,却从未见过,倘若眼前的女子真是他的女儿,她有飞星传恨便说得通了。这么一想,都信了几分。   江屏虽然不知道庆云真人是何许人也,但不难推测出是个有女儿的世外高人,见聂秋实等人目中都流露出信服之色,小喜鹊的骗术又奏效了,暗自摇头叹息。   聂秋实春风一笑,拱手道:“原来是庄师叔,幸会幸会,我们也只是和这小子闹着玩,并非真心为难他。”   庆云真人的女儿与他们掌门平辈,自然得叫师叔。   吕黛占了便宜,心里乐开了花,面上矜持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回头一看,那受伤的小伙计却不知哪里去了。   陆诀见聂秋实等人被小喜鹊蒙住了,端起酒杯,遮住唇角的笑意。吕黛转眸看见他,愣了愣,想起上次在海边对他说的那些话,颇难为情,羞涩地一笑,迅速扭过头去。   星光映照下,这一笑竟有说不出的动人之处,陆诀心又软了。  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,他一向是喜欢风情万种,妖冶明艳的女子,这小妖娘清淡得让他一点欲火都没有,却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心软。   也许是自己年纪大了,陆诀叹了口气,真有些老人的感觉。结账走出仙酿居,他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受伤的小伙计。   他背靠着墙,坐在地上,刺穿膝盖的那根箸已经拔了出来,裤子上血淋淋的。他好像不知道疼,看着手中的皮影,傻乎乎地笑。   陆诀走近几步,小伙计发现他,笑容一收,浑身紧张起来,将皮影揣入怀中。   陆诀柔声道:“你莫怕,我也是妖。你的伤不及时处理,会落下病根的。我帮你上药,好不好?”   小伙计上下打量着这名锦衣美少年,道:“我们素不相识,你为何要帮我?”   陆诀也想问他,我们素不相识,你为何要替我出头?你只是个自身难保的小伙计,替我出头这种事,怎么也轮不着你啊。   陆诀在小伙计面前蹲下身,道:“因为你敢为了妖王站出来,与崆峒派的弟子作对,我很佩服你。”   小伙计腼腆地低下头,不作声,唇角有一丝浅浅的笑意。他知道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,自讨苦吃,是很傻的,有人肯定他的傻,他好开心。   陆诀挽起他的裤腿,从乾坤袋里拿出水囊,替他清洗伤口,又拿出一只鎏金圆盒,将里面淡绿色的药膏厚抹在他伤口上,道:“剩下的你拿着,三日后换一次药,不出十日便好了。”   小伙计心知这药必然价值不菲,踌躇片刻,接过圆盒,道:“多谢公子,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?”   “我姓陆,单名一个诀字。”陆诀替他包扎好,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与妖王有何渊源?”   小伙计道:“我叫宗轲,原本是潭州云母山上的一只鹿,四百多年前,湖南转运判官石章喜食鹿茸,官兵百姓争相进山捕鹿,我的族亲死伤甚多。那日我也被人捉住,送到石章的山庄里关了起来。半夜,囚笼忽然打开,我和同伴们逃了出来。”   “那是个月圆之夜,月光照在地上,却是红的。地上都是血,血泊里躺着许多无头尸体,都是山庄里的人。他就站在一株盛开的白牡丹旁,头戴金盔,身穿铁甲,一手提着石章的人头,一手拈着朵牡丹花,好像画上的天神,高大英俊。我那时吓呆了,没敢上前和他说话,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妖王。”   潭州云母山,湖南转运判官?陆诀眉头微蹙,慢慢想起来了。其实那晚他是去灭一个叫寒月宗的小门派,寒月宗就在潭州附近,完事后他四处溜达,听说转运判官石章喜食鹿茸,官兵百姓将山中的鹿捕杀殆尽,便突发兴致,血洗了石章的山庄。   记忆里,他当时是一手提着石章的人头,但另一只手里拿的是刚掏出来的人脑,才不是什么牡丹花。   小伙计满眼崇拜,手捂着胸口的皮影,道:“那晚的情形我永生难忘,王上一定是专程来救我们的,他就我的天神,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。”   陆诀摸了摸他的脑袋,道:“你想保护别人,得先变强。我看你根骨不错,做伙计端茶送水实在是浪费,我传你一套功法,你找个清净之地潜心修炼罢。”   一点灵光没入小伙计眉心,他怔了怔,陆诀人已不见了,便向着空中拜了三拜。   仙酿居里,吕黛和江屏向聂秋实等人告辞,聂秋实还要替他们付账,被江屏婉拒了。   走在街上,吕黛道:“我是他师叔,让他付账怎么了?反正他有钱。”   江屏道:“骗他们说你是什么庆云真人的女儿,实属无奈之举,若让他付账,岂不成了骗吃骗喝的无赖了?再说咱们又不是没有钱。”   吕黛道:“自己付钱,哪有别人请客吃得香?”   江屏摇头道:“你这都是什么歪理!”   逛了几间卖奇珍异宝的铺子,吕黛拉着他走到真游赌坊门前,道:“这是海市最大的赌坊,一楼赌夜明珠,二楼赌寿元,三楼赌修为,四楼赌丹药秘籍,五六七楼玩的更大,我们进去玩玩罢!”   江屏被她说得好奇,也想进去看看,又怕招来麻烦,道:“说好了,只是玩玩,不许贪多。”   吕黛信誓旦旦地点头,进去买了筹码,走到一张赌桌旁。江屏让她押大便押大,让她押小便押小,连赢了几局,手边的筹码堆得小山一般。   小喜鹊高兴得合不拢嘴,庄家望着她笑道:“姑娘手气真好。”   江屏见势不妙,拉着她换了一桌,又赢了两局,将筹码兑换成一百五十匣夜明珠,上了二楼。   这一层远没有楼下热闹,赌徒大约只有楼下一半多,每张赌桌上的气氛更紧张。寿元毕竟比夜明珠珍贵多了。   “让我再赌一把,我一定能赢!”两名青衣人押着一名大喊大叫,奋力挣扎的赌徒迎面走来,这赌徒脸色苍白,双目通红,三十出头的样貌,穿着一身很考究的衣裳。   青衣人声音温和道:“庞公子,您和您儿女的寿元都输光了,您已经没有筹码可押了。”走到楼梯口,将他往下一推。   庞公子跌倒在地,变成了一名白发苍苍,风烛残年的老汉,喃喃道:“怎么会这样?苍天无眼,天道不公啊!”   江屏看得心惊,对吕黛道:“怎么儿女的寿元也能当做筹码么?”   吕黛点点头,道:“这有什么稀奇的?俗世不也有人卖儿卖女么?”   江屏无言以对,吕黛走到兑换筹码的地方,问道:“掌柜的,我赢的寿元能否算他的?” 第六十二章 恨未识荆   江屏听了这话,不觉怔住。难道延长他的寿命才是她来这里的真实目的?这个猜想像裹在梅花糕里的豆沙馅,暖融融,甜蜜蜜。   掌柜的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对相恋的人和妖,笑了笑,道:“能,但输了算谁的?”   吕黛不假思索道:“算我的。”   江屏将她拉到旁边,道:“我不要赢来的寿元。”   吕黛道:“为何不要?愿赌服输,又不是抢来的。难道你不想与我长厢厮守?”   江屏看着她,眼里柔波荡漾,道:“当然想,可是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。损人利己的事,即便对方心甘情愿,也不能做。你想若不是有人想要别人的寿元,怎么会有这样的赌局,那些赌徒的儿女又怎么会无辜受害?”   道德法度,礼义廉耻,都是人创造出来,约束彼此的。妖不讲究这些,吕明湖也很少拿这些来约束吕黛。但她此时不得不迁就江屏,夫妻本就是要互相迁就的,就像他迁就她的欺骗一样。   她低头捏着系在腰带上的锦囊,沉默半晌,道:“不赌寿元也行,我们去四楼赢一些长寿的丹药,这总不算损人利己罢?”   江屏眨了眨眼,握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你就这样舍不得我?”   吕黛瞟他一眼,道:“谁舍不得你了,不过是看在你伺候我的份上,给你些好处罢了。”说罢,甩开他的手,径自往楼上走。   世情薄,人情恶,这世上的男人大多是令人失望的。吕黛知道除了江屏,此生或许再也遇不到一个在她与鲁小姐之间,选择她的男子了,她当然舍不得他。   可是她不要承认,倒不是因为害羞,而是男人亘古不变的本性,他们一旦发现一个女人舍不得自己,便会看轻她了。   江屏笑着跟在她后面,上了四楼。   四楼分东西南北四厅,南北两厅赌的是秘籍,吕黛不感兴趣。东西两厅赌的是丹药,东厅和之前一样,庄家摇骰子,赌徒们押大小,换筹码的地方有各种丹药的标价,都是一些常见的丹药。西厅是赌徒之间摇骰子,比大小,各出丹药做赌注,都是外面难得一见的灵丹妙药。   吕黛和江屏走进西厅,见一名满头银丝,身穿黑纱长袍的老妪坐在一张赌桌旁,桌上放着几瓶丹药,其中有一瓶玉髓延年丹。   吕黛眼睛一亮,上前道:“婆婆,我用这瓶真元丹赌您这瓶玉髓延年丹,如何?”   她手中的丹药都是吕明湖给的,有疗伤的,解毒的,增强修为的,唯独没有长寿的,因为她用不着。玉髓延年丹,吕明湖也会炼,但她不能为江屏开这个口。   老妪却不看她手中的真元丹,一双明亮如少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屏,笑道:“这位公子生得好俊俏,老身与你赌一局,你若赢了,这些丹药都归你,你若输了,陪老身睡一晚,如何?”   吕黛沉下脸,道:“你这老不羞,好没正经,他是我的夫君,你休要妄想!”   老妪道:“不过是睡一晚,他又不少块肉,你急什么?小丫头片子好窄的心胸,公子,这样的媳妇娶不得啊!”   气得吕黛眼中冒火,江屏笑道:“婆婆,穿衣戴帽各有所好,我偏爱小气的。”   吕黛看他一眼,眼中怒火悉数化成得意,扬起下颌,冲老妪道:“老不羞,听见没有?”   老妪也不恼,含笑道:“既如此,你们便用这瓶真元丹和老身赌罢。”   桌上有两只骰盅,每只里面有三枚骰子。江屏和老妪各拿一只,摇了起来。这老妪摇骰子时,脸上皱纹舒展,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,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几十岁,显然是个浸淫已久,经验老道的赌棍。   江屏摇骰子没什么经验,全凭手气,从未输过。但真游赌坊人妖混杂,鬼怪横行,卧虎藏龙,他想自己的好运气在这里未必还百试百灵。   见老妪按住骰盅,胸有成竹的样子,江屏不禁庆幸未曾答应她之前的要求,不然输了,可就亏大了。   双方同时打开骰盅,老妪是五五四,江屏是六六五。   吕黛欢呼一声,将那瓶玉髓延年丹收入囊中。老妪不甘心,提议再玩一局,江屏在吕黛的怂恿下答应了。老妪又输了两瓶丹药,愈发不甘心,还要再赌,江屏说什么都不答应了。   忽闻楼上有人喊了一声:“乔老板出来了!”   众赌徒纷纷离开赌桌,蜂拥上楼。老妪拄着拐杖,竟身姿矫健,一马当先。   江屏想起行院里花魁娘子露面,嫖客们也是这样趋之若鹜,笑道:“这乔老板是何许人也?”   吕黛道:“他是真游赌坊的老板,外号逢赌必赢,有时他会在七楼设下赌局,输家需满足赢家任意一个心愿。但七百多年来,他从未输过。”   江屏道:“既然赢他的希望如此渺茫,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妖鬼怪上赶着入局?”   吕黛道:“因为他的心愿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,比如要输家唱一支小曲,说个笑话,横竖也没什么损失,为何不和他赌?万一赢了他,就是要这间赌坊,他也得答应。”   江屏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,这乔老板倒是有趣,我们也去看看罢。”   上到七楼,只见大厅中央搭起一座高台,铺着红毡,台上一张赌桌,两把交椅。一名身穿柳黄缎长袍,头戴纶巾的男子坐在交椅上吃茶,他白白胖胖的脸上长了个鹰钩鼻,细长的眼睛像狐狸,斜飞入鬓,透着精明。   他就是乔吉,要在海市把赌坊经营得风生水起,数百年屹立不倒,光有头脑是远远不够的。乔吉知道很多秘密,这些秘密埋在他心里,就像他的修为一样深不可测。   台下人头妖头鬼头,各种头攒动,每一张嘴里都在谈论他和这场赌局。   江屏看着乔吉,觉得他有点像戏台上唱空城计的诸葛孔明,若拿上一把羽扇,就更像了。   旁边有个男子叹息道:“不知此生能否看见乔老板输。”   尽管希望渺茫,大多数赌徒都怀有这样的期待,甚至希望越渺茫,这样的期待越强烈。这也是每次乔吉设局,都围者如堵的原因。   吕黛对乔吉和这场赌局却漠不关心,从走进这间大厅起,她的目光就一直黏在屋顶那盏黄金莲花宝灯上。灯枝做成藤蔓样,花开三枝,两枝含苞待放,一枝完全绽放,中间的莲蓬上嵌着十二颗光彩夺目的宝石,与花瓣交相辉映,整盏灯看起来灿若金乌。   五十多年前,她第一次来真游赌坊,便深深被这盏灯吸引,回去后念念不忘,就像江屏对鲁小姐那样。   吕明湖见她整日魂不守舍,长吁短叹,便问她怎么了。小喜鹊如实相告,吕明湖倒也理解,为此还来到真游赌坊,看了看这盏灯,除了造型别致,华丽非常,也没什么特别的,就是一盏灯而已,便问乔吉能否出价割爱?   按理说,这样的灯,乔吉要多少有多少,是不会驳他面子的。但出乎意料,乔吉回绝的态度很干脆,丝毫商量的余地都没有。吕明湖也无可奈何,这盏灯就成了吕黛心头的白月光,朱砂痣。   江屏一转头,见她仰面看着屋顶,目光如痴如醉,便顺着她的视线,看见了这盏黄金莲花宝灯,道:“娘子很喜欢这盏灯么?”   吕黛点了点头,道:“我喜欢它很多年了。”   江屏听这话,便觉得倾家荡产也要把这盏灯买给她,道:“我们和乔老板商量商量,让他把这盏灯卖给我们。”   吕黛叹了口气,目中流露出爱而不得的惆怅之色,道:“没用的,明湖早就问过他,他说什么都不肯卖。也许这盏灯对他而言,有特别的意义。”   江屏抿了抿唇,没有说话。   乔吉身边的青衣人敲了下锣,扬声道:“今日家主设局,与诸位切磋赌技,多谢诸位捧场。规则诸位都已明了,不知哪位先来?”   大厅里数百张嘴,语声嘈杂,他一开口,都被压了下去。   “我先来!”一把女声宛若黄莺出谷,清脆好听,众人妖鬼怪只见一道红影闪过,台上便多了一名明艳动人的红衣少女。   台下有人认识她,道:“哟,这不是水龙岭的三小姐么!”   江屏好奇道:“水龙岭是什么地方?”   吕黛道:“水龙岭,筑雪川,行乐城是妖界的三大城邦,这三处的领主都曾是穆苍梧的手下。”   台上的三小姐与乔吉见过礼,便在他对面的交椅上坐下,拿起了桌上的骰盅。一阵急雨般的骰子声后,她和乔吉同时打开骰盅。   青衣人报道:“家主三六五,司马小姐四三三。”   众人妖鬼怪齐声叹息,乔吉面露微笑,眼中也带着点失望。逢赌必赢和逢赌必输一样无趣,赌博的乐趣本就在于输赢未可知的刺激。   司马小姐撅起嘴,道:“乔老板,您有什么心愿?”   乔吉道:“听说三小姐工于刺绣,我想请你帮我绣一幅扇面,好么?”   当着这么多人妖鬼怪的面,自己的手艺被一名见多识广,富可敌国的男子亲口肯定,对任何女孩子来说,都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。   司马小姐唇角上扬,瞟他一眼,道:“好是好,但我有个条件。”   乔吉道:“什么条件?”   司马小姐道:“你不许把我绣的扇面送给别的女人。”   台下的赌徒们都笑起来,乔吉很认真道:“我发誓,我绝不会把三小姐绣的扇面送人。”   司马小姐满意地下台了,又上来一名黑面虬髯的大汉,走马灯似地过了几轮,江屏算是明白乔吉的赌局为何如此受欢迎,他实在是个很讨喜的男子,自己都有点喜欢他了。   “娘子,我也想上去试试,待会儿你托我一把。”   这座高有九尺的台子没有台阶,那些个人妖鬼怪都是飞上去的,江屏不会飞,爬又有失体面,只好让吕黛帮忙。   吕黛点点头,须臾,青衣人又问:“还有哪位想和家主切磋?”   江屏一只手举过头顶,高声道:“我!”   吕黛不着痕迹地掐了个诀,一阵清风便将他送上了台。数百双眼睛看着他,乔吉也看着他,似有一块石头落入目中的暗河,翻起千层浪。   江屏一步步走到他面前,作揖道:“在下江屏,久仰乔老板大名,恨未识荆。” 第六十三章 千金一笑   这并不是乔吉第一次见他,他怎么会来这里?他不该来的。   乔吉深感意外,这世上让他意外的事情并不多,就连半个月前,穆苍梧来找他,这件足以惊动天庭的事,也没让他有多意外。   越是意外,他的表情越是平静,平静得好像一张面具,微笑着颔首道:“江公子,幸会。”   江屏在他对面坐下,拿起骰盅。乔吉也拿起骰盅,心中竟有一丝兴奋,叮叮当当的骰子声如同他的心声,欢快急促,比之前多响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下。   他屏住呼吸,与江屏同时打开骰盅。   “家主是三六五,江公子是……”青衣人眨了眨眼,俯下身子,凑近了看江屏面前的三枚骰子,嘴巴张大,却发不出声音,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   江屏自己也满眼惊奇,他只是想试试,一点把握没有的,毕竟对方是赌场上的不败神话,岂是他一个运气不错的凡人能打败的?   乔吉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,台下的赌徒们你看我,我看你,都在想难道这期盼已久的一刻终于到来了?一点激动从心里冒出来,瞬间蔓延全场。   “江公子是多少?快说啊!”有人催促道。   青衣人在大腿上掐了一把,又咽了下口水,颤声道:“五…六…四。”   这多出来的一点像一滴水落入滚热的油锅里,哗啦一声炸开了。吕黛就是那飞溅出来的油点子,上台一把抱住呆坐在椅上的江屏,欢呼雀跃。   台下数百颗心躁动非常,众人妖鬼怪一面为见证了这百年难遇的奇迹而感到高兴,一面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幸运儿生出浓厚的嫉妒。   江屏终于回过神,扫了一眼台下,在蹦跳不止的小喜鹊背上拍了拍,笑道:“好了,我和乔老板说几句话。”   吕黛松开他,他理了理衣衫,对乔吉拱手笑道:“乔老板纵横赌场数百年,论赌技,在下望尘莫及,这局险胜于你,实乃运气使然,莫怪莫怪。”   乔吉见他眼神清明冷静,没有一丝喜从天降的狂态,比那些赢了一点小钱便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的货色强多了,目中流露出欣赏之色,亦笑道:“赌博比的就是运气,技巧不过是辅助,其实没多大用。乔某赢了这么多年,早就不耐烦了,这局输给江公子,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   江屏道:“乔老板胸襟开阔,雅量过人,佩服佩服!”   乔吉道:“不知江公子有何心愿?乔某一定竭尽所能,替你达成。”   他说出这话,厅里厅外立时鸦雀无声,似乎整座赌坊都静了下来。   这个叫江屏的凡人,这个被福星眷顾的幸运儿,他会向乔吉提出怎样的要求?是要泼天富贵,妖姬美女,还是仙家秘法?所有人妖鬼怪都很好奇,他们替他想出了各种各样的选择,恨不得替他说出来,替他受用之。   吕黛想乔吉与地府的阴官一定有交情,何不让他给江屏添寿?正要开口,江屏抬手一指,道:“我想要那盏金莲花宝灯,不知乔老板能否割爱?”   吕黛一怔,急忙按下他的手,道:“他胡说的,乔老板,能否请你给他添寿?”   江屏握住她的手,深深看着她道:“娘子,我知道我想要什么。”转头对乔吉道:“乔老板,我不想添寿,只想要这盏灯。”   吕黛满眼不理解,却知道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了。   这盏灯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并不起眼,来来往往的人妖鬼怪,很少有谁注意到它。毕竟大家来赌坊,是为了利益,不是为了看灯。只有吕黛这五十多年来,常常来此看灯。   此时大家仰头端详着这盏灯,心想他不要添寿,只要这盏灯,莫非这灯里藏着什么玄机?看来看去,只觉得眼花,这灯实在太亮了。   乔吉也望着这盏灯,目中闪动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情愫,半晌道:“江公子,这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灯,你不觉得太浪费机会了么?奇珍异宝,灵丹妙药,就算是这间赌坊,只要你开口,我也愿意拱手相让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我知道乔老板你能给我许多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,但这些东西皆非我所欲。拙荆喜欢这盏灯很久了,我只想要这盏灯。”   众人妖鬼怪听了这话,各自在心中叹息道:这小郎竟是个外头聪明,里面糊涂的傻子。   吕黛眼圈泛红,欲言又止。   乔吉笑道:“公子真性情中人也,那么乔某也就不多说了。今日赌局到此为止,多谢诸位赏光。”向台下拱一拱手,便命两个青衣人把灯拆下,装入乾坤袋里,送给了江屏和吕黛,又留他们吃饭。   赌徒们摇头而去,一路上议论纷纷,多是笑江屏傻的,原先的嫉妒倒烟消云散了,谁会嫉妒一个傻子呢?毕竟他也没拿到什么好处。   吕黛得到了这盏钟意多年的金莲花宝灯,却一点都不高兴,坐上马车,便瞪起眼睛,冲江屏发火道:“你要这盏灯做什么?你以为用添寿的机会来换这盏灯,我会感激涕零?我告诉你,我不会!我只觉得你猪油蒙了心,脑袋被驴踢傻了!”   江屏叹了口气,倚着车壁道:“我没指望你感激涕零,我知道你一向没良心。”   吕黛听了这话,一发气恼,一边伸手掐他的胳膊,一边道:“我没良心?我还不是为你好!你以为你是周幽王,千金买笑呢!”   江屏笑起来,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,神采飞扬,看得吕黛不觉松了手,被他拉入怀中,衣衫上的郁金香直往鼻子里钻。   江屏道:“娘子,你说赌坊里那些人妖鬼怪,可是省油的灯?”   吕黛道:“当然不是。”   江屏道: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,七百多年来,我是第一个赢了乔老板的人,让他给我添寿,我只怕我不能活着离开海市。倒不如让他们以为我是个傻子,放过咱们。更何况,我加入赌局,本就是为了这盏灯。”   吕黛想了想,心中恍然大悟,他这番道理很多人都明白,但被天大的喜事砸中,还能冷静思考,进退有度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。   叹息一声,吕黛拨弄着他的衣扣,道:“难怪乔老板在席上夸你是个聪明人。”   江屏道:“我没有你们神通广大,遇事少不得三思而后行。若是吕道长,自然不必考虑这么多。”   吕黛笑道:“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,别人都说他不通人情,只是不了解他罢了。”从袖中拿出那瓶玉髓延年丹,打开瓶塞,倒出一粒,喂江屏吃下,道:“这一粒能延续寿元三十年,一生只能服两粒,以后再想别的法子罢。”   江屏在她欺霜赛雪的香腮上亲了亲,道:“不必为我烦恼,此生能与你夫妻同俦,无论长短,我都很满足了。”   一夜之间,逢赌必赢的乔吉输给一名凡人的消息几乎传遍了妖界和道门。   这日清晨,孙颖去给子元真人请安,半路遇上吕明湖,兴致勃勃道:“师弟,你听说了么?真游赌坊的老板昨日输给了一名凡人!”   吕明湖想到吕黛和江屏昨日去了海市,心中一动,道:“这人叫什么名字?”   孙颖道:“江屏!”   吕明湖默然,这人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。   孙颖等了一会儿,不见他问下去,循循善诱道:“师弟,你不好奇他向乔吉要了什么?”   吕明湖淡淡道:“要了什么?”   孙颖道:“如此难得的机会,他不要灵丹妙药,奇珍异宝,甚至连真游赌坊也不要,只要了一盏灯,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?”说着哈哈笑起来。   一盏灯?是那盏金莲花宝灯罢。小妮子想必高兴坏了。吕明湖怔了半晌,瞟了旁边还在笑的孙颖一眼,心道你才是个傻子。 第六十四章 灵丹想容   这几日,杭州江宅的下人们背地里闲谈,三句话不离新入府的少奶奶。   听说是少爷半年前在金陵娶的,不知为何,到现在才带回来。十有八九是出身见不得人罢,大家伙儿浮想联翩,有说她是卖油翁的女儿,有人说不对,花眠姑娘私下亲口告诉自己,少奶奶的爹是劁猪的。   还有人说她是大户人家的使女,早就被主人收用过了,少爷色迷心窍,千方百计娶了她,又不敢让家里知道。这个说法,大家普遍比较赞同,渐渐衍生出秦淮名妓的版本。   这些话当然逃不过吕黛的耳朵,她也不恼,世人就是这样,对女人有无穷的好奇,无限下流的猜想。一个外表光鲜的女人若不能拿出铁一般的证据证明自己出身清白,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受人非议。   花眠其实什么都没说,江屏对她和闲云等人是这么解释的。   “少奶奶还是之前的少奶奶,容貌改变盖因儿时相士说她命中有灾,需易容至十六岁,才能化解。”   花眠等人将信将疑,过了几日,见少奶奶言行举止与往日如出一辙,才相信了。   江屏问吕黛,想留在杭州还是金陵?   杭州雅澹温柔,金陵虎踞龙盘,这两处在吕黛看来各有千秋,都是红尘之中一等一的繁华热闹之都,难以取舍,想了想,道:“我们半年住在杭州,半年住在金陵,好不好?”   江屏哈哈笑了,捏她的脸道:“你倒是个贪心的。正好金陵的宅子我也舍不得卖,便依你罢。”   江屏的舅父伯父都在杭州,听说他娶了妻,都派人过来探望,送了不少衣服首饰,又请他们到自家走走。   桂娘和严驹也来了,听了江屏的说辞,都拿之前去天山路上的事问吕黛,见她回答得丝毫不爽,便都信了。   严驹私下对江屏笑道:“表哥,表嫂先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,如今是绰约灵秀的姑射仙,你可真是好福气!”   江屏道:“你不明白,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,她变成什么样,在你眼里都是一个样儿。”   严驹乜着眼道:“得了罢,当初是谁说,娶媳妇,第一要紧的是容止?表嫂若是变成周铭媳妇那样,你还一往情深,我便跟你姓!”   周铭媳妇是个头发稀疏,满脸麻子,歪眼睛,塌鼻梁的仆妇。   江屏笑道: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你何苦来为难我?”   严驹道:“所以说,美人和美人是差不多的,但美人和丑妇差别可就大了。”   吕黛在金陵做少奶奶时,不大与人来往,到了杭州,应酬多了,整日东家吃酒,西家听戏,忙得不亦乐乎,认识了一大帮太太小姐,回来便叽叽喳喳,把听来的家长里短说给江屏听。   这日,鲁小姐派人来送帖子,请她明日午时到玉蕤楼听戏。   江屏看见帖子,不知鲁小姐是何用意,也许她只是好奇,想见见吕黛这个曾经冒充她的妖怪,但女人心,海底针,万万不可低估,便对吕黛道:“官宦人家规矩多,你去了定不自在,我替你推了罢。”   吕黛睨着他,似笑非笑道:“究竟是怕我不自在,还是怕我吃了她?”   江屏忙道:“我当然知道你无意伤害她,但她……”踌躇半晌,还是把上次在鲁家和鲁小姐说的话如实告诉了她。   鲁小姐亦对他有意,本在情理之中,他拒绝鲁小姐,吕黛自然欢喜,但想到鲁小姐知道自己冒充她的事,便觉得好生难堪,别过脸道:“你怎么能把我冒充她的事告诉她!”   江屏道:“我看她那个样子,怕她放不下,耽误了自己,便想她知道一切,或许便放下了。有时候事情并不复杂,瞒来瞒去便复杂了,我不想多生误会。”   吕黛知道他的性子,想他说的也有道理,但见到鲁小姐,毕竟还是尴尬,不见又显得我心虚,思量半晌,还是决定赴约。   江屏见她执意要去,便叮嘱道:“防人之心不可无,到了那里,切记谨言慎行。她说什么,你只管听着,勿要顶撞她,勿要与她独处,尽早回来。”   吕黛笑道:“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,能奈我何?”   江屏道:“凡人有凡人的手段,多的是你想不到的。”   次日吃过早饭,吕黛便在房中挑衣裳,配首饰,折腾了一个多时辰,戴着满头珠翠,穿着葱绿云缎袄,鱼白百蝶穿花裙,鹅黄丝凤履,手里拎着一双玄色缎高底鞋,走到外间,问坐在椅上看书的江屏:“你看我穿那双鞋好看?”   江屏抬眼看了看,道:“玄色太老气了,你脚上那双好看。”   吕黛罩了一件佛头青的斗篷,便要出门,江屏又叮嘱一番,惹得她笑道:“你怎么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?”   江屏叹了口气,道:“还不是因为你像个小孩子。”   吕黛乘轿来到玉蕤楼,一名模样体面的丫鬟领着她上了二楼,正对着戏台的阁子门口有四名侍卫把守,丫鬟掀起帘子,向里面道:“小姐,表小姐,江家少奶奶来了。”   鲁佛鸾正和表姐姚曼荆坐在椅上吃茶,闻言都站起身,与吕黛见礼。   鲁佛鸾打量着吕黛,见她与自己一点都不像,心中有些失落,面上微笑道:“日前贱体病剧,承蒙江公子赠药,听说那药本是夫人娘家的珍藏,心下过意不去,一直想当面道谢,今日总算如愿了。”说罢,深深道个万福。   吕黛扶她一把,笑道:“小姐言重了,您这般花容月貌,若是香消玉殒,我也舍不得的。”   姚曼荆拔下头上的金雀攒花顶,道:“若不是你们夫妻仗义相助,我便要失去阿鸾这个表妹了。此物是夏公公御前带出来的,送给夫人,聊表寸心罢。”   姚家与织造局的夏公公关系匪浅,吕黛不懂这层意思,只见这金雀攒花顶黄澄澄的,打造得精巧,心中欢喜,道谢收下。   丫鬟拿来戏单,鲁佛鸾道:“我们都点过了,吕夫人点罢。”   吕黛打开戏单,点了一出《鸳鸯楼》。姚曼荆和鲁佛鸾点的都是文戏,吕黛听得无聊,想吃日前在海市买的蜜饯,一只手伸入袖中掏了半晌,总算从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里掏出了蜜饯。一只青瓷瓶跟着蜜饯掉出来,骨碌碌滚至姚曼荆脚边。   姚曼荆捡起来,见红签纸上写着想容丹三个字,笑道:“吕夫人,这是养颜的么?”   吕黛道:“不是,服下这药,你对面的人便会变成你想象中的模样,所以叫做想容丹。”   姚曼荆和鲁佛鸾都感到不可思议,道:“我们能否试试?”   吕黛点点头,二女各服下一粒,望着对方,不消片刻,眼中的神色都变得惊讶无比。   姚曼荆摸着鲁佛鸾的脸,道:“阿鸾,你在想什么?”   鲁佛鸾玉颜微红,眨了眨眼,道:“表姐,你又在想什么?”   姚曼荆道:“我在想我们家狸奴。”   鲁佛鸾推她一把,没好气道:“我在想我爹养的巴儿狗。”   姚曼荆噗嗤笑出声来,鲁佛鸾也笑了,都感叹仙家药方,奇妙无穷。   一个时辰后,药效过去,戏也唱完了。姚曼荆打赏了戏子,各自乘轿离开。   吕黛回到家,江屏一颗心才放下,问她鲁小姐可有说什么不好听的?吕黛摇摇头,拿出那只金雀攒花顶,笑欣欣道:“这是她表姐姚夫人送给我的,好不好看?”   江屏就她手中看了看,道:“这是宫里的式样,想必是夏公公带出来的。”   吕黛好奇道:“姚夫人和这位夏公公是何关系?”   江屏道:“夏公公的义子夏千户,就是姚夫人的丈夫。”   姚曼荆回到家中,丈夫正坐在厅上吃茶,只见他身材臃肿,黑参参的面庞上一双爆眼睛,颔下短短的竖着几茎黄须,穿上衣服还像个人,脱了衣服就是一头野猪,当下满心厌恶,欲从夹道绕过去。   夏千户却眼尖,看见了她,放下茶盏,起身出来道:“夫人,你回来了。” 第六十五章 自欺欺人   姚曼荆只好站住脚,看着他强笑道:“我头有些疼,想去躺一会儿,不必叫我吃饭了。”   夏千户伸出黑黑的粗手,在她白净细腻的额头上摸了摸,这下姚曼荆真有些头疼了。   夏千户眼中却是很关切的神色,道:“疼得厉害么?我帮你揉一揉罢。”   姚曼荆忙道:“不用,你忙了一天,也累了,我躺一会儿就好。”   夏千户道:“有新鲜的野鸡,上午才送来的,我叫人煮了汤,你好歹吃两口。”   姚曼荆道:“那么,你让人留着,等我起来吃。”说罢,转身便走,眼角滑过一抹不耐烦的神色,像箭头上的反光。   夏千户欲言又止,看着妻子窈窕的背影远去,露出苦笑。她虽不如她表妹,鲁知府家的千金绝色,但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。他自知容貌粗鄙,配不上她,也不怪她嫌弃自己。   有道是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,他只想尽量对她好,总有一日能攻破她心中的城门,得到她的爱。   可是五年过去了,他似乎看不到一点希望。   总算摆脱了他,姚曼荆进屋躺在床上,吐出一口浊气。看着窗上天光渐暗,夜晚又要降临,真希望他去找别的女人睡。   她本不是大度的女人,却被他逼到这步田地,可悲可笑。儿时一心想嫁个俊俏郎君,就像诗里写的,皎如玉树临风前。新婚之夜,见了他这副尊容,浑似一盆冰水浇下来,姚曼荆心如死灰。   回想嫁给他这五年,他是对她不错,她却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。每次他要做那事,她都恶心要吐,只是愿死,再不求生。  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?姚曼荆将月灰色的帕子蒙在脸上,眼前浮现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,英挺的鼻梁,鲜红的嘴唇,是戏台上小生的脸。   夏雄若长这副模样,该有多好啊。此念一出,姚曼荆便想到了吕黛手中的想容丹,仿佛绝处逢生,眼中迸射出一线明光。   这一定是上天垂怜,赐给她的救命仙丹,要不然怎会被她碰上?   两日后,江屏正要出门,一顶女轿落在门首,丫鬟掀起轿帘,一名华服美妇人走了出来。   江屏上前作揖,道:“敢问娘子光降,有何贵干?”   姚曼荆打量着他,心中喝彩:好个人物,就是梨园行里也没有这般俊俏的,难怪招妖精喜欢,面上笑道:“江公子,我姓姚,是鲁小姐的表姐,日前在玉蕤楼与令正一见如故,今日无事,想来寻她说说话,不知方便否?”   江屏不想让吕黛与这些官太太打交道,但人都找上门了,只好客气一番,让她进去,自己去涌金门外看货。   吕黛收了姚曼荆的礼物,见她来了,倒是很欢喜。在厅上分宾主坐定,吃了盏茶,姚曼荆和颜悦色道:“江公子是做古董生意的,你们房中想必有不少宝贝,能否让我开开眼界?”   吕黛道:“寒家这点东西,哪里入得了夫人的眼?”一面说,一面站起身,带她去看。   江屏是个极讲究的人,正房里花瓶香炉,桌椅屏风,无不精致,墙上挂着古琴字画,桌上摆着古砚纸笔,书架上满满的书,一点不像商贾人家。   姚曼荆赞叹一番,握住吕黛的手,低声道:“我今日来,实是有事相求。”   吕黛会意,屏退下人,道:“夫人说罢。”   姚曼荆看着她,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凄然道:“夏雄相貌丑陋,自从嫁给他,我便生不如死,只有想容丹能救我出苦海。求求你,把想容丹卖给我罢!”   想容丹只是道士们无意中炼出来的丹药,并没有正经用处。吕黛是在海市上看见,觉得好玩,才买了一瓶,却被姚曼荆视作救命稻草,她甚是意外。   看着姚曼荆愣了片刻,她心生同情,好言劝道:“姚夫人,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你若实在无法忍受夏千户,与他和离就是了。”   姚曼荆苦笑道:“和离?我们这些人的处境,你恐怕不明白。家父在朝为官,与夏公公多有来往,我不过是他笼络夏公公的棋子,哪有权力和离!”   “这……”吕黛终究觉得靠想容丹自欺不是个办法,让她远走高飞对一个弱女子而言,又很不现实,颇有些为难。   男人娶了丑婆娘,还能寻花问柳纳美妾,女人嫁了丑夫,却连躲都没处躲,实在是很可怜。诚然以貌取人,有失公允,但大多数人不都是如此么?   迫不得已的婚姻,对女人而言,不就是一场名正言顺的强奸么?   姚曼荆眼圈泛红,哽咽道:“我也知道服药不是长久之计,但这已是我唯一的出路,望你慈悲为念,救度我则个!”说着扑通跪下,双泪交流。   有道是夫为妻纲,她这样嫌弃丈夫,别人或许会说她不贤良,但在自由的小喜鹊眼中,凡人的三从四德就像放屁一样。   她对姚曼荆,这个困在樊笼中的妇人只有说不出的怜悯,叹息一声,道:“莫哭了,你起来罢,我给你就是了。”   她从袖中拿出那瓶想容丹,道:“我这里只有一瓶,你先拿去,改日我再送几瓶给你。此事我不会告诉别人,你也不能说出去。”   姚曼荆接过药瓶,满眼喜悦,一个劲儿地点头,道:“多谢仙姑,这是一千两银票,还有这对镯子,你看够不够?”   她将一沓银票放在桌上,又摘下腕上的翡翠镯子,压在上面。   吕黛道:“急人之所急,需人之所需,我怎么能收你的钱?何况想容丹不值什么钱,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罢。”   姚曼荆道:“这怎么好意思?银票你不要,镯子总要收下的。”   吕黛再三再四推辞,姚曼荆只好道谢而去。   傍晚,江屏带着一轴旧唐的花鸟图回来,挂在书房里,吕黛看着,道:“这画多少钱买的?”   江屏道:“卖画的狮子大开口,要一百二十两。我没法子,只好给他了。”   吕黛如今对俗世的银钱有了一点概念,奇怪道:“这画有何特别之处,你花恁多钱买它?”   江屏瞅她一眼,指着画上的一只喜鹊,道:“你看这只喜鹊像不像你?”   画上有三只喜鹊,只有这一只口中衔着一颗金灵芝,神态活泼,栩栩如生。吕黛仔细看了看,还真有几分亲切,不禁笑了。   江屏抱着她,坐在榻上揉捏一番,问道:“姚夫人来找你,可是有事相求?”   吕黛一惊,差点问你怎么知道的,眨了眨眼,道:“何出此言?”   江屏道:“这些官太太,无事不登三宝殿,我在门口看她那样,倒像是来求神拜佛的香客。”   吕黛暗自惊叹他的敏锐聪慧,笑道:“你误会了,她并没有求什么,只是闲谈罢了。”   她衣襟松散,露出肚兜的大红系带,衬得那一片香肌雪白。江屏目不转睛地看着,道:“没有就好,官宦人家是非多,你理论不了,少和她们来往。”   花厅里灯烛明亮,桌上摆着一大碗粳米粥,七八样精致菜肴,姚曼荆坐在桌旁,望着对方的丈夫,他剑眉星目,粉面朱唇,俨然就是戏台上的小生。   夏千户收到妻子的脉脉秋波,很不自在,终于忍不住,停箸道:“夫人,你怎么了?”   姚曼荆嫣然一笑,夹了一块清炒虾仁放在他碗里,道:“没什么,你多吃点。”   夏千户受宠若惊,将那块虾仁细细咀嚼,忽然福至心灵,莫非她终于被自己打动了?登时心中踊跃,又有些不敢相信。   进到房中,察言观色,乜乜屑屑地在她跟前献殷勤。姚曼荆瞧他芝兰玉树的模样,浑似新嫁了个丈夫,满心欢喜。   及至宽衣解带,夏千户照常要熄灯,却听她低声道:“别熄了,黑咕隆咚的不方便。”   夏千户回头一看,她那含羞带娇的情态与平日大不相同,只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,欣喜若狂,丝毫不曾起疑,爬上她的身子,说了许多情话,狠弄起来。   姚曼荆目光痴醉,如在梦里与戏子偷情,搂着他的脖颈呻吟宛转,身下春水长流,好不快活。   漏下三鼓,夏千户意犹未尽,抚着她汗津津的脸庞,道:“夫人,做了五年夫妻,今夜你最可人。”   姚曼荆没有说话,疲倦地闭上眼睛想,你何尝不是呢。 第六十六章 西湖雪话   入冬后,杭州也冷起来。这日天亮,江屏朦胧听见外面扫雪的声音,醒来掀开红锦帐,果见窗上雪光耀眼,忙叫吕黛起来,趁着人少,去西湖赏雪。   一人一妖收拾妥当,既不乘轿,也不坐车,各骑一头毛驴,走在银绶带一般的苏堤上。   湖水结冰,孤山白头,苍茫积雪中透出松树的冷青色,凛冽寒风送来梅花香,却不知花开在何处。湖上几芥扁舟,倒像是墨点上去的。   江屏道:“杭州难得下雪,这样的好景有时等一年也看不到。”   吕黛道:“蓬莱的雪景也好看,改日我带你去走走。”又道:“你可曾与别个女子在此赏雪?”   江屏偏头想了想,道:“除了先母,还有家中的姐妹,便没有别人了。”   吕黛心中欢喜,偏把小嘴一撅,道:“我才不信呢。”   她罩着大红织金斗篷,在这冰天雪地里煞是惹眼,江屏看着她,笑道:“不信你还问我,难道非要我说和行院里的花娘来赏过雪,你才信?”   吕黛晃着手里的皮鞭,道:“你若真和花娘来赏过雪,我便把你扔进湖里,冻成冰棍。”   江屏道:“其它喜鹊也像你这样小心眼?”   吕黛扬起下颌,斜视他道:“我们鸟族向来是雌主外,雄主内,我的姐妹们都有若干面首。我只有你一个,你还不知足?”   江屏忍笑道:“知足,知足。”   雪还在下,一片片轻似鹅毛,纷纷扬扬,铺天盖地。陆诀拥着毳衣,戴着蓑帽,坐在舟头垂钓。他看起来毫不起眼,就像西湖上最常见的垂钓者,岸上的江屏和吕黛都未留意。他眼觑着这对你侬我侬的小夫妻,微微扬起唇角。   一只小舟徐徐靠过来,舟头立着一名伟岸的男子,他头戴银冠,身披玄色斗篷,面容年轻英俊,眉宇间有种久居高位的气度。但他瞬也不瞬地盯着陆诀,眼中神情激荡,好像忠诚的猎犬看见了睽违已久的主人。   两芥小舟相距约有六尺时,他一掀衣摆,跪在舟头的积雪上,声音暗哑近乎哽咽道:“属下参见王上!”   陆诀悠悠一声叹息,看着他,亦动容道:“我如今叫陆诀,不再是妖王了,你不必行此大礼。”说着衣袖轻轻一拂,一股无形之力便将薛随珠扶了起来。   “随珠,一别多年,你的修为精进不少。”   薛随珠却看不透他的修为,低头道:“属下资质愚钝,就是再修炼千年万载,也不及王上十分之一。”   陆诀笑了笑,放下鱼竿,从身边的小火炉上取出一壶滚烫的酒,道:“过来吃几杯罢。”   薛随珠身形一动,便移到了他对面,小舟晃也不晃一下。   陆诀与他吃了一杯,道:“这些年你过得怎样?荆玉还好么?”   薛随珠点点头,道:“别的都好,只是日夜担忧王上的安危,属下多次潜入地府,都不曾探得确切的消息。”   陆诀道:“我知道你去过,崔判官的右手就是你砍断的。”说着握住了薛随珠的右手,两指搭在他脉门上。   薛随珠没有躲避,躲也躲不开,他动作实在太快。被这样一个高手,轻而易举地按住脉门,任谁都不免紧张。薛随珠屏息凝神,另一只手不自觉地蓄力,心中一瞬间闪过若干不好的念头,甚至有些后悔独自前来赴约。   “你果然中了他的催魂掌。”陆诀松开手,薛随珠方知他并无恶意,一颗心落回原处,淡笑道:“什么都瞒不过王上。”   陆诀道:“千年天仙藤能治你的伤,我记得乐游山上有一株,你不知道么?”   乐游山盛产草药,原本是妖界的地盘,提起这话,薛随珠面露愧色,道:“四百年前,崆峒派趁乱抢占了乐游山,而后属下虽然带兵夺回,山上的奇珍草药却已被他们挖掘一空。”   “崆峒派……”陆诀眼睛微眯,想起在仙酿居碰见的那帮崆峒派弟子,擎杯微笑道:“无妨,我让他们加倍还回来就是了。”   叙了回旧,吃了两杯酒,一阵幽咽的筚篥声传来,风卷着雪花,似乎随着筚篥声回旋起舞,银妆素裹的世界愈发清幽辽阔。   陆诀道:“这筚篥吹得竟有些净心的意思,我许久不曾听他吹过筚篥了。”   薛随珠循声看向放鹤亭中的一男一女,这才发现吕黛的存在,眼中露出意外之色。   陆诀道:“你认识他们?”   薛随珠道:“那男子,属下不认识,但那女子是吕明湖的灵宠,荆玉很喜欢她,原先想收她做炉鼎,却被吕明湖带走了。乳臭未干的小丫头,看不上荆玉,在这儿跟一个凡人卿卿我我,真是不识抬举。”   陆诀听了这话,倒觉得小喜鹊眼光极好,眼角瞟了瞟薛随珠,带着一丝鄙夷道:“枉你长了九个脑袋,千金难买心头好的道理都不懂。”   江屏听吕黛吹完一曲,欢喜得眉开眼笑,将她一双手放入怀中捂着。   回到家,吕黛看见姚曼荆送来的信,说想容丹快吃完了,让她再送二十瓶来。   一粒想容丹的药效是一个时辰,十五粒一瓶,两个月前吕黛送了二十瓶给她,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吃完了,只好找了个借口,去海市买药。   跑了几家铺子,只买到十瓶,掌柜的都说想容丹销量不佳,利润又少,已经没人炼了,还问她买这么多作甚?   吕黛道:“我有个妹妹,就爱吃这个,吃上了瘾,你们能否想法子再弄些来?”   掌柜的个个面露难色,道:“姑娘,要是那些不费力气的药,我们还能帮你,但这想容丹虽然没什么用,却要修为很高的道士才炼得出。你说人家哪有功夫专门炼这玩意儿,所以存货越来越少,我们也无能为力啊。”   吕黛思量半晌,将姚曼荆的事一五一十写入信中,附赠孤山梅花一枝,寄给了吕明湖,让他帮忙炼一些想容丹,也算是积德行善。   次日早上,她便收到吕明湖的回信和一篮果子,拆信看之,只有一行风流飘逸的字,写的是:人各有命,勿要多管闲事。   吕黛撇撇嘴,心想这些男人果然不懂女人的苦处,只会说风凉话。   吃了几颗果子,也想不出别的法子,只好把姚曼荆约出来,道:“姚夫人,想容丹已经没人炼了,我跑遍了海市,只买到这十瓶,你省着些吃罢,原本这也不是长久之计。”   姚曼荆不听则已,一听这话,像被掐住了脖子,急得抓住她的衣袖,眼珠子凸出来,道:“仙姑,你再想想别的法子,我不能没有想容丹啊!”   吕黛歉然道:“姚夫人,对不住,我真的没法子可想了。”   姚曼荆呆呆地看着她,是她将自己拉出绝望的深渊,如今又撒手不管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跌回去,多么残忍,多么可恶。   扑通一声跌坐在地,姚曼荆脸孔苍白,眼中闪过一抹恨意,便捂住脸哭了起来。   吕黛安慰她良久,送她上轿回去。   妻子的回心转意令夏千户如获新生,连同僚都看出他气色不同,问他是否遇上了什么喜事。夏千户笑而不答,每日无心理会公务,只想早点回家。   今日是冬至,他让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菜,早早地回来陪妻子吃酒。   姚曼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,知道他在厅上,想吃了想容丹再进去,又想总要适应没有想容丹的日子,便没有吃。   这两个月,除了闭上眼睛睡觉,只要和他在一起,她便离不开想容丹。此时进到厅上,猛然看见他这张久违的丑脸,好像吃下去的馊饭菜终于发作了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扶着门框吐了出来。   夏千户急忙上前道:“夫人,你怎么了?快叫郎中来!”   郎中来看了看,说无甚大碍,开了几副药便走了。   姚曼荆躺在床上,脸色蜡黄,闭着眼,有气无力地对床边的丈夫道:“我难受得很,想一个人待着,今晚你去别处睡罢。”   夏千户依言睡在书房,夜阑人静,姚曼荆将灯油泼在帐幔上,点起了火。火舌四窜,霎时间爬满了架子床。   灼灼火光中,姚曼荆披着长长的头发,像个凄苦的女鬼,将一根鸾带悬在梁上,做成圈套,把头伸进圈套里,踢翻了凳子,魂归地府。 第六十七章 百年之约   大火烧了一个时辰左右才被扑灭,姚曼荆的尸体被烧得不成样子,没有仵作验尸,大家都以为是意外。   夏千户花了五年的功夫才把妻子的心捂热,正好着呢,一转眼人就没了,哪个受得住?哭天抢地,悲痛欲绝,倘若这桩悲剧发生在两个月前,他必然不至于这般难过。   江屏中午回家吃饭,对吕黛道:“娘子,昨晚夏千户家走水,姚夫人不幸葬身火海,你听说了么?”   吕黛一惊,怎么才告诉她再也买不到想容丹就出事了?莫不是觉得无路可走,便寻了短见?越想越不对劲,脸色难看起来。   江屏注视着她,道:“娘子,你怎么了?”   吕黛垂下眼睑,拿勺子搅着碗里的汤,道:“好好的一个人,说没就没了,我心里怪难过的。”   江屏移开目光,叹了口气,道:“人世无常,这一年眼看就要过去了,偏偏出了这样的事,她家人还有甚心情过节。”   说得吕黛心里一发沉重,饭没吃两口,便回了房。看见镜台上姚曼荆送的金雀攒花顶,不禁掉下泪来。   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,对生死之事比一般人看得淡。江屏见她神情懊悔,心知有事,一再追问,她才把想容丹的事吐露。   “我昨日才告诉她想容丹再也买不到了,她便出事了,哪有这么巧的事?她一定是自尽的。若不是我给她想容丹,让她自欺成瘾,无法再面对夏千户的真容,她也不至于走上绝路!”吕黛抹着眼泪,抽抽噎噎。   江屏叫她哭得满心怜惜,将她揽入怀中,宽慰道:“你想的太多了,天干物燥,夜里走水是常有的事,我看这就是个巧合。”   吕黛摇头道:“不是的,一定是因为我,她才自尽的。明湖早就教导我,人各有命,祸福无常,贸然出手相助,往往会适得其反。我本该听他的。”   江屏道:“就算姚夫人是自尽,也怪不得你。你帮她本是一片好意,她父母若心疼她,怎么会把花朵似的女儿嫁给一个丑八怪?她走到这一步,都是她父母逼的,就算你硬着心肠不给她想容丹,她或许也会自尽,不过晚些日子罢了。”   哄劝良久,拿手巾替她擦了脸,出来散心。雪后清寒,院中暗香浮动,红白梅花相映成趣。两只喜鹊在枝头喳喳叫,江屏身边这只却闷闷的。   江屏逗她说话:“它们在说什么?”   吕黛道:“它们说昨晚在隔壁狄家,看见狄老爷被夫人打了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难怪我上午看见狄老爷,他面上有伤,我问他怎么弄的,他说是猫抓的。古时公冶长精通鸟语,因此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,你也教教我罢。”   屏退下人,吕黛和他坐在亭子里,围着火炉,教他鸟语。江屏盯着她两瓣粉嫩纤薄,开开合合的嘴唇,模仿口型,渐渐有些心猿意马,一伸手按住她后脑勺,吻了上去。   她那条过分灵活的丁香舌与他的纠缠在一起,半晌才分开,江屏摩挲着她湿润的唇瓣,忽然想起昨晚床上的事,笑道:“先生,敢问倒浇蜡烛怎么说?”   吕黛在他精瘦的腰上拧了一把,道:“我不知道!”   闹了一会儿,她便把姚曼荆的事搁下了。   晚上屋里炭火烧得很旺,沐浴后的濛濛水汽和皂豆的香气还未蒸发,江屏坐在床上,披着荼白绢袍,拿着象牙梳替她梳理羽毛。   小喜鹊尾巴尤长,烛光下看,黑中带着点幽蓝色,惬意时一翘一翘,蹭着他的小腿。   比起人形,她还是这样更自在。江屏看多了,便知道她和别的喜鹊有何不同,不会再搞混。一人一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不多时,吕黛便睡着了。   江屏轻轻地捧起她,放在床里,免得夜里翻身,不小心压着她。不知睡了多久,他隐约听见哐啷哐啷的声音,想看看是何物在响,却怎么都睁不开眼。   那声音只响了一歇便停下了,江屏又沉入梦乡,醒来天已大亮。小喜鹊还闭着眼,江屏伸手戳了戳她,道:“娘子,变回来让我抱一抱。”   小喜鹊一动不动,江屏挠她的肚子,她也没有反应。江屏感觉不妙,睡意全无,耳朵贴着她的胸口,听不见一点心跳声,吓得三魂少了二魂,七魄还剩一魄。   “娘子,你勿要吓唬我,快醒醒!”江屏摇晃着小喜鹊,脸色发白,确定她不是在作弄自己,呆了片刻,手足冰凉,回想睡梦中听见的那阵声响,像是铁链声。   他急忙下床,找出吕明湖给的通灵符烧了,脸也顾不上洗,披头散发,裹了件湖色缎棉袍,将小喜鹊揣在怀里,便往重阳观去找沈道士。   日前,吕明湖翻看佛门典籍,发现密宗的月轮心法与穆苍梧的生生不息之法颇有相似之处。但长乐宫所藏的佛门典籍毕竟有限,月轮心法又是密宗的无上密法,欲求甚解,还得去问密宗的高僧。   灵感寺的前任住持慧光禅师曾经修炼月轮心法,据说现任住持无焰禅师就是他圆寂后的转世。也许他对破解生生不息之法有些高见也未可知。吕明湖这么想时,夜色已深,遂打算明日一早去灵感寺拜见无焰禅师。   月光透过窗棂,照出榻上打坐的无焰禅师清臞宁静的脸庞,像是感觉到什么,他眉头一动,睁开了眼。一股极复杂的神色在他眼中漾开,似期待,如兴奋,又好像有些悲凉。   他下榻焚香,香料存放在一个花纹精致的鎏金圆盒里,龙眼大的一颗,丢进香炉里,顷刻间异香扑鼻。   打开房门,院中满地月华如霜,一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立在月下,左手掂着一个雪球,望见他,含笑道:“禅师,别来无恙?”   无焰双手合十,道:“一别经年,穆施主风采依旧。”   陆诀道:“五百年前的赌约,禅师还记得否?”   无焰道:“未有一日敢忘。”   陆诀道:“我已知道如何破解你的月轮心法,而你可知如何破解我的生生不息之法?”   无焰默然片刻,摇了摇头,道:“惭愧,贫僧尚未参悟明白。”   陆诀笑了笑,道:“我早就告诉过你,我打赌从未输过。”说罢雪球一抛,在半空中挥洒出一片细细的雪幕,他手中多出一柄长剑,剑光穿过雪幕,直直地刺向无焰。   吕明湖来到灵感寺,沉重的钟声回荡在山间,看门的和尚告诉他,住持昨晚遇刺身亡。吕明湖吃了一惊,疾步走到寺内,见和尚们正围着无焰的尸体垂泪。   无怪乎他们如此悲痛,倘若无焰灵魂转世,肉身便会自解,眼下这个情形,说明他的月轮心法已被凶手破了。   凶手是谁呢?吕明湖望着无焰灰白的脸庞,那上面似乎覆着一层遗憾。   他转头对一名和尚道:“能否带我去住持遇刺之处看看?”   和尚领着他走到住持院中,朱漆廊柱上一行龙飞凤舞的刻字甚是醒目,写的是:百年赌约今胜矣。右下角还有落款,果然是陆诀。   吕明湖并不意外,只后悔没有早些来找无焰禅师,他一定知道些什么。   和尚恨声道:“这陆诀也不知是何方凶煞,吕道长,你可有所耳闻?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也是前不久才听说过他的大名,对他并不了解。”   进到房中,吕明湖四下看了看,目光落在香炉上,瞥了眼站在门口的和尚,不声不响地揭开了炉盖,厚厚的香灰里有一颗银白色的珠子。 第六十八章 官司缠身   吕黛脖颈一凉,身子一轻,展眼惊醒,魂魄已被两个皂衣鬼差用铁链拘住,肉身还睡在床上,慌忙道:“两位大哥为何捉我?”   个子高一点的鬼差道:“有个姓姚的小娘子在秦广王面前告你,快走罢!”   吕黛愣了愣,道:“她可是叫姚曼荆?”   个子矮一点的鬼差道:“不错,就是这个名字。”   吕黛道:“可否容我与拙夫说几句话,免得他醒来着急?”   二鬼差不允,强拉着她出门。吕黛挣扎不过,也无法使用飞星传恨,只好跟着他们走。   飘飘荡荡不过一顿饭的功夫,便来到酆都鬼门关。过了关,只见天色凝阴,昏风飒飒,街道两旁茶馆酒楼,商铺林立,与阳世无异,只不过行人有些不同。有的是把头挂在腰带上,一边走一边滴血的断头鬼,有的是把长舌头拖在外面,晃来晃去的缢鬼,还有两手撑地,倒立行走的腰斩鬼,形形色色,吕黛看了也不害怕。   人死后魂归地府,并非立刻就能投胎转世,有的运气不好,又无门路,要等上很多年,就在这里住下了。男鬼女鬼看对眼,成家搭伙过日子,地府也很支持,毕竟成了家,鬼也安分了,因此有些鬼差还兼职做媒。   “各位大爷,各位奶奶,行行好,给点吃的罢!”几个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的鬼捧着破碗,沿街乞讨。   阴间吃穿用度也要钱,有些鬼既没本事在阴间赚钱,阳世也无人供奉烧纸钱,难免沦落到穷困潦倒的境地。   行乞的众鬼中有一女鬼,她拄着根竹竿,举步维艰,似乎随时会跌倒,身上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布衫,勉强遮住臀部,两条腿细长笔直,虽然满是污垢,犹能看出几分风韵。   吕黛经过她身边,目光下移,看见一双血肉模糊的脚,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。   女鬼转头看向她,见她盯着自己的脚,像被烫着似的,极力快走了几步,姿态别扭又滑稽。   吕黛急忙扭过头,不再看她,低声问两名鬼差:“两位大哥,她的脚怎么会变成那样?”   高个儿鬼差道:“你这小妖,泥菩萨过河还关心别人?你不知道我们秦广王素来最恨妖类?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罢!”   吕黛叹气道:“我已经被你们抓来了,担心又有何用?”   矮个儿鬼差笑道:“你倒是豁达,方才那女鬼原是潮州府一农户之女,生得好样貌,与邻人私通被告发,碰上一个心狠手辣的知府,给她穿烧红的铁鞋,就变成这样了。她家人嫌她败坏门风,这么多年一串纸钱也没烧过。”   吕黛气愤道:“这知府不会遭报应么?”   矮个儿鬼差道:“他上辈子积了德,这辈子命好着呢,遭报应也是下辈子的事了。”   说话间进了森罗宝殿,一长舌妇人跪在阶下,正是姚曼荆,她看见吕黛被拘来了,满心得意地想:到了这里,这妖女纵有天大的本事,也和我一样了。   吕黛看她两眼,什么也没说,老老实实地跪下了。   堂上端坐着一名衮袍阴官,头戴方冠,豹眼狮鼻,络腮长须,瞪着吕黛道:“孽障,你勾引凡人,滥用丹药,扰乱阳间秩序,你可知罪!”   他说话打雷似的,震得吕黛耳朵嗡嗡响,心知他就是秦广王,道:“王爷,拙夫是心甘情愿与我好的,彼时他未婚,我未嫁,情投意合配鸾俦,何错之有?而这位姚夫人,当初是她求着我给她想容丹,我不过是于心不忍,又有何错?”   “她胡说!”姚曼荆拖着舌头,口齿不清道:“王爷,是她拿着想容丹,花言巧语,说出此丹的种种好处。小妇人一时糊涂,受她蛊惑,花重金买下许多想容丹,吃上了瘾,不得不再问她买。她却说买不到了,小妇人走投无路,这才自缢的!”   吕黛睁大眼睛看着她,不理解道:“姚曼荆,我好心帮你,你为何颠倒是非,诬陷于我?”   为何?姚曼荆死后,听鬼差说自己本该活到六十五岁,天啊,自己居然能忍受夏雄那么久,简直不可思议。  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,人若是一直看不到希望,就会在绝望中渐渐麻木,感觉不到恶心,痛苦。好比她的母亲,年轻时争风吃醋,隔三差五与风流的父亲闹一场,后来也能平静地看着轿子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抬进府。   上了年纪的妇人,不多是如此么?昙花一现的希望才是最害人的,所以她恨吕黛,更嫉妒她有法力,有自由,能嫁得如意郎君。   还记得她说想容丹不值什么钱,那可是姚曼荆眼中的救命仙丹啊,原来在他们的世界里,那只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。   曾经有一房远亲从乡下来打秋风,姚曼荆送了一瓶蔷薇水给那土里土气的小侄女,上好的蔷薇花蒸出来的水,盛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瓶里,呈潋滟的胭脂色,瓶盖都是鎏金的。小侄女闻了又闻,用小指头蘸了一点抹在脸上,如获至宝,姚曼荆只觉好笑。   想来自己在吕黛眼里,就是这土里土气,举止可笑的小侄女罢!姚曼荆与吕黛目光相对,翻涌的嫉妒一股脑化作恨意,道:“你说我诬陷你,有何证据?”   吕黛想了想,确实没有证据,恼道:“你说是我哄你吃药,你又有何证据?”   姚曼荆冷笑两声,没有说话。   秦广王道:“喜鹊精向来贪财,还要什么证据,定是你哄她吃药,害了她的性命!”   “我没有!”吕黛委屈极了,直直地看着秦广王,道:“王爷身为阴官,对人妖鬼怪理该一视同仁,岂可因我是妖,就断言我有罪?”   秦广王拍案怒道:“孽障,你是个什么东西,轮得着你来教本王为官之道?妖怪为祸人间的事,本王见得多了,还没见过哪个人反过来害妖怪!你若还敢抵赖,本王定严惩不贷!”   吕黛见他蛮不讲理,也很火大,脖子一梗,道:“没有就是没有,王爷莫非要屈打成招?”   秦广王道:“你们这些妖孽,素来奸猾,不打不老实!”眼风一扫旁边的鬼差,道:“把她拉下去,着实打三十大板!”说着便要出签,左下首坐着的娄判官手掩着唇,使劲地咳嗽了一声。   秦广王瞟他一眼,似乎想起什么,捏着签道:“吕黛,本王再问你一遍,究竟认不认罪?三十大板可不是你这点修为能受的,你想清楚再回答!”   姚曼荆迫不及待地想看吕黛被打,暗道还问什么问,赶紧打罢!   吕黛没挨过板子,不知道害怕,毫不犹豫道:“我不曾哄她吃药,这罪不能认。”   秦广王咬着牙,瞪着眼,像是气得狠了,偏又不掷签。鬼差们看着他,要动不动的,心里都奇怪道:王爷素来杀伐决断,今日怎么优柔起来了?   这时一个鬼差悄悄地溜进来,在娄判官耳边说了两句话,娄判官向秦广王使了个眼色,秦广王手中捏了半晌的签终于掷在地上,伴随着一句:“给本王狠狠地打!”   两名鬼差如狼似虎地扑上来,抓住吕黛,拉到殿外的一条长凳上,拿绳索绑住。吕黛这才感到害怕,浑身止不住地抖,小脸惨白,额头都是冷汗。   鬼差高高地举起板子,正要落下,只听一声且慢,似从很远的天边传来,手中的板子却动不了了。   一道明亮的白光划过阴沉的天空,流星般坠地,光芒收敛,显出来人的身姿,羽衣披披,飒然而立,正是吕明湖。绳索解开,吕黛一头扑入他怀中,嚎啕大哭。 第六十九章 为知己者   “明湖,他们诬陷我,还要打我!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更像个小女孩,娇弱又可怜。   “好了,我知道了,莫哭了。”吕明湖抚着她的背,因是魂魄状态,只感觉到一团气。   大鱼终于上钩,殿内的秦广王和娄判官相视而笑。   姚曼荆听见吕黛的哭声,以为是被打了,心中正快意,就见一名白衣羽士牵着满脸泪痕的吕黛走了进来。他虽然与吕黛容貌相似,那种清逸绝尘的气度却是姚曼荆从未见过的,一时看呆住了。   秦广王沉着脸道:“吕明湖,你纵容灵宠为非作歹,扰乱阳间秩序,本王正要找你!”   吕黛有了撑腰的人,惊慌失措的头脑冷静下来,吕明湖还未开口,她便道:“王爷,姚曼荆说我哄她吃药,您何不问问她的三尸神怎么说?”   人体内的三尸神监督人的言行举止,甚至思想,定期上报司命官。然三尸神爱好自行放纵游荡,欲使人早死,以亨祭酹,因此好话不说,说的都是坏话,与东厂的番子颇有几分相似。   姚曼荆自家想要想容丹,这并不是什么好事,三尸神绝不会隐瞒。   谁知秦广王冷哼一声,道:“孽障,何须你来提醒,本王早就问过了,她的三尸神说不曾见她主动索求想容丹,你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   “怎么会?”明明是姚曼荆主动登门求药,她的三尸神为何要替她隐瞒?吕黛愕然非常,又满腹疑惑,下意识地看向吕明湖。   他面容沉静,望着秦广王,目光似乎洞悉一切,淡淡道:“王爷可知灵感寺住持无焰禅师,前夜遇刺身亡?”   秦广王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,道:“此事,本王有所耳闻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那么,王爷想必也知道凶手是谁。我有几个关于他的问题想请教王爷,还望王爷赐教。”   像是卖他情面,秦广王宣布退堂,吕黛却觉得这个杀害无焰禅师的凶手令威风凛凛的阎王难以自处,退堂不过是在找台阶下。   秦广王下了台阶,领着他们走到一间偏殿,在上首的一把交椅上坐了,道:“你们也坐罢。”又吩咐侍者上茶,态度忽然比之前客气了许多。   吕明湖道:“王爷,敢问陆诀究竟是何来历?”   吕黛闻言,便知道杀害无焰禅师的凶手就是陆诀。   秦广王叹了口气,神情苦恼道:“他原本是枉死城的一名鬼差,颇有些本事,三年前机缘巧合,叫他获得极深的修为,背叛了地府,逃到阳世,为非作歹。地府派出去捉拿他的鬼差不下两千,皆是精锐,有一大半都折在他手里。”   秦广王如鲠在喉,顿了顿,接着道:“他做的一些事,你也知道了,这样一个魔头游荡在外,本王实在是寝食难安啊。”说着瞟了一眼吕黛。   这一眼,让吕黛也很不安,像被绳索套住了脖颈,绳索的一头握在秦广王手中。   吕明湖盯着秦广王的眼睛,道:“王爷,恕我直言,穆苍梧是否还在地府?”   秦广王愣了愣,道:“当然在,不在地府,他还能在哪里?”   沉默半晌,吕明湖眼睑微垂,缓缓道:“既如此,我帮地府捉拿陆诀,吕黛的事便请王爷一笔勾销罢。”   秦广王情知他已疑心陆诀就是穆苍梧,他这么说,是不会声张的意思,心中欢喜,面露微笑道:“我等阴官在阳世行事受限甚多,吕道长天纵奇才,论修为,同辈之中无人能及,有你相助,陆诀之事想必很快便能了结了。”   话说到这里,吕黛再不明白便是呆鸟了,站起身怒道:“原来你们抓我,就是为了逼迫明湖替你们做事!”   秦广王沉下脸道:“孽障,休要胡言乱语,混淆视听,本王拘你到此,实是因为你举止不端,扰乱阳间秩序!吕道长想救你,自家提出帮我们捉拿陆诀,本王何曾逼迫他来?”   吕黛冷笑着一闪身,拔出了挂在墙上的一口宝剑,这是阴间的东西,魂魄也使得。   她将宝剑架在脖子上,寒气森森,激得浑身一哆嗦。好宝贝,不知斩杀几多生灵,才成就如此动魄的锋芒。   吕明湖变了脸色,站起身道:“你做什么?把剑放下!”说着便要上前。   “你别过来!”吕黛手一抖,那闪动的剑光看得吕明湖心都提了起来,当真站住脚,不敢再动。   秦广王好不容易寻着吕明湖这个软肋,岂能让她有个闪失?不得不缓和辞色,道:“姑娘,有什么话好商量,何必如此?”   吕黛神情决然,道:“王爷,就算是我扰乱阳间秩序,你想怎么罚,我都认了,大不了一死。那陆诀何等危险的角色,你们地府这么多阴兵鬼差都不能擒住他,反而丢了性命。你想拿我要挟明湖替你卖命,做梦!”   很多年前,吕黛看过一个故事,吴越两国相邻,吴国国君看中了越国的一片土地,便想方设法捉住了越国国君的宠姬,让越国国君用那片土地来换宠姬。越国国君是个极重情义的人,不顾朝臣反对,答应了吴国国君。   宠姬听说这个消息,当晚便割腕自尽了。   彼时吕黛不明白,越国国君待宠姬这样好,宠姬为何要自尽,后来在书里读到了一句话,士为知己者死。她明白了,别人都觉得土地重于宠姬,唯独国君认为宠姬重于土地,可不就是知己么?   那晚被薛荆玉囚禁在金风阁,她也不知道吕明湖是否会来救她,他便来了。就在那时,她想倘若日后有阴险狡诈之辈拿我要挟他,我会和故事里的宠姬做出一样的选择。   即便她只是个灵宠,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,但士为知己者死。   吕明湖看着她,眼中波澜起伏,道:“陆诀心狠手辣,作恶多端,就算没有你,出于道义,我也不能袖手旁观。”   秦广王道:“是啊,吕道长身为长乐宫弟子,匡扶正义,惩恶扬善,原本义不容辞呐。”   话是这么说,但陆诀之事,吕明湖原本可管可不管,秦广王利用吕黛向他施压,便成了非管不可了。倘若他也像那些捉拿陆诀的鬼差,有个三长两短,可如何是好?   吕黛思量片刻,道:“我听说王爷有一件法宝,叫九龙神火罩,我数三声,你若肯送给明湖防身,我便放下这口剑,否则我便死在这里!”   她若死在这里,秦广王便将吕明湖得罪得狠了,莫说请他帮忙捉拿陆诀,就连陆诀是穆苍梧这个秘密也守不住了。   秦广王没想到自己反过来被这小妖女威胁敲诈,气得面红腹涨,怒目圆睁。   吕明湖脸色也不好看,沉声道:“吕黛,莫闹了,我不要什么九龙神火罩。”   吕黛不理他,数到二,秦广王一咬牙,道:“行了,我给他就是了!”说罢,从乾坤袋中取出九龙神火罩给了吕明湖。   吕黛这才把剑放下,吕明湖上前劈手夺过,插回剑鞘,攥着她的手腕,向秦广王告辞而出。   吕黛道:“等一等,我还想和姚曼荆说几句话。”   吕明湖脚步不停,拉着她走得极快,他步子大,吕黛小跑着才跟上他。穿过殿外的广场,到了大门前,他忽然停下,吕黛险些摔个跟头。   吕明湖松开手,道:“你去罢。”   吕黛看他脸色,如头顶的天空一般不明朗,抿了抿唇,低头道:“吃一堑长一智,我以后不会再多管闲事,给你添麻烦了。你大人有大量,原谅我这一次,好不好?”   “我没有怪你,秦广王要我替他们保守秘密,捉拿陆诀,即便没有想容丹的事,他也会借别的由头抓你。是我连累了你。”   他眼中的歉疚落在她发顶,像一顶嵌珠镶玉的金冠,沉甸甸地压脑袋。   小喜鹊抬头与他目光相对,嫣然一笑,道:“既然帮不上你,能被你连累也是好的。”   这话仿佛南国吹来的暖风,裹挟着丰沛的水汽,吹散了阴谋诡计的灰霾,在心头落了阵绵绵细雨。   吕明湖眉峰舒展,透出一抹雨后的晴光,伸手刮她的鼻子,道:“傻妮子,以后不许再拿自己的性命胡闹。” 第七十章 白玉无瑕   “怎么是胡闹呢?我听孙道长说九龙神火罩能挡天劫,这样的法宝,不吓唬吓唬他,他怎么舍得拿出来?”小喜鹊扬起一双远山似的眉,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。   谁都不喜欢被威胁,吕明湖对秦广王这套官场上惯用的伎俩十分厌恶,回想他给九龙神火罩时割肉般的痛苦神情,也感到一丝快意,道:“阎王头上你都要刮出点油来,这敛财的本事,三师叔听了都自愧弗如。”   他的三师叔是子元真人的师弟,凌月真人,掌管长乐宫的宝库,乃是敛财的一把好手,长乐宫上下开销都仰仗他老人家。   吕黛在一间签押房里见到姚曼荆,道:“你知道秦广王为何拘我来此么?”   姚曼荆抬起下颚,道:“自然是因为我告了你。”   吕黛笑了,道:“你真傻,到现在还不明白,地府每日接到的状子不计其数,你又不是阎王的女儿,判官的妹子,秦广王何必亲自审理你的案子?三尸神又为何替你隐瞒?”   姚曼荆不作声,仔细想想,是有点奇怪。   吕黛道:“秦广王要我的主人替他做事,你不过是他抓我的一个由头,究竟是你要吃想容丹,还是我哄你吃,你以为他真不知道?他和你爹一样,拿你当棋子,你还挺得意。”   姚曼荆怔了怔,笑道:“那又怎样,横竖我也没什么损失。虽然你不曾挨打,但看你被抓到这里,我还挺高兴的。你以为你多厉害,不过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。”   吕黛道:“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,在我们的世界里,我也只是个弱者。别人若肯帮我一把,我会铭记在心,毕竟锦上添花的多,雪中送炭的少。我方才问过司命官了,你来世的姻缘不错,但你若总是贪心不足,恩将仇报,再好的命也经不住你糟蹋。”顿了顿,叹了口气,道:“算了,我说再多,你喝了孟婆汤,什么也不记得,你好自为之罢。”   临走时,吕黛找到那名双脚被铁鞋烫烂的女鬼,央吕明湖治好了她的脚,又记下了她的名字,好回去烧纸钱给她。   出了鬼门关,天已黑透了,吕黛侧身横坐在飞剑上,吕明湖背对着她,立在前面,洁白的道袍被月光浸染,剑光笼罩,看起来好像一尊玉雕。   罡风掀起他的衣摆,穿过她的魂魄,她眼珠一转,无声无息地往前挨了挨,便要钻进他袍底,看能否窥见那从未见过的风光。   吕明湖警觉地一回头,她动作僵住,半个脑袋浮现在衣裾上,像被削去了下半部分,样子有些诡异,双眼一弯,讪笑起来,更诡异了。   吕明湖转过身,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膊,将她拎起来,安放在自己前面。   吕黛这下不好再做什么,垂头叹了口气,道:“明湖,你为何问秦广王,穆苍梧是否还在地府?难道他逃出来了么?”   吕明湖此时已经肯定陆诀就是穆苍梧,却不想告诉吕黛,一来怕她说出去,招来麻烦,二来怕她担忧更甚,遂道:“师父说陆诀的行事作风有些像穆苍梧,我便随口一问,想来是不可能的。”   吕黛道:“他一个鬼魂,今日用这具肉身,明日用那具肉身,你要怎么才能找到他?”   吕明湖道:“昆仑水玉能感应到藏在肉身里的厉鬼,以他的脾性和修为,总会闹出点动静的。我多留心,应该不难找到他。”   回到杭州城里,约有二更天气,吕明湖与她落在江宅的屋脊上。屋里小喜鹊的肉身躺在床上,还盖上了被子,只露出乌黑的小脑袋。江屏守在一旁,急得来回踱步。   他一个凡人,遇上这样的事,想必吓得不轻。吕黛眼中流露出怜惜的神色,这是她看吕明湖时从未有过的神色。   高高在上的神,只有人匍匐祈求他的怜惜,何须人怜惜。   吕明湖瞟她一眼,道:“你进去罢。”   吕黛道:“你要回庐山么?”   吕明湖嗯了一声,吕黛依依不舍道:“过几日再走不好么?杭州有很多好玩的地方,好吃的东西。”   她知道这些他都不感兴趣,不足以留住他,想了想,又道:“没准儿陆诀也在杭州。”   哪有这么巧的事,贪心的小喜鹊,舍不得江屏,不肯跟自己回庐山,又想留住自己。吕明湖倒不觉得她的贪心有错,因为明目张胆,丝毫不加掩饰,反而有种天真的可爱。   他低头注视着她,轻轻一笑,将一块昆仑水玉放在她手心里,道:“若是发现厉鬼,无论是陆诀与否,立刻通知我,勿要擅自行动。”说罢,御剑而去。   吕黛仰头目送他的身影杳然化作天边的一点星光,惆怅的一声叹息,进了屋。   江屏看见她,欢喜道:“阿黛,你回来了!”箭步上前,手臂穿过她的身子,抱了个空。   吕黛吃吃笑起来,江屏也跟着笑,向门外看了看,道:“怎么就你回来了,吕道长呢?”   “他回去了。”   “你没留他么?”   “他本不是红尘中人,哪里留得住。”   江屏很是遗憾道:“他大老远过来,我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。”   吕黛回到肉身里,变成人形坐起来,道:“来日方长,会有机会的。”   江屏倒了一盏热茶给她,坐在床边道:“早上见你那样,可把我吓坏了,忙不迭地通知吕道长,又去重阳观找沈道长。沈道长说你的魂魄被地府勾走了,多半是有事牵连,阴官拘你问话,问完了便回来了,让我不必担心。”   “我怎么能不担心?正说要去地府找你,吕道长来了,说他去就行,让我回家等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阴官拘你问什么?”   吕黛吃了半盏茶,将姚曼荆恩将仇报,诬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。   江屏骂了姚曼荆几句,又奇怪道:“这么小的案子,何须秦广王亲自审理,他莫不是太闲了?”   吕黛冷笑道:“他才不闲呢,他有件棘手的差事要明湖帮忙,抓我是向明湖示威施压呢。”   吕黛在吕明湖心中的分量,绝非一般灵宠可比。这一结论,秦广王是从吕明湖为救吕黛,独闯行乐城一事中得出来的,而江屏虽然不知道这件事,吕明湖与吕黛的关系,他却比秦广王看得更清楚。   在吕黛日常的闲谈中,她从小到大,喜欢什么东西,无论有多珍贵,吕明湖都会尽量满足她,她欺负别人,吕明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但若别人欺负她,后果一定很严重。再加上子元真人爱屋及乌的偏袒,她俨然被惯成了长乐宫一霸。   吕明湖教养她的方式,江屏虽不能苟同,但也觉得情有可原。毕竟她一个女孩子,生了副与他如此相像的面孔,活泼又狡黠,纵然铁石心肠,也难免生出几分溺爱。   比起灵宠,她更像个受宠的小妹妹。江屏并不是个天真的人,假如吕黛的主人不是吕明湖,这样亲密的关系,他难免多想,但吕明湖让他无法多想。   这世上是有很多道貌岸然的山中高士,明面上风光霁月,背地里下流龌龊。但吕明湖绝不是这样的人,他是真正的天外飞仙。   也不知为何,江屏明明与他相识不久,连熟悉都谈不上,却如此肯定。 第七十一章 无赖女子   真被吕黛说中了,陆诀就在杭州。   夺来的肉身不运功时还好,一运功便要散架似的,不灵便。离开灵感寺后,他不得不再换一具肉身。腊月里,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,街上人流如潮,热闹非常。   陆诀好像走在一间货物充足,琳琅满目的店铺里,挑挑拣拣,选中了一个二十出头,相貌周正,身材清瘦的秀才。   秀才姓席,单名一个冲字,父母双亡,不曾娶有妻室,孑然一身,平日替人抄书混口饭吃,住着百草街上的两间草屋。   正屋陈设简陋,夺舍后,陆诀坐在椅上翻着一本《孟子》,感觉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。   笃笃笃,敲门声响起,陆诀过去开了门。一名老妇人提着竹篮,站在门外,咧嘴笑道:“席相公,刚蒸好的馍馍我给你送一些来,顺便请你帮我写几个字。”   她嘴里只剩下零星的几颗牙,说话像这间屋子一样漏风。陆诀道了谢,接过冒着热气的竹篮,搁在桌上,铺开纸,提笔问道:“写什么呢?”   老妇人坐在椅上,慢悠悠道:“白布两匹,红毡一床,新枕一对,新网巾两顶并金圈,新铜面盆一个,新手巾两条,线带……”   琐琐碎碎地说了一堆,陆诀笑道:“婆婆,您这是要开杂货铺呢?”   老妇人笑道:“我有个外孙开春要来杭州读书,这是给他准备的。”   她笑容中透着一股自豪,在凡人眼中,儿孙会读书总是件光耀门楣的事。虽然株连九族的也多是读书人。   陆诀写好了递给她,送她出门,回来拿起一个馍馍,一边吃一边看着屋顶,好几处茅草都腐朽了,明晚要下大雨,怕是撑不住。   薛随珠收到信,夜里带了好酒,来参观他的新居。一进门,见地上堆满了茅草,他正坐在小杌子上拿着绳索捆扎。   薛随珠好奇道:“王上,您这是在做什么?”   陆诀懒得再纠正他的称呼,道:“修屋顶。”   薛随珠抬头看了看屋顶,露出痛心的神色,道:“王上,这华居实在住不得,您还是跟属下回去罢。”   陆诀笑道:“有什么住不得的,当初去寒水宫拜师,我还睡过坟地呢。”   薛随珠道:“当初是没得选,如今您又何必自苦?”   陆诀不作声,将手里的草束捆结实了,放在一旁,又拿起一束。   薛随珠抿了抿唇,道:“您若是担心回到行乐城,属下心存不满,抑或对您不利,属下可以发毒誓。”说着一掀衣摆,便要跪下。   陆诀伸手托住他的胳膊,看着他,眼中有点无奈的神色,道:“随珠,你的心意我明白,昔日四将之中,青枫与我最亲,万里跟我最久,花朝与我有枕席之情,算起来,你是最疏远的那个。可我知道你比万里,花朝都重情义,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。”   他的话勾起薛随珠的回忆,昔日妖界的辉煌浮现在眼前,却好似夕阳令人感伤。   陆诀叹息一声,道:“你若被关在寒冰地狱四百年,你也会像我一样,只想待在烟火气最足的地方。”   薛随珠默然,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湿润,陆诀拍了拍他的肩头,道:“你这么闲,帮我修屋顶罢。”   “是。”薛随珠答应一声,也掇了张小杌子坐下,和他一起捆扎茅草。   捆了半个时辰,二妖各抱一半,走出房门,跃上屋顶,一捆一捆铺好。刚割下的茅草蓬松干燥,散发着草木特有的清香。二妖坐在屋顶上,用两只粗瓷碗,吃薛随珠带来的好酒。   席冲的左邻是屠户,右舍是郎中,百草街住的都是这样的小户人家,低矮的屋脊一片连着一片,这才二更时分,已看不见灯光。寂静的黑暗中,充斥着贩夫走卒疲惫死沉的梦。   屠户家的院子里,却有一名女子还在洗衣裳,哗哗的水声分外清晰。   陆诀看她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布棉袄,脸庞消瘦,在月光下呈现出霜一般的冷白,满头浓密的青丝很随意地挽成一个髻,斜插着根木簪,双眸狭长,尾梢上挑,低头时便有种妩媚的风情。   杭州虽地处江南,冬夜也是很冷的。若非逼不得已,谁也不愿意在这样冷的夜里洗衣裳。   她冻得手指彤红,嘴唇发紫,呵出来的白气蒙在脸上,更添几分虚弱的美。   浸了水的衣裳又冰又沉,她吃力地拧干,一件件晾在绳上。都是男人的衣裳,那男人正在床上鼾声如雷。   陆诀道:“嫁给这样的男人,不如嫁给一头猪,虽然猪也不会怜香惜玉,但至少养肥了可以宰了吃。”   薛随珠附和道:“王上所言极是。”   苇娘洗完了衣裳,累得腰酸背痛,两眼发昏,进屋也不敢点灯,怕惊动床上的畜生,又惹来麻烦。每每看他睡着,她都希望他永远不要醒。   摸黑脱了衣裳,苇娘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,手脚上的冻疮痒起来,先是一块块的痒,呈星火燎原之势,须臾融合成片,和饥饿一起折磨着她。   那畜生睡前吃了些酒,也许桌上还有剩下的花生米。   苇娘坐起身,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走到桌边,手向碟子里摸了摸,还有五颗花生米。她急忙吃了,这一点点食物对空荡荡的胃而言,实在是杯水车薪,但聊胜于无。   复又上床躺下,泪水便溢了出来。   五更天时,她起来生火,煮了一锅粥,畜生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碗,只留给她一小碗,推着车往集市上去了。   养家糊口的男人自然得多吃一点,谁又能说什么呢。   水缸见底了,苇娘拎着水桶出门打水。街东头有一口井,大家共用的,苇娘走到井边,发现地上有个竹篮,上面盖着块布,不知是谁落下的。   她揭开布一看,竟是半块走了油的火腿,当下口中生津,馋虫使劲地叫唤起来。她环顾四周,天还早,一个人没有,犹豫片刻,便将这半块火腿用布裹了,揣在怀里拿回家,拴上门,躲在厨房里吃了。   中午,蔡屠户照例在外面吃得醉醺醺地回来,一屁股坐在床上,嚷道:“快打水来给我洗脚。”   苇娘端着水盆正要进屋,邓木匠的浑家洪氏气势汹汹地走进来,劈头问道:“蔡家娘子,早上我有半块火腿忘在了井边,是不是你拿走了?”   苇娘心头一跳,涨红了脸,连忙摇头道:“不是我,什么火腿,我不曾见过。”   洪氏两手叉腰,瞪着一双牛眼,道:“你休要抵赖,老侯在那周围卖炊饼,说辰时前后只见你一个人拎着水桶走过,不是你,难道是鬼?”   苇娘脸皮滚烫,不好意思承认,心里悔不该饿昏了头,做出这样没廉耻的事,恨不能把吃下去的火腿吐出来还给她。   蔡屠户闻声走出来,洪氏见了,把头一扬,声音益发拔高道:“蔡爷,亏你家还是杀猪卖肉的,怎么娘子还偷别人的火腿吃呢?”   蔡屠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,哪禁得住这话,一把揪住苇娘的头发,瞪大了眼睛,吼道:“你当真偷了别人的火腿?”   苇娘吓得脸色由红转白,手中的水盆摔在地上,浑身发抖,不停地重复道:“我没有,不是我。”   洪氏素来不待见她,冷笑道:“不是你,那是谁?你当时就在井边,想必看见了,指出来让我瞧瞧!”   十几个邻居聚在门口看热闹,苇娘知道自己若不指认别人,一顿毒打逃不了。被打的滋味太可怕了,良知在这种恐惧下脆弱得就像一张纸。   她目光闪烁,在众人面上游走,忽然看见了隔壁的席秀才,咬了咬牙,手臂一抬,指着他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好像看见席相公……在我前面打水。”   陆诀愣住了,他活了一千多年,杀人放火,奸淫掳掠,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都被栽赃过,却从来没有人诬陷他偷半块火腿。 第七十二章 饮食男女   这罪名,怪新鲜的,妖果然要活得久一点,不然哪能遇上这么新鲜的事?   陆诀好气又好笑,众人看向他,都不太相信,洪氏道:“席相公一个读书人,怎么会偷东西?你休要胡说八道,栽赃嫁祸!”   蔡屠户双目泛红,摇晃着苇娘的脑袋,凶神恶煞道:“贱人,快说,到底是不是你!”   和膀大腰圆,满脸横肉的他比起来,苇娘就像鹰爪下的小麻雀。仓皇之间,她又看向陆诀,那满含恳求的目光仿佛漆黑的沼泽里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。   救救我,求你,救救我。   杀人不眨眼的妖王心中叹息,没办法,谁叫她是个弱女子,还是个美丽的弱女子。他对女人总有些心软。   “是……是我……拿了那半只火腿。”陆诀结结巴巴,声音不大,众人却都听见了,又转头向他投来惊奇诧异的目光。   苇娘也很惊讶,她是在心里恳求他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,却没成想他真认下了。   陆诀红着脸,从袖中摸出十几个铜板,走到洪氏面前,道:“邓大嫂,那火腿我已经吃了,这些钱想必不够,你还要多少,改日我给你送来。”   洪氏对读书人向来有些敬重,闻言满脸讪笑,道:“席相公,你不早说,又不是燕窝鱼翅,能值几个钱,就当是我送你了,这钱你收起来罢。”   “这怎么好意思?”陆诀与她推来让去,围观众人见事已了,纷纷散去。   蔡屠户也放开苇娘,道:“快打水来与我洗脚!”   苇娘唯唯应诺,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盆,瞥了陆诀一眼,打水去了。这一眼不像是感激,也不像是歉疚,意味不明,难以捉摸。   过了两日,陆诀歪在床上,翻看席冲藏在床褥下的春宫图册。比起海市上卖的那些会动有声,花样百出的春宫图,春宫镜,凡人画的春宫图便显得很无趣。席冲收藏的这册也不是什么精品,笔法拙劣,颜色艳俗,陆诀权当解闷。   天黑下来,有人走到门外,半晌敲了下门,轻轻的,生怕人听见似的。陆诀翘起唇角,却不去开门,等了一歇,又响起笃的一声,他还是不动。   屋里亮着灯,应该是有人的,也许没听见?门外的人踌躇着,毕竟不敢弄出大动静,转身欲走。   吱呀一声,门就在这时开了,屋里的灯光罩住她,她身形一僵,竟有种无处遁形的局促感,缓缓转过身来,看了眼门里的男人,低头道:“席相公,那日多谢你,寒家也没什么好东西,我做了一罐肉骨汤,你趁热喝罢。”   肉骨头是蔡屠户中午带回来的,本来他要喝汤,忽然有人请他去仁和县的亲戚家吃酒,那亲戚是个乡绅,蔡屠户便脚不沾地地跟着去了。   苇娘估摸他今晚回不来,便将肉骨头煮了汤,自己只喝了两口,都盛在瓦罐里,给席冲送来了。   陆诀接过她手中的竹篮,放在桌上,拿出瓦罐,揭开盖子闻了闻,道:“好香,你晚饭吃过了不曾?”   苇娘在门口站着,也不进去,道:“吃过了,你把汤倒出来,罐子和篮子我还要带回去。”   陆诀哦了一声,找出一只干净的碗,将汤倒在里面,空罐子放回竹篮里,拎着竹篮走到门口,温声道:“那日看热闹的人那么多,你为何不指别人,偏指我呢?”   苇娘盯着自己的鞋尖,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檀色的线,不知是原因难以启齿,还是单纯地不想和他多说话。   陆诀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读书人好欺负?”   苇娘被他道中心事,益发难为情,脸红成一颗熟透了的荔枝,低垂着,小声辩解道:“我没觉得你好欺负,我就是觉得你不会打人。我若指认别人,别人气急了,或许会和他一样打我。”   这不就是挑软柿子捏么!陆诀笑了,自己竟也有被当做软柿子的时候。   他是不怎么打人的,他一般只杀人。   他将竹篮递给她,道:“你知道我为何承认么?”   苇娘的心像被踢了一脚,飞向高处,落在地上,狂跳起来。这种失重的感觉也让人恐惧,却不同于被打的恐惧,一味让人想逃,这种恐惧有魔力,让人既想逃,又兴奋。   她不作声,接过竹篮便要走,陆诀却握着提梁不松手,一双眼含笑看着她。这竹编的提梁被他们的手握住,竟像是烧红的烙铁,烫得苇娘松开手,东西也不要了,慌慌张张地转身奔入夜色中。   她做贼似的,灯也没带,陆诀怕她摔了,敞着门替她照亮。等她绕过院墙去了,才把门关上,坐下喝那碗汤。   次日早上,蔡屠户不在,苇娘比平日晚起了半个时辰,不紧不慢地穿衣梳头,打开房门,要去厨房烧水做饭,却见给席冲送汤的瓦罐和竹篮在地上搁着。想起昨晚的情形,脸上一热,心又怦怦跳起来。   她盯着那篮子,像在看什么难处理的野味,好一会儿才拿起来,意外的沉。揭开瓦罐盖子,热腾腾的一罐八宝莲子粥香气扑鼻。   这绝对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粥,是他自己做的么?苇娘不敢相信,读书人即便会做饭,哪有这样好的厨艺?   天上彤云密布,似乎又要下雨,留得残荷听雨声,是不愁吃穿的文人才有的雅兴。穷人大多是不喜欢下雨的,尤其是阴寒刺骨的冬雨。苇娘也不喜欢,但她此时吃着隔壁男人送来的粥,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。   原来只要能睡个安稳觉,醒来有一碗美味的粥在等候,就可以这样快乐。   她不禁贪心地想,倘若能日日如此,该有多好。   陆诀这日的早饭当然也是八宝莲子粥,吃完收拾了家伙,他便化风去了海市。   仙乐会是海市一年一度的盛会,就在今日,请帖早就发出去了,能收到请帖的都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。江屏好音律,吕黛便想带他去仙乐会一饱耳福,以往她都是跟着吕明湖去的。吕明湖自己有请帖,灵宠跟着主人不需要请帖。   今年她要带着江屏去,至少需要一张请帖。   夫妻俩提前一个时辰便来到举办仙乐会的天风阁外,等到红日西坠,各路嘉宾或腾云驾雾,或御剑乘风,或坐车搭船,陆陆续续来了。   忽闻一阵缥缈的歌声,唱的是:绿竹入幽径,青罗拂行衣。长歌吟松风,曲尽河星稀。我醉君复乐,陶然共忘机。   江屏循声看去,霞光潋滟的海面上,一群青衣人簇拥着一顶白纱轿子踏波而来,他们皆着广袖长衫,行动优美,却很迅速,倏忽间到了眼前。   一名头戴紫金冠,身着羽衣的道人下了轿子,他满头白发,面若童子,看起来与子元真人差不多年纪。门口众人都来与他作揖,他只微微点头,寒暄几句,便带着两名青衣随从进去了。   江屏好奇道:“这位老神仙是谁?似乎修为很不一般。”   吕黛翻了个白眼,道:“什么老神仙,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宗主,他们暮月宗还没有长乐宫一半大呢。”   江屏见她很不待见这位暮月宗的宗主,便问道:“怎么,他得罪过你?”   吕黛道:“道门有些人主张对妖族赶尽杀绝,这位焦宗主就是其中之一,因他修为高,年纪大,这些人都以他为领袖,整日与妖族作对。像行乐城,筑雪川,水龙岭这些地方的妖,毕竟有上头罩着,他们还不敢怎样,无门无派,散落在外的小妖不知被他们杀了多少,他们还自诩替天行道,可恶极了。”   江屏闻言,心想她这样的小妖,若不是有吕明湖护着,多半也死在这些人手中了。那些被杀的小妖里,未尝没有像她一样活泼可爱的。   思及此,仙风道骨的焦宗主立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,江屏道:“我看你们掌教是位极仁慈的长辈,说话想必也很有分量,他不管这些人么?”   吕黛叹了口气,道:“掌教和明湖都不喜杀戮,主张对人和妖一视同仁,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少的。就连一些名门正派的掌门长老,明面上不说什么,背地里也是支持焦影真他们的。”   江屏也叹了口气,与她同仇敌忾道:“多行不义必自毙,这种人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。”  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徐徐降落在天风阁门首,锦绣帘子掀起,出来一位身着银灰色长袍,手持折扇的美少年。他叫苏天心,是蓬莱岛主的三公子,苏家九位公子中,他天资最高,深得其父喜爱。   却说这位苏三公子别的都好,就有一件毛病,好赌。兴致上来,身家性命也能做赌注。好在他赌运不错,赢多输少,所以他父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  吕黛在江屏背上一拍,道:“就是他,去罢!” 第七十三章 天风海雨(上)   江屏笑容满面地迎上前,拱手作揖道:“在下江屏,久闻苏三公子赌技高超,今日有幸相逢,不知能否赐教?”   苏天心一听这个赌字,便精神一振,微笑道:“江公子想赌什么?”   江屏从袖中拿出一颗鸡蛋大小,淡红色,晶莹剔透的珠子,道:“我用这颗火珠赌三公子的请帖,如何?”   苏天心道:“怎么赌?”   江屏道:“掷骰子,比大小。”   “好!”苏天心从乾坤袋里拿出两副骰子和两只骰盅,道:“江公子若是信得过,就用在下的赌具罢。”   江屏接过一副骰子和一只骰盅,道:“三公子的为人,我自然是信得过的。”   两人摇骰子,吸引了一众围观者。陆诀头戴纯阳巾,穿着玄色绣花道袍,臂挽拂尘,走到这里,也驻足观望。   有人看见他,作揖道:“甘观主,近来可好?”   真正的无量观观主甘彬,半个时辰前已被陆诀一掌打得魂飞魄散。他变成甘彬的样子,袖了他的请帖,颔首微笑道:“甚好,甚好。”   苏天心打开骰盅,旁边的好事者扬声道:“苏公子,五五六,好手气啊!”再看江屏的,愣了愣,道:“哟!这位公子手气更好,五六六,差一点就豹子通杀了!”   江屏向苏天心拱手笑道:“三公子,承让。”   苏天心倒也爽快,将请帖递给他,道:“江公子,有缘再会。”便上车走了。   苏天心与吕明湖有些交情,认识吕黛,吕黛不想让他知道是自己算计他的请帖,见他走了,才从暗处出来,欢欢喜喜地拉住江屏的手,道:“郎君真是赌遍天下无敌手!”   江屏笑道:“娘子过奖了,比起我的赌技,还是你算计人的功夫更胜一筹。”   吕黛很是得意,扬起下颌道:“有我给你出谋划策,你这辈子荣华富贵,享用不尽。”   陆诀走过他们身旁,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,似有些怜悯的意味。   江屏与吕黛假扮主仆进了天风阁,一股清香扑鼻而来。江屏闻着倒像是荷花香,但这时节哪来的荷花?定睛细看,大厅中央雾气袅袅,竟是一片水池,池中一座高台,便是乐师奏乐的地方了。高台周围栽了许多荷叶荷花,挤挤挨挨,宛如瑶池仙境。   他和吕黛就在一楼找位置坐下,陆诀上到二楼,在焦影真旁边的一张空桌旁坐下。   不多时,吕明湖也来了,吕黛一眼便看见他,使劲向他挥手。   吕明湖走到他们这桌,坐下道:“你们怎么进来的?”   吕黛做了个摇骰子的动作,笑眯眯道:“江郎在门口赢了一个人的请帖。”   吕明湖看了看江屏,道:“江公子还真是无往不利。”   江屏讪笑道:“惭愧,惭愧。”   吕明湖啜了两口茶,环顾四周,吕黛看他似乎在找人,便问道:“你在找谁?”   吕明湖道:“苏天心,他问我借一本书,说好今晚在这里给他。”   江屏没多想,道:“莫不是我赢的那位苏三公子?”话音未落,便被吕黛狠狠踩了一脚。   吕明湖一听这话,便知道是吕黛利用苏天心好赌的性子,赢他的请帖,深深看了她一眼,道:“既如此,我改日再给他罢。”   戌时一刻,仙乐会开始,楼上楼下的座位几乎都满了。吕明湖拿出袖中的昆仑水玉,原本无色透明的一块,变得漆黑如墨碇。   吕黛看见,连忙拿出自己那块,也是一样。然而这阁中的宾客,侍者,乐师,少说也有四五百人,即便知道有厉鬼藏匿其中,也无法锁定目标,更无法确定是不是陆诀。所以昆仑水玉在这种人多的地方,只能给他们提个醒罢了。   吕明湖却有种直觉,陆诀,或者说穆苍梧,就在这里。也许是因为师父说过,穆苍梧博学多通,能文能武,精通音律,时常自己谱曲,那些曲子至今还在妖界流传。他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,只可惜嗜杀成性。   倘若他真在这里,他只是来听曲子么?吕明湖觉得不太可能。吕黛看着他,他默不作声,向她使了个小心的眼色。   阁中的数十盏大灯忽然一齐熄灭,只剩下高台周围一圈莲花灯,一名红衣女子怀抱琵琶登上高台,灯光中只见她雪肤花貌,浑似壁画上的天女。   玉笋轻舒,琵琶声流淌而出,回旋跌宕,时缓时急,弦音余音交错纷杂,叫人恨不得多生几只耳朵。花叶拂动,似随着琵琶声起舞,宾客们渐渐陶醉其中,吕明湖的心弦却比琵琶弦绷得还紧。   高台周围那一圈莲花灯光亮有限,五丈开外便是一片黑暗,黑暗中会发生什么?他不得不凝神倾听琵琶声下的每一点动静,随时准备出手。   这女子琵琶弹得极好,陆诀眯着眼睛,比任何人都听得认真。他来这里,确实不只是为了听曲,但他此时只想听曲,就算有人跪在面前,伸长脖子求他给一刀,他都不想动手。   江屏生长在富商之家,从小到大也听过不少琵琶名手的弹奏,却都不及这女子,当真是如闻仙乐耳暂明。   一曲奏罢,女子施施然地退下,四周喝彩声如雷,江屏也忍不住叫好。须臾,上来一名抱着铁琴的男子。直到最后一位乐师退下,宾客们仿佛享用了一桌盛宴,满脸餍足,回味无穷,身心都处于最放松的状态。   焦影真也不例外,忽然他感觉脖颈一凉,几乎同时,吕明湖的声音响起:“焦宗主,小心!”   这已是焦影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,吕明湖飞身而起,抬掌击出一团火焰,照亮了整座天风阁。众人只见焦影真脖颈上喷出一道四五尺高的血柱,他的首级在血柱上翻滚了几下,掉在地上,血溅了旁边两名青衣侍者满脸。   他们脸色惨白,根本不知躲让,俨然是吓傻了。   岂止他们,在场的宾客大多认识焦影真,知道他修为之高,仅次于几大门派的掌门,见他就在自己身边被杀了,一点动静没有,无不吓得脸色大变。   女人们失声尖叫,男人们也两股战战,吕黛却回头握住江屏的手,望着他道:“郎君,莫怕,有我在这里,谁也不能伤你。”   江屏其实没有多怕,一是因为天生胆大,二是因为被杀的是个与自己无关的修仙者,即便就在眼前,也感觉十分遥远。   他闻言怔了怔,微笑着反握住吕黛的手,道:“娘子,我没事的,你不怕就好。”   吕黛也没有多怕,只要吕明湖在,刀山火海,她都觉得像玩一样。 第七十四章 天风海雨(下)   吕明湖看着焦影真脖颈上平滑的伤口,不禁感叹:好快的剑。   阁中所有的灯都亮起,管事急忙命人封锁各处出口,吕明湖淡淡道:“不必了,凶手已经走了。”   管事愣了愣,道:“吕道长知道凶手是谁?”   吕明湖抬起左手,手中的昆仑水玉在灯光下通透无色,道:“我进来时,这块昆仑水玉是黑色的。大家互相看一看,谁不在场,谁便是那厉鬼变的了。”   众宾客四下张望,很快便有人道:“无量观的甘观主不见了!”   只怕甘彬也凶多吉少,大家都在心里想。   看着暮月宗的弟子哭天抹泪地抬走焦影真的尸首,江屏叹了口气,对吕黛道:“之前我还说他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,没成想这么快便应验了。”   吕黛这时也和吕明湖一样,觉得凶手就是陆诀。毕竟世间厉鬼虽然不少,但没有几个能在仙乐会上悄无声息地割下焦影真的头颅。   可他为何要杀焦影真?难道变成厉鬼之前,他也是妖?   夜已三更,月沉钩,泠泠琴声回荡在水殿中,骆花朝披着白绉纱长袍,斜倚在美人榻上,一手支颐,凝视着抚琴男子的背影。   男子名叫玉绳,是她三个月前觅得的新欢。因为这个背影,她一眼便相中了他。   熟悉的琴曲,相似的背影,令骆花朝神思有些恍惚,似乎回到四百多年前,她还不是筑雪川女王,而是穆苍梧手下最英勇的女将,枕畔最知心的红颜。   一曲终了,玉绳转身走到榻边,含笑道:“今日仙乐会,名家齐聚天风阁,王上为何不去那里听曲,非要委屈自己,听我这无名小辈弹琴呢?”   男人说这话,不过是想引她说几句宠爱他的话。   骆花朝微微一笑,道:“因为他们都不会弹这首《枕琼瑶》。”   这首曲子玉绳原本也没听过,是她手把手教的,便以为是她的杰作,奉承道:“王上的手笔,哪里是他们能领会的。”   不想骆花朝道:“这首曲子并不是孤编的,是一个男人送给孤的。”   玉绳从她眼中看出几分端倪,带着恰到好处的醋意,道:“这个男人对王上而言,想必很特别。”   骆花朝伸手捏了捏他俊秀的脸,笑得温柔,说出口的话却像刀子般伤人:“你就是修炼十万年,也比不上他的一根毫毛。”   次日一早,吕明湖来到筑雪川,骆花朝在花园里接见他,笑吟吟道:“吕道长,多日不见,你又有哪位师兄受伤了,让你来求药?还是你对孤恋恋不忘,来自荐枕席?”   吕明湖不以为意,澹然道:“女王说笑了,我来是有几件事请教您。”   骆花朝眼波一转,用手中缂丝团扇的扇柄指了指果盘,道:“你剥个柑子给孤吃,孤便回答你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要问的事与您关系最大,我不剥柑子,您也会回答我的。”   骆花朝挑起双眉,眼中露出好奇之色,道:“是么?说来听听罢。”   “昨晚暮月宗的焦宗主在天风阁被杀,您听说不曾?”   “听说了,怎么,你怀疑是孤派的杀手?”   吕明湖摇了摇头,道:“昨晚我就在天风阁,凭我的感觉,凶手的修为恐怕不在您之下,这样的高手,别人是指使不动的。”   骆花朝目光微动,垂眸若有所思,片刻后又看住吕明湖,道:“那你想问什么?”   吕明湖道:“家师怀疑凶手与穆苍梧关系匪浅,让我来问问您,穆苍梧有个分身留在阳世,您知否?”   生生不息与月轮心法有些相似,因此五百年前,穆苍梧与慧光禅师打赌,看谁先参破对方的功法。五百年后,穆苍梧变成了陆诀,参破了月轮心法。而慧光禅师变成了无焰禅师,却只知道生生不息的关窍在于主体之外的分身,并不知道穆苍梧的分身在哪里。   那晚,穆苍梧找上门来,无焰禅师心知大限将至,很遗憾未能参破生生不息,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封存在银丸里,裹上香料藏入香炉,期待有缘人捡取,替自己了却心愿。   吕明湖便是那个有缘人,骆花朝听了他的话却大吃一惊,道:“什么分身?孤从未听说过。”   吕明湖打量她的神色,不像是说谎,道:“您也不知道,还有谁知道呢?”   骆花朝一直以为穆苍梧对自己无所不言,今日才知道他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瞒着自己,心里很不是滋味,抿着嘴唇,长长的指甲刮着扇柄,半晌漾开一笑,悠然道:“司马万里跟他最久,你去问问他罢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水龙岭与道门的关系,您是知道的,司马万里就算知道,也不会告诉我。您与司马万里毕竟是旧相识,他或许愿意告诉您也未可知。”   骆花朝瞟他一眼,轻摆团扇,道:“就算他告诉孤,孤又为何要告诉你呢?孤与苍梧过去情同夫妻,他若真有个分身在阳世,孤护着还来不及呢。”   吕明湖无情地揭穿她的假面,道:“谁都知道,您是最不希望穆苍梧回来的。”   骆花朝生性好强,不愿雌伏,穆苍梧若坐回妖王的位置,她便要像过去一样低他一头,这是她难以接受的。   故而穆苍梧虽好,还是活在记忆里最好。   骆花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,又板起脸,佯怒道:“小道士,休要胡说!”   比起仪态万方,美艳动人的孔雀女王,常年穿着青布衣的苇娘人如其名,就是茫茫秋水上的一枝芦苇,伶仃单薄,弱不堪折。   当下,这枝芦苇正拎着满满一桶水,步履艰难地走在朦朦晨雾中。昨晚下了场雨,路面泥泞湿滑,每走一步,肋下被畜生踹过的地方都疼得喘不过气。   两个小孩子野牛似地冲过来,撞翻了她的水桶,水洒了一地,两个孩子也不道歉,嘻嘻哈哈地跑了。   苇娘叹了声气,捡起水桶,走回井边重新打水。忍着疼使劲摇转手柄,一桶水竟似有千斤重,吊上来一半,她停下喘息,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道:“我来罢。”   苇娘转头见是席冲,忙道:“不用不用,我自己来。”   陆诀不由分说,握住了手柄,苇娘吓得松开手,让到一旁。陆诀把水桶提上来,道:“你等一等,我帮你拎回去。”   苇娘不等他,拎起水桶,使出吃奶的力气疾步往回走。陆诀好笑地看她一眼,打好自己那桶水,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,夺过她手中的水桶,走在了前面。   大街上,苇娘也不好说什么,跟在后面,看着他瘦削的背影,心如鹿撞。   走到蔡屠户家门口,陆诀放下水桶,将一个蓝布包裹搁在旁边的石头上,便回去了。   苇娘打开包裹,是一根银簪子和一纸包琥珀糖,心知收不得,大白天的,又不便上门还,只好先拿回去。   金黄的琥珀糖,嵌着雪白的核桃仁,苇娘只在糖饼铺子里见过,从未吃过。看着闻着,便忍不住吃了一块,那香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,顺着嗓子眼滑下去,浑身的伤痛都减轻了许多。   银簪子上錾着五个字,她只认得一个苇字,也不知这五个字什么意思,多半是读书人的酸话。   嗐,好不要脸的秀才,明知她是有夫之妇,还起这等心思!   苇娘越想越心惊,这小小的一根簪子,顶多三钱重,拿在手里,却感觉沉甸甸的。   蔡屠户好赌,她仅有的几件簪环首饰都被他拿去还赌债了,只剩下一根不值钱的木簪子。坐在镜台前,苇娘拔下木簪子,换上这根银簪子,端详片刻,脸热起来。   这银簪子万不能被畜生看见,厨房灶台后面有块砖松动了,畜生很少进厨房,藏在那里再合适不过。苇娘便将银簪子和糖用布重新裹好,走到厨房,抽出那块砖,将东西藏进去,拿半块砖头挡住。   之后几日,蔡屠户都在家里窝着,苇娘总是心神不宁,从早到晚待在厨房,守着那包东西,像个守财奴,时常不自觉地微笑。   这日下午,蔡屠户去邻县看望他刚生了个儿子的姐姐,要明日午后才能回来。他一走,苇娘便拿出那包东西,又忍不住吃了块糖。   天一直阴着,到傍晚时分,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。路上的行人被淋得一干二净,万家灯火在雨中次第亮起。   天黑透了,苇娘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隔壁,见屋里亮着灯,便上前敲门。   这次门很快便开了,门里的男人看见她,含笑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第七十五章 苇韧如丝   苇娘把头低下,将包裹递过去,道:“这个我不能收。”   可怜的妇人,生来便被三从四德束缚,即便嫁给一个猪狗不如的丈夫,也要对他忠心耿耿。这样的愚忠便是凡人所谓的贞洁,凡人虽然没什么本事,但巧立名目,欺压女人确实很有一套。   相比之下,妖族的女孩子便自由多了,因为太自由了,不免少了几分含蓄的韵味。   陆诀喜欢这种韵味,叹息一声,接过包裹,道:“你看见那簪子上的字了么?”   苇娘心头狂跳,道:“看见了,我只认得一个苇字。”   陆诀道:“蒲苇韧如丝,我看你就像水边的芦苇,柔美清雅,婀娜多姿。你这样的美人,本不该嫁给他那样的莽夫。”   他声音轻缓,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句肺腑之言,绝没有半分油腔滑调之感。   苇娘知道自己模样不差,只怪命不好,嫁给一个无情无义,凶狠残暴的畜生,每日忍饥挨饿倒也罢了,动辄拳脚相加,苦不堪言。她的委屈经他说出来,酸楚翻倍,猛地抬头看住他,嘴里好像含了一口热油,不住地颤抖,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。   陆诀一把将她拉进来,关上门,凄风苦雨都被挡在外面。他捧住她的脸,抢吻香唇,辗转挑逗,尝到一缕琥珀糖的香甜,不禁笑了。   苇娘羞得双目紧闭,脸上火烧,两只手使劲推他,哪里推得动。陆诀离开她的唇,看她片刻,眼中笑意更甚,手指抚过她滚烫的脸庞,耳垂,按在脑后,复又吻她。   他的吻循序渐进,温柔却难以抵挡,像绵密的泡沫吞噬理智。苇娘头一回尝到这样的滋味,浑身酥软,渐渐站立不住,抵在他胸前的双手越发无力。   陆诀抱起她,走了几步,压倒在床上。苇娘心知事已至此,回不了头了,惶恐地看他一眼,又把眼睛闭上,一脸视死若归的表情。   陆诀吻上她眼角,笑道:“莫怕,大不了我带你离开这里。”   苇娘没有当真,毕竟自己和他都没钱,离开这里,另谋出路,谈何容易?   宽衣解带,她白皙瘦弱的酮体横陈在他眼中,像是不胜寒凉,瑟瑟发抖。   陆诀抚摸着她的肌肤,掌心所过之处,热意四散,血流加速,苇娘额头竟生出一层薄汗,却不知这是妖的法力,只当是情热,脸红得沁出血来。   陆诀忽道:“你知道何为风水宝地?”   苇娘摇了摇头,陆诀戏谑道:“两峰高耸,龙虎俱全,平阳地居中,下有……”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四个字。   苇娘更加害臊,低声嗔道:“疯魔的秀才,毁了我的清白,还取笑我。”   陆诀道:“清不清白,都是别人的评价,又不能当饭吃,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  苇娘道:“你们这些读书人,满口礼义廉耻,这会儿又说这话。”   陆诀但笑不语,手指滑过她曼妙的腰线,往下游走。酥酥麻麻的快意一波接一波,苇娘情不自禁地拱起腰肢,像一座汉白玉桥。春水桥下流,莺声口中出,高高低低,飞满了这间茅屋。   陆诀亦脱得一丝不挂,覆住她的身子,顺流而入,快感激荡之下,妖性毕露。   苇娘的呻吟立时变了个调子,两弯玉臂抱住他滚烫的身躯,被他撞得魂不附体,一次又一次攀上高峰,香汗淋漓,精疲力尽,他却没有停歇的意思,动作愈发蛮横。   桌上的蜡烛早已熄灭,黑暗中,身上起伏的男人就像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,苇娘心生畏惧,却不想躲避。人终有一死,受尽苦难的她,宁愿死在这无边无际,泛滥的快乐里。   她当然没有死,只是晕了过去。陆诀又弄了一阵,才鸣金收兵,念了个净身咒,搂着她睡了。   次日一早,薛随珠有事来找他,走到门口,便知道不方便进去,也没敲门,就在外面等着。不多时,门开了,陆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走出来,带上了门。   薛随珠躬身行礼,跟着他走进厨房,道:“王上,吕琰之和吕明湖师徒两个似乎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。”   陆诀道:“他们知道也不奇怪,地府那边一定会想法子,让他们不要声张。”   薛随珠道:“吕明湖去筑雪川见过骆花朝,多半是拉拢骆花朝对付您。”   陆诀舀了一瓢水,倒入锅里,弹指点着了火,笑道:“她何须别人拉拢,我看她比那帮道士还不希望我回来。”   薛随珠恨声道:“忘恩负义的孔雀,做了几百年女王,便只顾自己,可惜了王上对她的苦心栽培。”   陆诀淡淡道:“她什么样的性子,我早就知道,不必多说。你吃面么?”   薛随珠见他拿出一筲子面条,一面不敢劳驾,一面又很想尝尝他的手艺,犹豫片刻,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,道:“有劳王上了。”   苇娘在热汤面的香气中醒来,见桌上摆着两碗面,席冲已穿戴整齐,坐在椅上看书,单薄文弱的样子与床上判若两人,不禁疑心床上那个是自己的错觉。   陆诀见她红着脸,怔怔地看着自己,放下书,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脸,笑道:“想什么呢?脸这样红。”   他一说,苇娘脸更红了,低头讷讷道:“没什么。”坐起身,腰上一阵酸痛传来,腿也酸,蹙了蹙眉,一壁穿衣服,一壁仔细查看身上有没有留痕。   万幸没有,她暗自松了口气,陆诀瞟她一眼,道:“快点过来吃面罢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   苇娘梳洗一番,坐下喝了口面汤,鲜得不可思议,睁大眼睛,道:“上回的粥,也是你自己做的么?”   陆诀点点头,苇娘道:“真没想到你厨艺这样好,若不读书,去做厨子也能揾不少钱。”   陆诀端着碗,悠然道:“我只做给喜欢的人吃。”   苇娘脸又飞红了,低头匆匆吃完了面,告辞回去,陆诀也没有拦她。   下午蔡屠户回来,苇娘自觉对不住他,虽然害怕,还是殷勤地上前道:“累不累?我打水给你洗脚罢。”   蔡屠户摇了摇头,将带回来的一条鱼和一袋白面交给她,便坐在院子里劈柴。苇娘甚是诧异,做好晚饭,蔡屠户吃过,竟洗起了衣裳。   苇娘与他成亲两载,从未见他洗过衣裳,一时目瞪口呆,回过神来,道:“你放着,我来洗罢。”   蔡屠户没听见似的,晾完衣裳才去睡觉。次日天亮,他去市上杀猪卖肉,中午带了两斤肉回来,话也不多说一句,也不碰苇娘,浑似变了个人。   一连数日,都是如此,苇娘越发忐忑不安,这晚趁他不在,又来到隔壁,敲开门,看见席冲,抿了抿唇,道:“蔡良这几日不太对劲,像是中邪了。”   陆诀挑眉道:“中邪?怎么个不对劲,你进来说罢。”   苇娘进屋坐下,吃了口茶,道:“他自从他姐姐家回来,打水掏火,劈柴洗衣,什么都干,不打我,也不骂我,与以往全然两样,你说奇不奇怪?”   陆诀沉吟片刻,道:“也许他是良心发现,幡然悔悟了。”   苇娘微微冷笑,道:“我宁愿相信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,也不相信他会改过。”   陆诀勾起唇角,笑得有些神秘,道:“我给你变个戏法罢。”   苇娘愣了愣,道:“你还会变戏法?”   陆诀击掌三下,门自开了,一人端着盆热水,腆着肚子走进来,正是蔡屠户。   盆边搭着块雪白的手巾,蔡屠户走到苇娘面前蹲下,油汪汪的胖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,道:“奶奶请洗脚。”   苇娘呆呆地看他半晌,转头看向席冲,眼中满是惊骇,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   “我叫陆诀,是妖,不是人。”   自己居然是和一个妖私通!苇娘脑中轰然一炸,思绪混乱,脸色变了又变,道:“那……真正的席冲呢?”   陆诀不想和她解释夺舍的事,言简意赅道:“他被我吃了。”   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   “就在你诬陷我偷半只火腿的前一日。”陆诀眼中泛起笑意,似乎这是件愉快的事。   苇娘与席冲虽然是邻居,其实并不熟悉,印象中的他胆小怕事,这时她心中恍然,倘若那是真正的席冲,根本不会替她顶罪。   陆诀看着她,道:“害怕么?”   苇娘摇了摇头,道:“你虽然是个吃人的妖怪,却比人对我好。”   陆诀握住她的手,笑道:“你明白就好。”   苇娘明白,和秀才席冲是不长久的,和妖怪陆诀更不可能长久,但陆诀能帮她脱离苦海,这便足够了。   所以她是欢喜的,有了靠山,她抬眸看着蔡屠户,再无半分畏惧,脱了鞋,把脚伸进盆里,踢了他一脸洗脚水。   蔡屠户笑容不减,像个傻子一样,连声道:“踢得好,踢得好!”   苇娘又踢了几脚,溅得他满头满脸是水,放声欢笑,像一朵盛开的昙花,笑倒在陆诀怀中,忽然勾住他的脖颈,吻上他的唇。 第七十六章 千门万户   开春后,江屏时常带着吕黛去郊外人少的地方钓鱼,这日下午钓了两尾鲫鱼,就在河边生火烤着吃。吕黛忽觉袖中的昆仑水玉有异,拿出来果然变黑了,四下张望,只有河对岸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青衣男子,也拿着鱼竿垂钓,头戴斗笠,看不清面容。   思量片刻,吕黛对两名随行的小厮道:“我和郎君待会儿还有事,你们先回去罢。”   两名小厮便留下两匹马,回去了。   江屏道:“娘子,你想做什么?”   吕黛眨了眨眼,道:“我们去山阴馆听曲儿罢。”   山阴馆是杭州有名的男娼馆,吕黛听说里面美男如云,很想去见识见识。   江屏沉下脸道:“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,有什么好听的,不许去。”   吕黛道:“上回去晚云楼看姑娘们跳舞,一样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,也没听你说什么。合着就许你看美女,不许我看美男?”   江屏噎了一下,道:“男娼和女妓毕竟不同,女子为妓多是迫不得已,男子可以去码头运货,去酒楼打杂,明明有许多别的生计,偏要去做娼,就是下贱。去给他们捧场,岂不是助长了这股不正之风?”   吕黛瞥他一眼,心想我真要去,何必带着你,面上撒娇道:“就去这一次,下不为例啦。”   江屏正要拒绝,听她私语道:“对面的男子体内有厉鬼,等他走了,我们便跟上去。”   江屏会意,故作不情愿道:“好了,好了,就这一次。”   过了半个时辰,戴斗笠的青衣男子收了竿,拎着两尾鲤鱼离开。吕黛也拉着江屏上马,往反方向走,暗中拿出两个纸人,安放在马上,自己则和江屏隐匿身形,折回去跟踪那男子,纸人变成他们的模样继续前行。   走到百草街,青衣男子在豆腐摊前停下,要了两块豆腐,摊主笑道:“席相公,你是要做鱼汤么?”   陆诀嗯了一声,摊主好心道:“我跟你说,千万记得先把鱼两面都煎一下,这样熬出来的汤才好喝。”   “知道了,多谢计哥。”陆诀笑着接过豆腐,回到茅屋,开始杀鱼做汤。   吕黛打量着这两间又矮又窄的茅屋,怪道:“这厉鬼为何要附在一个穷秀才身上,住这么破的地方?”   江屏道:“有些人经历过大富大贵,便把功名利禄都看淡了,小隐隐于野,大隐隐于市,我看他生前一定身份不凡。”   吕黛记下茅屋的位置,和江屏回到家,传信给吕明湖。   苇娘如今胆子大了,天擦黑便往隔壁跑,茅檐低小的厨房热气蒸腾,灯火朦胧,鱼汤的香气已飘了出来。陆诀正在切萝卜丝,苇娘看他切得又快又细,捻起一根和自己的发丝比了比,竟是差不多的。   “陆郎,你刀工真好!”   陆诀笑了笑,道:“吃过饭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   苇娘道:“什么地方?”   陆诀道:“好地方。”   吕明湖收到吕黛的信,旋即御剑来到杭州,已是戌牌时分。吕黛和江屏吃过晚饭,坐在厅上等他。见他来了,吕黛要带他去席冲的住处,江屏道:“娘子,我在家也不安心,和你们一道去罢。”   吕黛知道干等的滋味不好受,看看吕明湖,想着有他在,不会有什么危险,便把江屏带上了。   春风温柔,百草街上的人家大多还亮着灯,席冲家却是暗的。吕明湖让吕黛和江屏在外面等着,自己进去探一探究竟。   走到门口,地上华光一闪,显出一道繁复至极的法阵。吕明湖心知中计,脱身已然来不及,法阵飞速旋转,圆径约有一丈,好像深海漩涡,无比强劲的吸力眨眼间便将他吸入地下。   吕黛见状,想也不想,纵身掠入法阵,跟着他被吸了进去。   她动作太快,江屏只看见一道残影,人便不见了。此时他面临两个选择,一是跟着进去,二是去找人求救。后者显然更明智,可他不知怎的,鬼使神差选择了前者。   后来想一想,也许是怕别人救不回她,与其生死不知,天涯相隔,倒不如跟着去了。   她追随吕明湖而去时,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罢。   法阵消失,并未留下任何痕迹,远在洞庭湖上泛舟的陆诀却眉头微蹙,眼中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。苇娘依偎在他身旁,吃着一杯红艳艳的葡萄酒,脸颊也是红的。   天上星河灿烂,仿佛打碎了水晶,苇娘指着其中一颗,道:“陆郎,那是什么星?”   陆诀道:“辰星,凡人所见的每一颗星都是天界神仙所住的宫殿,辰星就是水德星君的宫殿。”   苇娘道:“水德星君是不是方脸,大胡子,就像水德殿里供的那样?”   陆诀摇了摇头,笑道:“那都是凡人想象的,真正的水德星君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,四百多年前,他还在凡间,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误以为他是女人,出言调戏,被他一剑刺死。”   苇娘变了脸色,道:“那你一定很恨他了。”   陆诀叹息一声,举杯遥对辰星,将酒倾入湖中,道:“恨他,也敬他,因为他是唯一打败过我的人。”   周围一片黑暗,吕黛叫了声明湖,竟有回声。吕明湖听见她的声音,掌心托起一团火,却照见前后左右无数道身影,银汉清霁瞬间出鞘,剑光折射之下,才发现这是一间大殿,墙上挂满了铜镜,每一面约有七尺高,式样都差不多,仿佛一只只眼睛盯着他和吕黛,阴森诡秘。   吕明湖走到吕黛面前,皱眉道:“你怎么跟来了?”   “我看你落入陷阱,便跟着来了。”   “你也知道是陷阱!”   还跟着来,是不是傻?吕黛听懂他言下之意,咬了咬嘴唇,低头道:“那厉鬼一定是故意引我来此,都怪我不好,中了他的计,连累了你。”   吕明湖叹了口气,道:“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,不怪你。”掌心的火焰飞散出去,点亮了两盏大灯,灯光镜光交映,殿内每个角落都被照亮,阴森之感顿时减弱了许多。   吕黛环顾四周,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为何这么多镜子?”   吕明湖神情凝重,眉宇间笼着阴云,道:“若我没有猜错,这应该是千门万户宫。”   吕黛道:“千门万户宫?是谁的地盘?”   事到如今,吕明湖也不好再瞒着她,道:“我听师父说,千门万户宫是穆苍梧囚禁俘虏的地方,宫里有一万一千面镜子,每一面镜子都是一扇门,门后的世界吉凶难测,究竟哪一扇门是生门,只有穆苍梧自己知道。” 第七十七章 福星高照   吕黛怔了怔,醒悟过来,道:“陆诀就是穆苍梧?”   吕明湖道:“嗯,三年前他逃出地府,化名陆诀,地府一直隐瞒此事,还是被师父察觉了。秦广王抓你,也是为了警告我们,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。”   吕黛闻言,不免又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,低头看着鞋尖。   吕明湖看看她,道:“但我们就算想公开此事,也没有证据证明陆诀就是穆苍梧。”   吕黛心头一松,抬起头道:“他自己为何要隐瞒呢?他不想坐回妖王的位置么?”   吕明湖道:“也许不是不想,而是他的实力尚未恢复,公开自己的身份,风险大于利益。”   吕黛点了点头,心里还有许多疑惑,但当务之急还是从这里出去。她数了数墙上的铜镜,共有七十二面,哪一面才是生门呢?   吕明湖观察良久,毫无线索,便让吕黛随便挑一面。   吕黛生怕挑错,害他跟着倒霉,把头直摇,道:“还是你挑罢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是喜鹊,运气总归比我好些。”   他的运气也不能说不好,只是似乎都用在了天资上,但凡和赌博沾边的游戏,他总是会输。这一点,吕黛也是知道的,因此在他的坚持下,接过了挑镜子的重任。   看来看去,思量再三,吕黛指着东南方向的一面镜子,道:“就这面罢。”   吕明湖与她穿过镜子,阴凉的湿气扑面而来,两边都是凹凸不平的粗糙石壁,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倒垂下来,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。   这是一处深不见底的山洞,身后的铜镜在他们进来的一瞬间便消失了。吕黛撑开飞星传恨,和吕明湖往前走了几步,不禁倒吸一口凉气。   前方大约七八丈远的钟乳石上挂满了拳头大小的人脸,一张挨着一张,密密麻麻,数也数不清,都是嘴巴在上,眼睛在下,倒着的,眼睛都闭着。有的长满皱纹,像古稀之年的老人,有的还很鲜嫩,仿佛刚出生的婴孩。   看得吕黛浑身起鸡皮疙瘩,私语道:“明湖,那是什么东西?”   吕明湖神情有些诧异,道:“人面蝙蝠,外面已经绝种了,这里竟有这么多。我猜出口就在它们后面,我们慢慢地走过去,尽量不惊动它们,莫怕。”说着在自己和吕黛周身凝起结界,悄无声息地走到蝙蝠下面。   他个子高,未免碰到它们,不得不弯下腰。吕黛身材矮小,倒是便宜,但她知道这些蝙蝠一定不好对付,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,如履薄冰,又忍不住抬头看它们。   这一看,与一只睁开眼的蝙蝠四目相对,它长了一张老妇人的脸,沟壑纵横,像颗风干的核桃,冲着吕黛桀桀怪笑起来。   众蝙蝠被惊醒,纷纷睁开眼,群起而攻之,千百只撞在结界上力道惊人,堪比一流高手的全力一击,而且持续不断。   吕明湖索性撤了结界,掷出银汉清霁,剑光暴涨,闪电般呼啸而去,所过之处血肉横飞。他拉着吕黛,化成一道白光冲进山洞深处,这里果然也有很多面铜镜。吕明湖不假思索,还是挑了东南方向的一面,和吕黛进去了。   这次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庭院,阳光明媚,四个戴着虎头帽,穿着虎头鞋的小孩子蹲在地上,围成一圈,握拳呐喊,似乎在斗蛐蛐儿。   吕黛四下张望,没发现什么危险,松了口气,笑道:“明湖,还是你的运气比较好。”   吕明湖盯着那四个孩子,道:“未必。”   一个孩子抬头看向他们,捧着蟋蟀罐站起身,笑嘻嘻道:“哥哥,姐姐,陪我们斗蛐蛐儿罢。”   话音刚落,两只蛐蛐儿跳出来,一只金黄灿烂,一只银白耀眼,转瞬间变得有十丈多高,亮晶晶的眼睛活似四盏大灯,长长的触角一扫,鞭子似的带着破风之声,从四面八方扫向吕黛和吕明湖。   吕明湖抱着吕黛纵身一掠,落在金色蛐蛐的背上,池边的几块太湖石被它们打得粉碎。吕明湖将吕黛变回原形,收入袖中,御剑与这两只蛐蛐斗了起来。  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,吕黛从他袖中出来,庭院一大半都成了废墟,四个孩子坐在地上,围着变小的蛐蛐残骸放声大哭。   吕明湖道:“镜子应该在屋里,我们进去找找罢。”   吕黛见他并未受伤,点了点头。   屋里共有三十六面镜子,依然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生门。盲目地闯下去,再厉害的人也撑不住。   击毙第六面镜子里的妖兽,惨绿色的血自剑尖滴落,滋的一声,将地面灼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坑。吕明湖微微喘息,脸色有些发白,汗湿的鬓发黏在脸上。   吕黛好不心疼,扶着他坐在一块大青石上,拿出手帕,替他擦着汗,愁云满面道:“这么多镜子,选不对,这些怪物便层出不穷,不被它们杀死,也要被他们累死。挨千刀的穆苍梧,有本事便光明正大打一场,似这般折磨人,算什么英雄好汉。”   陆诀抱着苇娘躺在船舱里,睡梦中听见这话,心中恼道:小丫头片子,我一直没舍得吃你,你还骂我,好没良心,困死在里面算了。   吕黛长叹了口气,道:“若是江郎在便好了,凭他的运气,咱们一定能选中生门。”   吕明湖听这话,倒像是说自己不如江屏,心中有些不欢喜,淡淡道:“这又不是掷骰子,他也未必能选对。”   吕黛道:“说的也是,万一他也选错了,咱们还得保护他,更加麻烦,他还是不在的好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其实也并非毫无线索,我看这两次镜子的排列很像古籍中记载的一种阵法,顺利的话,下一次便能找出生门了。”   吕黛闻言,转忧为喜,歇了一会儿,和他进入第七面镜子。除掉了这里的妖兽,吕明湖与她进入西北方向的一面镜子,只见山雄峡峻,角峰如林,晴空碧蓝如洗,地上五颜六色的彩池星罗棋布。   一片淡蓝色的池边站着一人,头戴罗帽,身穿莲青色绉纱长袍,腰间系着元色丝绦,看背影好像江屏。   吕黛又惊又喜,忍不住叫了一声:“江郎!”   那人转过身,果真是江屏,他看见吕黛和吕明湖,神情也很惊喜,一手提起袍角,疾步走过来道:“阿黛,你没事罢?”   剑光一闪,江屏被剑尖指住咽喉,身形僵住,凛冽的寒意透过肌肤,顺着经脉,瞬间直抵心脏,体内的血似乎都冻住了。   吕黛吓了一跳,道:“明湖,你这是作甚?”   吕明湖盯着江屏,目光锐利,道:“你当真是江屏?”   吕黛被他这一问,也疑心眼前的江屏是妖兽所变,没有说话。   江屏对上吕明湖的目光,桃花眼里闪过一片阴影,流露出无奈之色,道:“吕道长,你要我如何证明?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江屏看了看吕黛,目中似有淡淡的酸楚,道:“我看阿黛随你进来了,没多想,便跟着进来了。起先我在一座鸟语花香,摆满铜镜的园子里,转了半晌,找不到你们,无意中发现那些铜镜可以穿过去,便随便进了其中一面,来到一条车水马龙,热闹非凡的街上。”   “我在店铺里发现许多镜子,又穿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里,就这样穿了十七次,来到这里,遇见了你们。”   这番话让吕黛和吕明湖都诧异极了,吕黛满眼难以置信,道:“你不曾遇上一点麻烦?”   江屏想了想,道:“只有一次穿到一个好像是苗寨的地方,当地人在举行庆典,强拉着我吃饭,我着急找你,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。”   这算什么麻烦,一路杀过来的吕明湖简直心梗,吕黛喃喃道:“你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。”   江屏道:“怎么,你们遇上很多麻烦?”   吕黛苦笑道:“岂止是很多,这是妖王穆苍梧囚禁俘虏的地方,叫做千门万户宫,有一万一千面镜子,每一面镜子都是一扇门,门后的世界吉凶难测。我们运气不好,一路走过来,回回都是凶。若不是明湖法力高强,早就命丧黄泉了。”   江屏上下打量着吕明湖,露出同情之色,道:“难怪我看吕道长脸色不太好。”   吕明湖不冷不热道:“似江公子这般福星高照的人,恐怕万中无一。”   江屏拱手道:“惭愧,惭愧,吕道长现在可相信我是真的?” 第七十八章 百密一疏   吕明湖不作声,心中还有几分狐疑,毕竟眼前的江屏也没拿出什么证据,妖兽很有可能知道他运气好,编出这套说辞。   吕黛看了看他,对江屏道:“我问你,我那件金镶玉满池娇宝石绦环放在哪儿?”   她衣裳配饰极多,东丢一件,西放一件,丫鬟整日跟在后面收拾。这件金镶玉满池娇宝石绦环是她的爱物,亲手放在衣橱里的海棠花样紫檀木匣子里,只有江屏知道。   江屏说出来,吕黛道:“明湖,我保证他是真的。”   吕明湖收了剑,吕黛上前握住江屏的手,秋水眸中柔情荡漾,道:“我的傻郎君,你又不会法术,何苦跟我们进来?倘若遇上危险,有个三长两短,叫我如何是好?”   江屏真想问她,你毫不犹豫丢下我,随吕明湖而去,叫我如何是好?   可他说不出口,她的修为,她的寿元都来自于吕明湖,没有吕明湖,便没有现在的她,这样的恩情,换做谁,都会对吕明湖忠心耿耿。   而自己虽然是她的丈夫,除了爱,能给她的,能为她做的,比起吕明湖却微乎其微,自己甚至不能陪她共度余生,因着这份愧疚,有不满也只好忍着罢了。   江屏笑了笑,道:“与其在外面牵肠挂肚受煎熬,不如进来陪你,或许我的好运气还能助你逢凶化吉。”   小喜鹊最爱听这样的甜言蜜语,过去是因为吕明湖永远不可能对她说,如今则是因为说这话的人为了她奋不顾身。   诚然他只是个弱小的凡人,但正因为弱小,奋不顾身才难能可贵。   她笑眯眯地看着江屏,眼睛像两弯月牙泉,波光粼粼,忒煞动人。   吕明湖道:“既然江公子总能挑中生门,还请你看一看,我们现在怎么走?”   他说这话时,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不加掩饰,淡淡的,对江屏的厌恶。江屏勾引了他的灵宠,本来很过意不去,现在反倒痛快起来。   他发现,自己和吕明湖的处境其实有些相似,吕明湖不喜欢吕黛和自己缠在一起,自己也不喜欢吕黛对吕明湖这般在意,心里都不痛快,却又都投鼠忌器,无法言说。   “吕道长,总要先找到镜子,我才能碰碰运气。”   吕明湖唇角微翘,那眼神只差没把蠢材两个字说出来,道:“这么多镜子就摆在眼前,江公子看不见么?”   江屏愣了愣,道:“你说这些池子就是镜子?”   吕明湖点头,这座山上高低错落,大大小小的彩池不下一百多个,池水清澈见底,宛如透明的水晶嵌在地上,倒是美不胜收。   江屏挑了一个自觉最好看的,道:“吕道长,这个怎么样?”   吕明湖心中诧异,从阵法上看,这个的确是生门。   他究竟是运气,还是深藏不露?倘若是运气,这么多面镜子,十八次,每次都能选中唯一的生门,这该是何等的运气?吕明湖认为,一个人的运气再好,也好不到这个地步。   要说深藏不露,江屏放弃鲁佛鸾,将吕黛从长乐宫带走后,吕明湖便很仔细地查过江屏的履历,主要是怕吕黛看错人。   江屏从未接触过阵法,除非有什么自己查不到的奇遇。   忽然间,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脑海,吕明湖怔怔地看着江屏,像是发现了惊天的秘密,纵然心中波涛汹涌,却一言不发。   江屏奇怪道:“吕道长,你看我作甚?”   吕黛也奇怪道:“明湖,你怎么了?”   吕明湖回过神,尽量平静道:“没什么,就这个罢。”说着纵身跃入池中。   江屏和吕黛也跟着跳下去,池中有阵法,不能使用避水咒,好在江屏水性不错,闭住气,潜入池底,忽然眼前一花,浮出了水面。   碧波浩渺,金轮当空,风中有一股腥味,远处水天相接,成群的鸥鸟在头顶盘旋,发出高亢尖细的叫声,竟是到了海上。   江屏舔了舔嘴唇,果真尝到了海水的咸苦味,又潜入水中,想看看能否回到那片池子里,潜至深处,黑黢黢的,什么都看不见,便放弃了。   “好神奇的法术,这个穆苍梧一定是天才。”他不禁感叹。   吕明湖看他一眼,心想世事难料,也许神通再大的天才也有算不到的意外。   吕黛道:“明湖,我们离开千门万户宫了么?”   吕明湖摇了摇头,道:“这里风水不对,被人动过了,应该还在宫里。我们找找出口罢。”   他掠出水面,立在飞剑上,从头到脚一滴水都没有。吕黛拉着江屏上了飞剑,施法烘干了自己和他身上的水。   吕明湖带着他们没飞多远,发现一座草木茂密的小岛,按落飞剑,见两个体貌黝黑的卷发侏儒坐在一株大树下烤肉吃。   吕明湖上前,想问问这岛上可有镜子,两个侏儒看见他们,大惊失色,站起身,高不过三寸,拔腿向树林里飞奔,一边吹响挂在脖子上的骨哨。   嘹亮的哨子声引来了一大帮侏儒,他们手持长矛弓箭,气势汹汹,满怀敌意地看着吕明湖等人,为首的一个头上插着根赤铜色的雉羽,长度和身高差不多,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,嘴里呜哩哇啦,说个不停。   江屏觉得很有趣,笑道:“吕道长,他在说什么?”   “我也听不懂。”吕明湖试用多种语言和侏儒沟通,都不见效,侏儒敌意不减,为了避免和他们起冲突,吕明湖等人退至海上,隐匿身形,绕到小岛的另一边。   吕黛自告奋勇道:“我去问问哪里有镜子。”   只见她变成喜鹊,飞到一棵榕树上,和十几只停栖在树枝间的麻雀,百灵,斑鸠,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阵,飞回来道:“它们说前面有一片瀑布,瀑布后面有个山洞,洞里有很多镜子。”   江屏道:“看来还是做鸟方便。”   瀑布后果然有个山洞,十二面铜镜摆在里面,江屏选了一面,和吕黛吕明湖穿过去。   白茫茫,热腾腾的水汽中人影幢幢,惊叫声四起,都是赤身裸体的男人,有的泡在浴池里,有的坐在长凳上搓背,捏脚,这居然是一间澡堂。   男人们齐刷刷地看着清水槽旁凭空出现的两男一女,无不瞪大双眼。吕黛长这么大,从未进过澡堂,这种地方向来是男人的专场,吕明湖严禁她踏足。  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裸体,隔着轻纱般的水汽,还未看清楚,便被江屏捂住了眼睛。与此同时,吕明湖一甩拂尘,施了个缩地术,便和他们移到了澡堂三里外的巷子里。   江屏收回手,见小喜鹊满眼遗憾,沉下脸,瞪了她一眼,道:“吕道长,我们这是出来了么?”   吕明湖点了点头,道:“这是山东兖州府。”   吕黛欢喜道:“穆苍梧若是知道江郎这般容易,便走出了他的千门万户宫,不知气成什么样呢!”   陆诀虽然有点意外,并不气恼。自从江屏在真游赌坊赢了乔吉,他便知道江屏就是自己的分身。难怪自己对吕黛一再心软,这小妖娘毕竟深得自己一缕神魂的喜爱。   分身破解了自己的阵法,有什么可气的?陆诀也不担心吕明湖多想,他笃定除了乔吉,分身的秘密再无旁人知道。   此时他正坐在崆峒山三清殿内的掌门宝座上,手里端着一只翠玉碗,碗里白花花的人脑,是刚从掌门袁海虹颅中掏出来的,还冒着热气。   大弟子聂秋实跪在地上,脸色惨白,浑身抖作一团。他已是崆峒派唯一的活口,其他人都惨死在陆诀腰间的佩剑下。   这把剑并无任何特别之处,事实上,它只是陆诀路过一间铁匠铺,花二两银子买的,却是聂秋实见过最可怕的剑。   陆诀抬眼看他,道:“知道我为何不杀你么?”   聂秋实摇头,他眼中满是恐惧,连一丝恨意都不敢有。   陆诀道:“因为我在海市的仙酿居见过你,你当时点了一出《天阙山之战》,还买下了穆苍梧的皮影,让它斟酒。我觉得很有趣,因为我就是穆苍梧。”   聂秋实瞳孔一缩,呆呆地看着他微笑的脸,心脏骤然停止跳动,竟被吓死了。   陆诀叹了口气,露出索然无味的神情。 第七十九章 道是无晴   吕明湖和吕黛江屏就在兖州分手,吕黛生怕穆苍梧再对他下手,再三叮嘱他小心。   吕明湖觉得待在江屏身边的她比自己危险多了,怕惊动穆苍梧,也不好说什么,便回了庐山。   千门万户宫里感觉不到辰光流逝,回到杭州,江屏才知道已过去一日。   满脸焦急的老管家看见他们,眉头舒展道:“少爷,少奶奶,你们再不回来,老奴便要叫人去找了。”   江屏笑道:“让厨房多做几个好菜,再开一坛金华酒,我和少奶奶劫后余生,得庆祝一番。”   老管家忙道:“怎么,你们在外面遇上麻烦了?”   江屏道:“一言难尽,说了你也不明白。”   折腾了这一通,在花厅吃了几杯酒,疲倦上涌,吕黛哈欠连天,眯着眼见江屏擎着酒杯,面色沉静,似有心事,便问道:“郎君,你在想什么?”   江屏还能想什么,不过是为她舍自己,随吕明湖而去的事耿耿于怀罢了。   他注视着吕黛,忽然想到一个很傻的问题,忍了又忍,没问出口,道:“没什么,困了便回房睡罢。”   吕黛点点头,回房躺在床上,一动不想动。江屏挥退丫鬟,坐在床边替她脱了鞋,摘了钗环。她脸庞嫣红,身上滚热,江屏解开她的衣衫,一面抚摸,一面把头低下去。   吕黛笑起来,扭着身子,伸手推他道:“莫闹,我还要睡哩!”   江屏按住她的手,在那白生生,香馥馥的嫩肉上咬了一口。他力道不轻,引来一声细细的呻吟。吕黛睁开眼,与他灼灼的乌眸对上,不禁想起捉住猎物的鹰隼,满眼都是非吃不可的凶光,叹了口气,伸手替他解了腰带。   他身子覆上来,动作有些粗暴,吕黛几次叫他轻点,他都不听。本来就困,又不舒服,小喜鹊便恼了,手脚并用挣扎道:“不玩了,你下去。”   江屏心中的郁气一下被点着了,恶狠狠地冲撞她,道:“谁跟你玩了,夫妻敦伦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!”   吕黛痛急了,又哭又喘,双手在他身上乱抓,渐渐没了力气,只能任由他欺负够了,裹着被子背过身去啜泣。   欲火平息,江屏才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疼,两条胳膊被她抓得惨不忍睹,背上更不知是何光景,苦笑道:“好了,你把我抓成这样,我给你赔个不是,扯平了罢。”   吕黛不理他,肩头轻颤,哭得可怜。江屏伸手扳她的肩头,欲使她转过身来,被她反手一抓,臂上又添了三道血痕。   江屏叹息道:“好狠心的鸟儿,不在乎我也就罢了,还下这般毒手。”   吕黛半是气愤半是委屈道:“我何曾不在乎你,分明是你只顾自己快活,不在乎我的感受。”   江屏道:“成亲以来,我总是舍不得你,只这一次放纵了些,你便这样,我若为了别的女人弃你于不顾,还不知怎样呢!”   他到底忍不住,把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,又觉得自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,有些不好意思,转脸看着墙壁。   吕黛扭头看着他的后脑勺,心中了然,反倒欢喜起来,道:“当时那个情形,换做是你,我也会跟你去的。”   江屏听了这话,舒坦多了,把之前想问没问的傻话也问了出来:“倘若我和吕道长同时落入陷阱,你选谁?”   “当然选你。”吕黛说的是真心话,毕竟跟着吕明湖,她也只是个累赘,倒不如去保护江屏。   江屏回嗔转喜,温存一番,抱着她睡了。   梦里他又在海上漂浮,漂到那座岛上,侏儒们拿着长矛驱赶他。跑着跑着,听见有个声音叫他的名字,脚步一顿,被长矛击中,飒然惊醒。   江屏,梦里那个声音又在叫他。江屏循声看去,借着月色,只见窗外有个人影,头戴高冠,像是道士的模样。   “醒了?出来罢。”再听这个声音,清清冷冷的,仿佛是吕明湖,这么晚,他来作甚?   江屏还以为是做梦,回头看看吕黛,睡得正香,一点都没听见的样子,便掐了自己一把,不是做梦,下床穿了衣服,拿起桌上的玉簪,一边束发,一边走出房门,果然看见吕明湖手持拂尘,立在月下。   江屏道:“吕道长,你为何大半夜来找我?怪吓人的。”   吕明湖冷冷道:“若非事关重大,我也不想来找你,去那边屋里说罢。”   江屏有种不好的预感,跟着他进了东厢房。吕明湖点起灯,他之前已在院子周围布下结界,这时又在房间周围布下一层结界,以免走漏风声,被穆苍梧发觉。   “江公子……”这个称呼从吕明湖口中说出来,比陌生人还生疏,他向一把交椅上坐了,漆黑的眼睛看着江屏,问道:“妖王穆苍梧的事,你知道多少?”   江屏被他看得紧张,不自觉地摸了摸耳朵,在他旁边的交椅上坐下,道:“我只听阿黛说过,穆苍梧是四百多年前的妖王,在天阙山一战中败给了琼芳真君,肉身被毁,魂魄不散,被关在地府。”   说着奇怪起来,道:“吕道长,既然他被关在地府,前日暗算你的厉鬼又是谁?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还不算太笨,穆苍梧早已逃出地府,地府唯恐天庭怪罪下来,隐瞒至今。而穆苍梧自己想必是有很多顾虑,一直化名陆诀,藏匿在俗世凡人体内。地府为了捉拿他,损兵折将甚多,又以吕黛要挟我帮忙。这件事,穆苍梧多半也是知道的,才会利用吕黛暗算我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江屏恍然大悟,欠身道:“能者多劳,吕道长辛苦了。”   “江公子,你听说过崆峒派不曾?”   江屏点头道:“听说是与武当差不多的道门大宗派,我和阿黛在仙酿居吃酒时,遇见过一帮崆峒派的弟子,趾高气昂,确实不同凡响。”   吕明湖深深看他一眼,道:“就在昨日,崆峒派满门被灭,无一活口,从他们所受的伤看,凶手只有一个。”   江屏呆了呆,道:“莫不是穆苍梧所为?”   吕明湖道:“除了他,我和家师都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。那次在天风阁,割下焦宗主头颅的应该也是他。”   江屏道:“这样一个魔头重返阳间,当真是件棘手的事。只可惜我区区一介凡夫俗子,帮不上你们的忙。”   “这倒未必,江公子,前不久我从一位前辈的遗言中得知,穆苍梧之所以魂魄不散,盖因他有个分身留在阳世。只要除掉这个分身,便能破了他的生生不息之法。”   江屏对上他意有所指的目光,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,变了脸色,僵硬地笑道:“吕道长,你该不会怀疑我就是穆苍梧的分身罢?”   吕明湖道:“若非如此,千门万户宫里那么多面镜子,你为何每次都能选中生门?”   江屏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,就像那次赢了乔吉,自己好像站在软绵绵的云端,随时会掉下去。   吕明湖的话加重了他的恐慌,不仅仅是怕死,更怕自己生来便是个工具。   不是,一定不是,他稳住心神,坚定地冲吕明湖道:“我运气好而已,我的运气一向很好。吕道长,你不能因为这个便说我是穆苍梧的分身,这太武断了。”  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道符,隔空取来一壶茶和一只空碗,将符在碗中烧成灰,倒入茶水,推给江屏,道:“喝了它,你若不是穆苍梧的分身,自然无恙,你若是,我用八卦镜便能照出他存在你体内的妖魄。”   江屏望着碗中的符水,心想我若真是穆苍梧的分身,这碗水岂不就是催命符?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,又急忙否定这个念头,咬了咬牙,端起碗,一口气喝了。   吕明湖拿出八卦镜,道:“把上衣脱了。”   江屏脸色骤变,紧紧捂住衣襟,一副上当受骗的表情道:“你方才可没说要脱衣服!”   他身上都是吕黛抓的血痕,吕明湖这么聪明的人,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,还不杀了他!   本来不喝符水还未必会死,这下喝了符水,是不是穆苍梧的分身都要死,江屏一瞬间把肠子都悔青了。   吕明湖莫名其妙道:“你又不是女人,叫你脱衣服怎么了?”   江屏目光闪烁,看了看门外,心知在劫难逃,垂死挣扎道:“吕道长,我若不是穆苍梧的分身,你能否保证不杀我?”   吕明湖觉得他内心阴暗,把自己想成了杀人狂魔,没好气道:“你不是,我杀你作甚!”   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你可不能出尔反尔!”江屏红着脸站起身,磨磨蹭蹭地宽衣解带,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。   那些细细长长,纵横交错,还很新鲜的血痕显然是出自女人之手。这会儿功夫,他身边的女人只有吕黛。   这就是她想要的床笫之欢?   吕明湖表情没什么变化,平静得出乎江屏意料。他将法力注入八卦镜,镜光照在江屏胸口,赫然显出一条约有两寸长的黑色纹路。   仔细看,这纹路还在动,仿佛一条被钉住的小蛇。   江屏低着头,也看见了,脑子里轰的一声,天塌地陷,他浑身僵硬,脸色惨白,像一尊石像坠入深渊,摔得粉身碎骨。   做凡人好不好?江屏一直觉得很好,即便在吕黛的带领下,见识过种种仙家妙法,他依然不改初衷。   因为凡人朝生暮死,所以对悲欢离合,世间万物有神仙难以理解的热情。就像吕明湖,他法力高强,相貌英俊,只要他愿意,多的是女人投怀送抱,可他并不觉得男欢女爱有何乐趣。这难道不可惜么?   看不破红尘,有时是种福气。江屏原以为自己是个再幸运不过的凡人,却没想到自己只是个再倒霉不过的工具。   他抬起头,面色灰败,一双神采全无的眸子好像被风吹灭的灯,看着吕明湖,并没有求饶,只是涩声道:“吕道长,有你照顾阿黛,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,动手罢。”   他闭上眼,腰板挺得笔直,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,倒是比吕明湖想的勇敢。   吕明湖眉峰紧蹙,收起八卦镜,沉默半晌,道:“把衣服穿上罢。”   江屏诧异地睁开眼,道:“你不杀我?”   “杀人并不是好事,让我再想想,或许有不伤及你性命的法子,除掉你体内的妖魄。今晚我与你说的话,勿要告诉任何人,包括吕黛。”   这样一个人为自己着想,江屏简直受宠若惊,呆呆地点了点头,穿好衣服,道:“吕道长,我死了,阿黛便会回到你身边,你不高兴么?”   吕明湖瞟他一眼,道:“将来我会带她去天界,我希望她对凡间的回忆都是快乐的。”说罢,拂尘一挥,撤了结界,出门化光而去。   江屏伫立在夜风中,目送那一点星光远去,喃喃道:“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啊。” 第八十章 鹊桥归路   席冲的身份已经暴露,百草街的茅屋回不去,陆诀便带着苇娘住在洞庭湖畔的一所宅子里。苇娘喜欢这个地方,推窗可见湖光山色,每日和心爱的男人侍弄花草,洗菜做饭,过去总觉得漫长的辰光倏忽加快了流速,一眨眼半个月便过去了。   这日傍晚,陆诀从外面回来,身后跟着一名少女,身材纤细,面孔白净。   陆诀道:“这是我从海市买回来的丫鬟,叫秋萍,往后便让她服侍你罢。”   秋萍上前道个万福,苇娘警惕地打量她一番,拉着陆诀走到一旁,道:“我不用人伺候,你让她走罢。”   陆诀道:“明日我要出去一趟,大约三个月后回来,你一个人我不放心,本想让我的朋友照顾你,又怕你不习惯。秋萍是妖,会点法术,不仅能帮你做事,还能保护你。”   苇娘依依不舍地看着他,眼中还有几分忐忑,道:“你一定回来么?”   陆诀抚上她的脸庞,笑道:“不回来,我便是池子里的王八。”   苇娘道:“好,那我等你。”   崆峒派被灭门,其他门派都人心惶惶,一时,捉拿陆诀成了道门与地府的共同目标。就连四百多年前,对付穆苍梧,双方都不曾似这般团结。毕竟当时穆苍梧为祸人间,并不是地府的过失。   阳世也好,阴间也罢,官府向来是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。   陆诀没有刻意掩盖行踪,很快便被鬼差发现他住在一座无名的小岛上。消息传回地府,地府又通知道门,双方派出二十六名高手前往陆诀所在的无名岛。   吕明湖是这二十六名高手中最年轻的一个,吕黛闻讯,便带着江屏赶回长乐宫。   秦广王手下的娄判官也在,吕黛见过他,道:“娄大人,您老是长辈,修为深厚,法力无边,到了岛上,可得多看护明湖些。”   娄判官苦笑道:“小娘子,莫要给我戴高帽,我虽比小吕道长痴长几百岁,法力还不及他呢。”   吕黛道:“您太自谦了,不管怎么说,陆诀是你们地府的逃犯,他的路数,您比明湖了解,有道是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嘛!”笑了笑,又压低声道:“您恐怕不知道,明湖机缘巧合,继承了琼芳真君的衣钵。琼芳真君见在天庭做着水德星君,他等了这么多年,才等到明湖这样的天才做他的弟子,明湖若有个闪失,他老人家的性子,您是知道的。”   吕明湖和琼芳真君的渊源,连秦广王都不知道。子元真人不屑于借这层关系给娄判官等施压,让他们保全爱徒,故而也没有说。   娄判官闻言,心中一惊,道:“此话当真?”   吕黛道:“千真万确,琼芳真君的爱物紫金古镜还是我从金陵城,水西门外一姓魏的老汉手中购得,送给明湖的。”   娄判官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,便信了,低头忖道:穆苍梧本就是琼芳真君降伏的,若被他知道地府走失了穆苍梧,又折损了他的弟子,岂不是罪上加罪?到时候上司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,我哪里还有活路?   于是对吕黛道:“小娘子放心,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,也断不能让小吕道长有甚闪失。”   吕黛目的达到,满眼感激道:“多谢大人,大人也要多保重。”   那边江屏也对吕明湖道:“吕道长,前途凶险,你多保重。”   他神态真诚,吕明湖却没搭理,走到娄判官身边,道:“娄大人,我们走罢。”   辞别子元真人,一行人和鬼驾云而去。   天高云淡,陆诀拿着一柄小刀和一块乳黄色的黄杨木,坐在礁石上雕刻。他身边放着一只完工的凤,凤身细长,凤尾铺展如花,光泽灿烂,巧夺天工。   他手里雕刻的是一条龙,龙昂首,蹲踞于莲花座上,一爪抓握火焰珠,只差一双眼睛了。远处传来迅疾的风声,他们来了,陆诀眼也不抬,继续刻画着龙睛。   蜀山,蓬莱,龙虎山,武当,各大门派的高手远远看见他,都心里犯怵。   怎能不犯怵?一个人,一把剑,便能屠尽崆峒派,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!   浪花打在礁石上,乱珠碎玉一般溅开,那澎湃的撞击声不断冲击着众人紧绷的心弦。   吕明湖和娄判官等也来到这里,娄判官清点了一下,人人鬼鬼都来齐了,当下摆开阵法。这套阵法有两层,外层守朴阵,乃是十四名高手组成的壁垒,内层惠风阵,阵中的八名高手将自身法力汇聚于阵眼的四人身上,如此便能与陆诀一战。   这四人是蜀山的项长老,武当的舒长老,吕明湖和蓬莱的苏天心。苏天心天资出众,剑法之高与吕明湖相差无几。年轻人虽然修为不足,但体力充沛,绝非老人可比。   阵法结成,陆诀最后一刀落下,龙睛登时有了神采,整个都活过来,要脱手而出一般。   娄判官厉声道:“陆诀,你背叛地府,作恶多端,今日难逃法网,还不束手就擒!”   “背叛?”陆诀笑起来,道:“娄判官,你怎么不告诉他们,我究竟是谁?”   娄判官面不改色,道:“你是枉死城逃出来的鬼差,还能是谁!”   陆诀哈哈大笑,用小刀指着他道:“你们地府真是鬼话连篇!”说罢,向着木雕吹了口气,只见一团金光爆开,浑似金乌坠落,朱辉散射,刺得众人睁不开眼。   金光中飞出一龙一凤,龙吟凤鸣,声振九天。霎时间,阴云丛生,遮天蔽日,凤喷火,龙吐水,这壁厢火光灿灿接天关,那壁厢风雨飕飕迷地脚,端的是江翻海沸,地动山摇。   守朴阵在水火之中大放光芒,宛如一颗坚不可摧的明珠,吕明湖,苏天心,项长老,舒长老四人持剑攻向陆诀。火凤水龙也不管他们,只顾攻击组成守朴阵的十四名高手。   陆诀立在礁石上,身影一晃,化出三个身外身,各自持剑,与吕明湖等人打斗起来。   剑光交错,剑气纵横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   惠风阵中的娄判官紧盯着吕明湖,生怕他有个闪失,连带着自己也没命。看了一会儿,他便发现吕明湖的剑法尤其巧妙,与陆诀的剑法竟有相克之意。   想必这就是琼芳真君所创的流波剑法了,小喜鹊精诚不欺我,这小道士果真继承了琼芳真君的衣钵。娄判官这么想,看吕明湖的眼神一发关切。   陆诀对流波剑法熟悉至极,正是这套剑法,令他从风光无限的妖王变成了阶下囚。四百多年来,他无数次地在心中演练这套剑法,就像熟悉自己的剑法一般熟悉它。   吕明湖使出流波剑法中的第一招,他便发现了,却有些不敢相信,直到第七招,他才确信无疑,问道:“你怎么会流波剑法?”   吕明湖道:“在下机缘巧合,继承了琼芳真君的衣钵。”   陆诀喜出望外,目光闪动,笑道:“好,好极了,让我看看你学得怎么样!”   又斗了几个回合,他身法腾挪,剑光一转,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吕明湖的剑,带着飕飕的风声,响尾蛇般扑向他的脖颈。   吕明湖身子一斜,轻烟似地倒掠三丈,饶是速度极快,还是被划破了皮,血流出来,染红了衣襟。   陆诀道:“你学得不错,但江山代有才人出,剑法也一样,琼芳的这套剑法如今过时了。我在寒冰地狱四百多年,悟出了一套寒冰剑法,共有六招,方才你看见的是第一招,我再给你看第二招。”   吕明湖颈上的血还在流,他却不在乎,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诀,眼珠泛着异样的神采。   陆诀喜欢他这样的眼神,专注,期待,没有一丝杂质,像个纯粹的知音,不像大多数人,看见自己出剑,眼中只有恐惧,不懂欣赏。   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,陆诀同时向其他三人也使出了这一招。   三人听说他在寒冰地狱四百多年,便想到了穆苍梧,正惊疑不定,舒长老被刺穿心口,顷刻毙命,项长老被削去了左耳,鲜血淋漓,苏天心因穿着紫绶仙衣,挡下了这一剑。   唯有吕明湖衣衫拂动,仿佛一片被剑风扫开的叶子,飘飘荡荡躲开了。   陆诀感到惊讶,世上能避开这一剑的人绝不超过五个,这后生对剑意的捕捉,精准又迅速,当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。   就在这时,守朴阵中的三名长老支撑不住,口吐鲜血,栽入茫茫海水中。守朴阵被破,惠风阵中的八名高手失去屏障,旋即就有两人被火凤一翅膀拍碎了脑袋。   失去了阵法助力,吕明湖,苏天心和项长老三人法力骤降,娄判官急忙上前帮忙。   “吕明湖,看好了,这是第三招。”陆诀再次出剑,剑光飞舞,化作光圈,剑气滔滔,如海水倒灌。   项长老等人已无还手之力,都道吾命休矣,却见周身红光夺目,一件鸟笼似的法宝罩在头顶,挡住了陆诀的剑。   “这不是我家王爷的九龙神火罩么!”娄判官死里逃生,激动得热泪盈眶。   苏天心看见是吕明湖拿出来的,道:“吕师弟,这宝贝怎么会在你手上?”   吕明湖道:“吕黛拼死向秦广王要来的,你们待在这里,我去对付他。”   娄判官一把扯住他的衣袖,道:“吕道长,何苦去送死!”   吕明湖并不觉得自己是送死,甩开他的手,一跃而出。陆诀的剑劈面刺来,宛如高山流水,直泻而下。吕明湖举剑招架,两股剑气相撞,排旋激荡,九龙神火罩剧烈震颤,竟显出一道道裂痕。   吕明湖倒退十数丈,堪堪在海面上站稳,脸色苍白,唇角的血迹尤为醒目。   “吕师弟,我来帮你!”苏天心挥剑攻向陆诀,娄判官咬咬牙,举起判官笔,也冲了上去。   陆诀一剑逼退他们,面向吕明湖,微笑道:“流波剑法共有十三招,你已经用光了。”   吕明湖摇了摇头,道:“我练的流波剑法有十四招,这最后一招是我自创的。你看好了!”   陆诀只见一道弧光越过碧波射来,蕴含着千万种变化,一时竟无法招架,所有退路都被封死。   银汉清霁贯穿他的心口,他看着吕明湖,目中尽是惊艳之色,道:“妙哉,这一招可有名字?”   吕明湖道:“有,叫鹊桥归路。” 第八十一章 志士仁人   陆诀倒在地上,火凤水龙同时变回木雕,坠入海中。   幸存的众人众鬼都松了口气,娄判官满脸堆笑,拱手对吕明湖道:“吕道长真不愧是道门英才,方才那一剑精妙绝伦,威力无穷,让我等大开眼界,佩服,佩服!”   吕明湖心知事还未了,淡淡道:“微末道行而已,大人过奖了。”   苏天心指着陆诀的尸体,道:“娄大人,请你告诉我们,他究竟是谁?”   娄判官道:“他是背叛地府的鬼差陆诀,如今已经伏法,苏公子还有何疑问?”   苏天心直直地看他片刻,说了句没什么,转过脸,问了问项长老和吕明湖的伤势,便和同行的卓长老回蓬莱了。   娄判官带着剩下的三名阴官回地府复命,其他人也各自打道回府。   吕明湖和巴长老回到长乐宫,天已黑了,吕黛和江屏提着灯迎上来,见他衣襟上都是血,吓得吕黛脸色比他还白,慌慌张张道:“你受伤了,重不重?快进屋坐下,让我看看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一点皮外伤,不碍事的。”   巴长老道:“明湖,你先包扎一下,换件衣裳,我去见掌教,你待会儿再过来。”   吕明湖道了声是,进屋坐在椅上,吕黛凑近了看他脖颈上的伤,心疼得直掉眼泪,道:“这若是再深一点,要了你的命,叫我怎么样呢?”一面打水给他清洗,一面又问:“还有哪里伤着不曾?”   江屏见这光景,只恨受伤的不是自己。   他问道:“吕道长,那陆诀死了么?”   吕明湖嗯了一声,也没多说什么,包扎完毕,换了件衣裳,让他们早点歇息,便去见子元真人。   江屏还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置自己这个穆苍梧的分身,满心忐忑,当着吕黛的面,也不好多问。   吕明湖和子元真人说完话,回房见桌上搁着一盅热腾腾的红枣灵芝莲子羹,心知是吕黛准备的,她过去并没有这样的心思,嫁了人,毕竟不同了。   他坐下,拿起勺子,一口一口地吃完,擦了擦嘴,合衣躺在床上,沉沉睡去。   魔头陆诀在道门和地府派出的高手围攻下,最终寡不敌众,邪不压正,被长乐宫掌教的高徒吕明湖一剑穿心,魂飞魄散,罪有应得。这一消息火速传遍了修仙界,本就名声在外的吕明湖,一发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了。   子元真人自是面上有光,淡山等一帮小道士更对吕明湖佩服得五体投地,都好奇他打败陆诀的那一招叫什么,又不敢问他,便让吕黛帮忙问问。   吕明湖睡到下午才醒,窗外鸟声啁啾,小喜鹊正和两只画眉鸟在枝头闲聊。   画眉鸟道:“听说那个屠尽崆峒派的魔头死在吕道长剑下,是真的么?”   小喜鹊道:“自然是真的,你们不知道,先前秦广王死乞白赖地求明湖帮他捉拿陆诀呢!他也知道,天底下除了明湖,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本事。”   画眉鸟很是羡慕道:“吕道长法力如此高强,前途不可限量,将来你若随他去了天界,可别忘记我们。”   小喜鹊道:“我若去了天界,一定替你们祈福。”   吕明湖听着她信誓旦旦,得意外露的语气,不禁笑了。昨日的惊涛骇浪,血雨腥风,回想起来倒像是一场梦。   他走出房门,吕黛看见他,飞下来变成人形,道:“你感觉怎样?”   吕明湖道:“好多了。你帮我去四师叔那里要两朵宁神花,我有用。”   吕黛答应一声,便往外走,忽又折回来,道:“淡山他们让我问你,打败陆诀那一招叫什么名字?”   春风迎面吹来,吕明湖眉目亦温柔了几分,道:“叫鹊桥归路。”   吕黛看着他,怔了片刻,抿嘴笑了,眼睛里星光熠熠,道:“我能学么?”   吕明湖道:“等你再修炼五百年,我便教你。”   吕黛想象着五百年后的自己,学会了吕明湖的所有绝学,成为天上人间最厉害的喜鹊精,不不不,应该是喜鹊仙子,不禁心花怒放,笑容满面,欢天喜地,蹦蹦跳跳地去找淡山等人了。   江屏在房中看书,吕明湖走进来,他忙站起身,道:“吕道长,你身体怎样?”   吕明湖道:“我没事,你可有感觉到什么?”   江屏摇了摇头,吕明湖道:“我和师父探讨过分身的事,师父认为分身应该比其他人的肉身更有助于穆苍梧恢复,但他一直没有用,定是时机尚未成熟。这次他行踪暴露,被我等围攻而死,多半是他计划好的。他预备这之后用你的肉身复生,杀我们个措手不及。”   江屏听了这番推测,毛骨悚然,低头看了看自身,道:“那现在如何是好?”   吕明湖道:“说来也巧,我与林泉寺的净心禅师相识,曾带吕黛去拜访过他。林泉寺里有一阵法,名为梵音解厄阵。五百多年前,圆觉祖师被魔王所伤,佛门诸位长老为了化解魔王留在他体内的煞气,以泉眼为阵眼,布下此阵。”   “我想此阵对你体内的妖魄一样有效,我与净心已经说好,明日我便带你去林泉寺。”   江屏绝处逢生,面露喜色,道:“吕道长,你为了我这条命费心费力,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。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莫要高兴得太早,梵音解厄阵究竟能否祛除你体内的妖魄还未可知,倘若不能,纵然我不想杀你,别人也会下手。”   江屏默然片刻,道:“吕道长,你能否给我一道自我了断的符,或者丹药之类的东西?万一我们无法阻止穆苍梧复生,我至少可以和他同归于尽。”   《论语》有云:志士仁人,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。但自古以来,多的是求生以害仁者,杀身成仁的大丈夫少之又少。   吕明湖不想江屏有这等决心,惊讶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我不能给你,死是最愚蠢的选择,活着才有希望。”   江屏道:“被人控制,身不由己,活着又有什么意思。再说,我若变成穆苍梧,与你为敌,与长乐宫为敌,叫阿黛如何自处?”   他若变成穆苍梧,后果确实很严重。吕明湖沉吟不语,最终经不住他一再恳求,拿出一颗红丸,道:“捏碎这颗毁灵丹,只需一弹指的功夫,便神魂俱灭。但你必须答应我,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能用。”   江屏对天发誓,吕明湖方才把毁灵丹给他,又拿出一个纸人,援笔写上他的生辰八字,让他带在身上。   江屏问了纸人的用途,收入囊中,道:“毁灵丹的事自然不能告诉阿黛,但我是穆苍梧分身的事,还是告诉她罢,这样不管结果是好是坏,她总归有个准备。”   吕明湖想了想,没有反对。   吕黛先去四长老的住处要宁神花,四长老听说是吕明湖要的,拣上好的给了她一大包。她又去找淡山等人,告诉他们,吕明湖打败陆诀的那一招以她为名,叫鹊桥归路。   淡山瞧她那副得意样儿,心里便不痛快,道:“我才不信呢,一定是你瞎编的。”   吕黛道:“不信你去问他!”   淡山撇了撇嘴,道:“我怎么好意思打扰明湖师兄休息。”   吕黛嗤笑一声,盯着他,似乎将他看透,道:“你就是嫉妒我和明湖比你和他亲近。”   淡山对吕明湖崇拜极了,讨厌吕黛,正是因为她比自己亲近吕明湖,当下红了脸,否认道:“我才没有呢!”   吕黛大笑而去,淡山朝她的背影愤愤地挥了几拳。   江屏见她回来了,道:“娘子,我和吕道长有件事要告诉你。”   吕黛听说他是穆苍梧的分身,浑似晴天一个霹雳不偏不倚,正打在自己头上,呆呆地看着他,说不出话。   江屏忙道:“你莫怕,吕道长已有法子祛除我体内的妖魄,明日我和他去林泉寺,你在这里等我们。”   好半晌,吕黛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,转动眼珠,看向吕明湖,道:“林泉寺?”   吕明湖道:“你还记得寺里的梵音解厄阵么?”   吕黛点了点头,道:“净心禅师说那是几位长老为了化解祖师体内的煞气布下的。”说着眼睛一亮,道:“那阵法也能祛除江郎体内的妖魄?”   吕明湖并不确定,道:“试试便知道了。”   吕黛道:“我和你们一道去。”   “不行。”吕明湖神情严肃,道:“师父说穆苍梧看似不羁,实则心思缜密,江屏对他如此重要,他一定会派亲信暗中盯着江屏。明日去林泉寺,或许会遇上麻烦。”   “那我更非去不可了。”吕黛握住江屏的手,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,对吕明湖道:“他是我的夫君,本该由我保护。”   江屏看着她,心中滋味复杂,面上却在笑,道:“吕道长,既如此,就让阿黛一道去罢。”   吕明湖发现小喜鹊在江屏的事情上,异常固执,就像小孩子对待自己用沙子筑成的小小城池,绝不允许别人侵犯。   他忽然明白,即便她很喜欢依附自己,也需要独属于她的小世界。   大千世界包含百亿个小世界,江屏就是她的小世界。她要保护江屏,吕明湖要保护她,这一层套一层的关系,将他们系在了一起。   吕明湖心中叹了口气,答应让她同行。   入夜,吕黛宽衣上床,将脑袋搁在江屏胸口,道:“难怪你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,我还以为你惦记哪个姑娘呢。你莫担心,就算梵音解厄阵不行,还有别的法子,我总会陪着你的。”   江屏道:“我不担心,倒是娘子你,不怕么?”   “怕什么?”吕黛挑眉看他。   江屏目光不知何时变得阴沉,一把掐住她的脖颈,按在枕头上,张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,表情狰狞道:“我若变成穆苍梧,第一个吃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妖精。”   吕黛眨了眨眼,身子微微发抖,怯生生道:“大王,只要您不吃我,叫我做什么都行。”   江屏偏头想了想,道:“那你哭一个我看看。”   吕黛忍不住,吃吃笑起来,烛光下花靥星眸,娇俏动人。江屏也笑了,松开手去扯她的裤子,道:“上头不哭,下头哭也行。” 第八十二章 梵音解厄   次日一早,吕明湖御剑带着吕黛和江屏前往林泉寺,同行的还有杜长老和吕明湖的四师兄邵子舟。   及至林泉寺,江屏见云雾缭绕,山色空蒙,路边千般奇花,百样瑶草,万节修篁青翠欲滴,比之长乐宫,又是另一种方外之地的气象,心中的烦恼,担忧,恐惧不觉淡了几分。   净心身披袈裟,手持禅杖迎出来,江屏昨晚已听吕黛说了不少关于这位妙音和尚的事,打量一番,果真人物出色。   净心也打量他两眼,微笑道:“这位想必就是江施主了,小僧日前收到吕道长的信,便请了天竺寺的法照,法远二位长老来帮忙,他们已经到了。”   江屏双手合十,满脸过意不去道:“有劳禅师了。”   净心道:“江施主,此事关系重大,我等责无旁贷,你其实无需挂怀。”   邵子舟道:“但愿穆苍梧的手下还不知道江公子来了这里。”   杜长老道:“知道便知道了,怕他们作甚?”   邵子舟道:“师叔,我倒不是怕他们,只是他们来了,坏了这等清修地,岂不可惜?”   说了几句话,一行人向大雄宝殿后的禅堂走去,吕黛凑近净心,低声道:“禅师,此事你有几分把握能成?”   净心道:“小僧听说江施主在真游赌坊赢了乔吉,他运势这般好,想必能逢凶化吉,遇难呈祥。”   吕黛见他似乎颇有把握,心下稍安,道:“怎么你足不出寺,也知道海市的消息?”   净心面色羞赧,道:“阿弥陀佛,说来惭愧,小僧也曾去过真游赌坊,输给了乔吉,之后便很关注他的赌局。”   吕黛笑起来,道:“原来禅师也有执念。”   进了禅堂,见过法照,法远两位长老,吕明湖对吕黛道:“你待在这里,我和师叔,师兄守在外面,有事你便叫我。”   吕黛点点头,他们便出去了。   地上的法阵纹路比上次来时清晰了许多,想是净心修补过了。净心让江屏在法阵中央跏趺而坐,自己和两位长老在边上合掌而坐。   吕黛站在一旁,看着他们。   净心道:“江施主,请闭目,稍后你会看见不一样的景象,勿要惊慌,勿要睁眼,那是你的内景。内者,心也;景者,象也。心居身内,存观一体之象也,故曰内景也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江屏看向吕黛,见她担忧地看着自己,笑了笑,示意她不必担忧,闭上了眼睛。   三僧异口同声,念动咒语,语速极快,听不清念的什么,只见法阵散发出淡淡的金辉,越来越亮,将江屏整个笼罩,吕黛渐渐看不清他的身影。   “哥哥,你去哪儿?”行乐城玉露殿内,薛荆玉九双眼睛望着披挂整齐的兄长,好奇问道。   薛随珠却是美少年的模样,神采奕奕,像要去做一件期待已久的事,道:“今日王上复生,我去接他回来。”   薛荆玉知道陆诀就是穆苍梧,闻言诧异道:“他不是被吕明湖杀了么?”   薛随珠瞪他一眼,道:“蠢货,你当那小道士真有本事杀了王上?不过是王上的障眼法罢了!王上有个分身,一直藏在俗世,是个叫江屏的凡人。今日王上在他体内复生,功力更胜往昔,正好杀道门个措手不及。”   “江屏?”薛荆玉大惊失色,道:“他不是黛妹妹的丈夫么?”   薛随珠也是前不久才被陆诀告知江屏的身份,后知后觉那日在西湖上,看见吕黛和江屏携手赏雪,陆诀为何说她眼光极好,合着那是他的分身,能不好么!   嗯了一声,薛随珠旋即想到弟弟怎么知道江屏是吕黛的丈夫?转眸看住他,道:“你去找过吕黛?”   薛荆玉挠了挠头,道:“偶然在杭州见过她一次,知道她嫁人了,我也没做什么。”   薛随珠冷冷道:“她如今算是王上的女人,勿要再打她的主意。”   薛荆玉本来想着江屏一介凡夫俗子,青春有限,等吕黛弃了他,便趁虚而入,这下可好,江屏变成了妖王,自己再无机会,九个脑袋都耷拉下来,怅然一声叹息。   薛随珠叮嘱他看好门户,驾云来到林泉寺,一道剑光匹练般迎面而来,挥刀格挡,整条右臂为之一麻,暗自惊叹这小道士修为精进之快,口中厉声道:“吕明湖,吾王复生,你们谁也挡不住,休要白费力气!”   吕明湖轻飘飘地立在一根修竹梢头,雪白的道袍,翠绿的竹枝,随风摇曳。   他道:“薛城主,自古邪不压正,我看是你白费力气。”   话音刚落,银虹似的刀光向他横扫过来,刀风所及之处,每一片竹叶都碎成千百片,纷纷扬扬,飘洒如雨。吕明湖却出现在另一边,刀光一收,薛随珠反手又劈向他。   斗了四五个回合,司马万里和骆花朝也来了,杜长老迎上司马万里,把骆花朝留给邵子舟。邵子舟当然不是骆花朝的对手,但骆花朝不过是来做做样子,免得穆苍梧真的复生,面上不好看。   外面真真假假,打得热闹,梵音解厄阵中的江屏却看见一道人影立在缥碧色的湖水上,隔着茫茫的雾气,看不清楚,几座淡墨似的山峰环绕四周,这就是自己的内景么?   那人是谁?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内景中?   江屏忍不住走上前,脚下一动,才发现自己也在湖水上,却如履平地。   靠近了,他看清那人的模样,玄色长袍裹着挺拔的身躯,一张英俊却看不出年龄的脸,似乎很年轻,又好像经历过沧海桑田,有种超然物外的气度。   “你是穆苍梧?”   穆苍梧微微颔首,江屏并不觉得害怕,他听过这位妖王种种令人闻风丧胆的事迹,见过他穷秀才的样子在街上买豆腐,去过他建造的千门万户宫,如今更知道自己是他的分身,对他的感觉复杂难言。   穆苍梧注视着他,道:“你我之间的渊源,吕明湖想必都告诉你了。他当真是个极聪明的人,难怪琼芳愿意把衣钵传给他。江屏,你想做妖王么?”   江屏道:“不想,做了妖王,我便不是我了。”   穆苍梧唇角露出笑意,道:“你逢赌必赢,福星高照,因为你就是我,我屡次对吕黛手下留情,因为我就是你,你我本是分不清的。做了妖王,法力无边,寿与天齐,能保护你心爱的女子,与她永不分离,何乐而不为?”   因是凡人之身,无力保护吕黛,不能陪她共度余生,一直是江屏心中的遗憾。   穆苍梧对症下药,满以为能看见他的动摇,却不想他眼神坚定,道:“你说的这些都很好,却不是我想要的。就像鲁小姐是我命中注定的姻缘,我却没有娶她,因为我是一个人,有自己的心意,不是一个傀儡,谁也不能操控我。”   穆苍梧眼中露出惋惜之色,叹了口气,道:“我本想与你共存,你既如此顽固,休怪我不留情面了。”   法阵中倏忽冒出一缕黑烟,毒蛇般直扑江屏眉心,原来五百多年前,圆觉祖师体内的煞气并未化解,只是被法阵封印,这时释放出来,对一般人而言与剧毒无异,对穆苍梧而言却是极好的补品。   法照,法远二僧脸色惊变,对视一眼,同时意识到是法阵出了问题,却见净心面露笑意,似乎很高兴看见这一幕。   法照法远怔了怔,难以置信道:“净心,是你改了法阵?”   净心点点头,道:“二位长老有所不知,小僧今年五百多岁,与穆施主是知己好友,一直在此等他复生。”   吕黛骇然看着净心神采飞扬的脸庞,好像失足掉进了冰窟窿里,无尽的恐惧涌上来,她什么都来不及想,冲进法阵,拉住江屏的手臂,掠身而出。   法远怒火中烧,对法照道:“师兄,今日我们便替佛祖除掉这个败类!”   二僧挥拳攻向净心,江屏倏忽睁开眼,看着他们,翘起唇角,转脸对吕黛道:“娘子,我教你一招仙人指路。”说着往她手中塞了两颗松果,带着她的手腕一转一翻,动作极为灵巧,快捷无比。   两颗松果飞掷出去,一颗正中法远眉心,半边都嵌了进去,一颗打在法照手臂上,他挥出去的拳头立时无力地垂了下来,胸口挨了净心一掌。   法远眉心淌血,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。   “师弟!”法照扑过去,拿出一座八宝玲珑塔,罩住自己和法远,探了探他的脉搏,面露悲痛之色。   吕黛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被江屏握住的手,心中震撼非常,转眸对上他笑意浅浅的眼,打了个寒颤,道:“你不是江郎。”   他微微挑起眉梢,道:“那我是谁?”   吕黛不答,试图抽身逃离,却动弹不得,叫了几声明湖,也不见他过来。   穆苍梧笑道:“你一身先天之气,极为难得,第一次在真游赌坊看见你,我便想吃了你。无奈你实在有趣,我一次又一次心软,今日说什么,都不能放过你了。”   他俯首咬住她的颈子,混着先天之气的鲜血涌入口中,香甜极了。吕黛痛得满头冷汗,不住叫江屏的名字。   水下伸出无数黑色的藤蔓,江屏被缠住脚踝,拖拽下去。他闭住气,使劲挣扎,身子像沙袋,越来越沉,意识越来越模糊。   江屏,江屏,一声又一声的呼唤,唤起往事一幕幕。曾府初遇,望仙桥畔相会,她假扮鲁小姐骗自己私奔。从此他偏离了命中注定的轨道,走上一条谁都没想到的路。   这千方百计的姻缘,虽然动机不纯,却是此生最珍贵的回忆。   江屏猛然睁开眼,血腥味充满口腔,耳边是吕黛痛苦的呻吟,自己正咬着她的脖颈,急忙松开口。   吕黛眉头紧蹙,苍白的脸上冷汗一滴滴滑落,定定地看着他,轻声道:“江郎?”   江屏看着这个闯入命中的意外,心想倘若再走下去带给她的只有痛苦,不如到此为止罢。   他伸手轻抚她的脸庞,道:“娘子,对不起。”手指一动,捏碎了藏在袖中的毁灵丹,满是留恋的目光弹指间熄灭。 第八十三章 天与多情   “苍梧!”净心惊呼一声,疾步上前,一蓬星光飞射而来,他旋身一挥袈裟长袖,带起一股劲风,星光微偏,击穿了他的长袖。   吕黛举着飞星传恨,冷冷地看着他,道:“你别过来!”   她抱着江屏,退至大雄宝殿,将他放在佛前的蒲团上。飘忽的长明灯照着他的脸,神情安然,唇角还有一丝笑意,却不见了肌肤下的光彩。   吕黛呆了片刻,欲探他的脉搏,发现他手中红色的碎屑,心中雪亮,仿佛一把尖刀插进来,痛不欲生。   吕明湖听见一声凄厉的悲号,似野兽遭遇重创时发出的声音,他知道是吕黛,变了脸色,连挥三剑,刺中了薛随珠,飞身掠入大雄宝殿。   昏暗的大殿神幔低垂,垂眉敛目的佛像前,吕黛抱着江屏,低头坐在地上,与他脸贴着脸,泪流不止。   她脖颈间鲜血淋漓,吕明湖沉下去的心揪起,走到她身边,看了看她的伤,像是被咬的,所幸并不严重,问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   吕黛抬起头来看他一眼,目光有些呆滞,道:“净心是他们的人。”   吕明湖在她周身布下结界,穿过后门,净心看见他,心知不敌,化光便走。   吕明湖御剑追上去,斜刺里闪出一道人影,穿着银灰色长袍,戴着面具,手里缠着根金链,链子两端系着小西瓜似的铜锤。   金光一闪,铜锤流星般击向吕明湖的胸膛,速度极快。吕明湖躲得更快,同时剑光飞射而出,刺穿了远处的净心。   灰衣人叹息一声,挥动金链子,两道金光交剪而来,吕明湖向后飞掠,险些被击中。斗了四五个回合,灰衣人化成一阵清风,杳然远去。   吕明湖感觉他修为深不可测,这样的高手并不多,却想不出他是谁,也没有追,返回大雄宝殿。   吕黛还在哭,泪水汩汩地淌满脸颊,却不发出声音.   吕明湖蹲下身,从江屏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一个纸人,道:“为防万一,我让他随身带着这个招魂纸人,用了毁灵丹后,他至少有一半魂魄能被纸人留住。剩下的,我们回去再想法子,莫哭了,走罢。”   吕黛听了这话,虽然谈不上高兴,总归有了希望,当即止住泪,擦了擦脸,带着江屏的肉身,与他走出大殿。   吕明湖御剑而起,道:“穆苍梧神魂俱灭,诸位不必再费力气,都请回罢。师叔,师兄,我们也回去罢,江公子伤得不轻。”   骆花朝闻言松了口气,又叹息一声,二话不说,化风便走。   司马万里也未多停留,只有薛随珠如遭雷劈,呆立在那里。吕明湖本要走,忽转身向他挥出一剑,这一剑雷厉风行,锐不可当。薛随珠连退数十丈,手中的刀断成两截,口喷鲜血,重伤倒地。   杜长老和邵子舟亲眼看见这等神威,双双色变。   回到长乐宫,吕明湖给吕黛上药,问道:“痛不痛?”   她摇头,眼中又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,道:“他是为了救我自尽的。”   吕明湖怕她自责,道:“不关你的事,他只是不想被穆苍梧控制。”   将纸人上的魂魄引入江屏体内,吕明湖拿出一颗定魂丹,让吕黛喂他服下,又在他床头点起一盏引魂灯。   子元真人听说这番经过,唏嘘不已,过来探望江屏,送了一串滋养魂魄的白玉手串。   穆苍梧神魂俱灭,地府去了心头大患,十殿阎王个个欢喜,知道是江屏的功劳,秦广王派娄判官带着许多礼物来长乐宫看望,说会让鬼差们留意,搜集江屏散去的魂魄。   如此过去三个多月,江屏丝毫不见苏醒的征兆,吕黛日夜守在他身边,眼看着希望越来越渺茫,便忍不住垂泪。   这日早上,吕明湖进屋,见她又肿着眼睛,叹了口气,道:“陪我出去走走罢。”   吕黛摇头道:“我就待在这里,哪儿也不去。”   吕明湖不由分说,拉了她就走。已是七月中旬,莲花峰上的桃林棵棵株株果压枝,叶底下透出红红白白的小脸来。吕黛最喜欢吃这里的桃子,吕明湖摘一个递给她,她默不作声地吃着,全然不知什么滋味。   回去的路上,迎面走来一个小道士,见了他们,站住脚道:“明湖师兄,有位白公子想见黛姑娘,我方才去飞霜院传话,你们都不在,他还在大门外等着呢。”   吕黛道:“白公子?可有说叫白什么?”   小道士道:“白亦难。”   吕黛一怔,疾步走出大门,果见白亦难立在一株松树下,近前道:“白老板,你怎么来了?”   白亦难见她形容憔悴,目露同情之色,道:“江兄的事,我都听说了,能否让我看看他?”   吕黛领着他走到飞霜院,一路上问了他的近况。白亦难离开天山后,便在洞府闭关修炼,前不久出关,才听说江屏是穆苍梧的分身,已经和穆苍梧同归于尽了。   见过吕明湖,白亦难进屋看了看江屏,从袖中拿出一只檀木盒子,道:“这是我过去用来寻找珠儿转世的冥萤,也许它们能找到江兄失散的魂魄。”   这些日子出主意的人人鬼鬼太多,那些五花八门的主意,没有一个管用。吕黛对白亦难手中的冥萤也不抱什么希望,还是点头道:“那就试试罢。”   白亦难打开盒子,三只幽蓝色的冥萤飞出来,在江屏面上转了一圈,摇摇晃晃飞出了屋子。白亦难跟上它们,吕黛心中生出一线希望,也跟了上去,吕明湖不放心她,便也跟着。   冥萤前行的速度不快,穿云破雾,飞飞停停,天黑时分竟来到杭州上空,徘徊了一盏茶的功夫,径直飞入江宅。   吕黛诧异地想:怎么江郎的魂魄还会自己回家?怕惊到家人,隐匿身形跟了进去。   白亦难和吕明湖也隐匿身形,跟着冥萤来到花园里的一间抱厦门外,门上挂着锁,冥萤穿过门缝进了屋。   这间抱厦是用来放字画的,门只是普通的木门,吕黛,白亦难,吕明湖轻易便穿了过去。   外面月色暗淡,屋里并未点灯,却很明亮,因为江屏从真游赌坊赢来的那盏金莲花宝灯就挂在屋顶。这盏灯实在太亮了,不点火,灯上的十二颗宝石也光芒四射,不适合放在卧室里。   三只冥萤此时正停在一颗蓝宝石上,几乎融为一体。   吕黛皱着眉头,道:“难道江郎的魂魄在这颗宝石里?这怎么可能?”   吕明湖取下这颗宝石,端详半晌,心中恍然,道:“他的魂魄一直不全,缺少的那部分就在这里。”   吕黛不解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吕明湖道:“回去再说。”   白亦难收了冥萤,与他们回到长乐宫。吕明湖捏碎宝石,等了半炷香的功夫,江屏眼睛动了动,像是要醒来了。吕黛高兴坏了,按照吕明湖的吩咐,将一颗丹药用黄酒化开,一勺一勺喂江屏喝下。   喝了半碗,江屏咳了一声,睁开了眼睛。   吕黛险些摔了手里的碗,连声道:“郎君!郎君!”   江屏看清她的面容,惊喜万分,声音沙哑道:“娘子?我莫不是在做梦?”   白亦难笑道:“江兄,你不是做梦!”   江屏转眸看见他,更加惊讶,道:“白兄怎么也在这里?”   吕黛扶他坐起身,在他背后放了一个软枕,将白亦难听说他与穆苍梧同归于尽,带着冥萤来帮他寻回魂魄的事说了一遍,一边说,一边笑,脸上喜气洋洋,似乎跟着他活了过来。   江屏向白亦难再三致谢,又奇怪道:“我的魂魄怎么会在那灯上的宝石里?”   吕明湖道:“乔吉人脉极广,我想他与穆苍梧应该交情深厚,五百多年前,穆苍梧让他帮自己寻着分身。乔吉找到一个,便抽出分身的部分魂魄,将穆苍梧的魂魄替换进去。而抽出来的魂魄,他并没有丢弃,都藏在了那灯上的十二颗宝石里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已猜到那日在林泉寺外的灰衣人是谁了。   吕黛点头赞同他的说法,道:“难怪他不肯把灯卖给我们,却没想到江郎把自己的魂魄赢了回来,这就叫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!”   江屏笑道:“若不是娘子喜欢那盏灯,我便要和自己的魂魄失之交臂了。”   吕黛看着他,眼波温柔,道:“可见你我是天赐良缘。”   吕明湖不以为然,人妖殊途,哪有什么天赐良缘。但见她欢欢喜喜的,自己也欢喜,一时看江屏也没那么厌恶了,叮嘱他好生休养,便走了出去。   白亦难在长乐宫住了几日,向江屏等人告辞,回洞府继续修炼。   江屏与吕黛死别又重逢,自然愈发如胶似漆,整日形影不离。过了中秋,江屏恢复得差不多了,便很自觉地向吕明湖辞行,免得再待下去招他厌烦。   吕明湖一句挽留的客气话都没有,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。中秋节时,很多女冠亲手做了月饼送给他,吕黛知道他不爱吃,全部打包带回了杭州。   娄判官知道江屏醒了,又带了礼物来杭州看望他,并且热情邀请他去地府游玩。   江屏倒是好奇地府是何光景,便约定日子,和吕黛去了地府。   剥衣亭,血污池,破钱山,恶狗村都没什么好看的,只有开满曼珠沙华的忘川之畔,火红一片,与天相接,颇为可观。   江屏和吕黛坐在花丛里,看着奈何桥上的鬼一个接一个喝下孟婆汤,投胎转世。这种时候,总有几个不愿喝的,大哭大闹,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。   风吹过,周围花枝纤细的曼珠沙华盈盈摇摆,簌簌作响。吕黛吃了几杯酒,头枕着江屏的大腿,已经有些困了。   “娘子。”江屏忽然叫她,她嗯了一声,听他道:“答应我一件事好么?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过完这一世,勿要再来寻我。”   吕黛睁大眼睛,清醒了几分,怔怔地看着他,道:“你怕我们会像白老板和桂娘那样?不会的,我比白老板聪明,你每一世都会喜欢我的。”   江屏笑了,道:“你说流星美不美?”   吕黛点头,流星熠熠划过夜空,转瞬即逝,谁能说它不美?   江屏仰头看着天空 ,道:“其实流星莹莹微光,纵然千万颗也难与明月争辉,之所以美,只因为它短暂。我做不了替你照亮前路的明月,做一颗流星也很好。”   人为万物之灵长,二十岁的江屏明白的很多道理,是两百多岁的小喜鹊还不能理解的。   她似懂非懂,却有一股酸热之气上涌,哽咽道:“可我舍不得。”   江屏亲了亲她泛红的眼角,眸光清透温润,道:“来世的我便不是我了,这世上的每个人,每只鸟都是独一无二的。好姻缘未必要天长地久,有始有终便足矣,将来你会明白的。”   明月很好,流星也很好,万物之美本在于各不相同。吕黛真正明白这个道理,已是三百年后的事了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